谢开言稳稳捧着杯盏,不受任何影响,侍奉卓王孙喝下半盏茶。
他的嘴唇由原先的淡紫逐渐转为有些血色,脸色依然苍白。
半晌,他才开口说道:“你算好了时间?”
“是。”
“准备了多久?”
“一个月。”
卓王孙似乎不以为忤,眼露笑意。“殿下却准备了一年。”
谢开言抬头:“我与太子殿下目的不一,他想夺城,巩固边防;我却想退出,保护子民。出发点不同,得到的结果也就不同。”
卓王孙伸袖拂去石桌上的落花,道:“你果然聪明,看得比谁都通透。”
谢开言忙道:“不敢当。”
“你每日来我这里学习,心里却盘算着时间?”
谢开言诚恳答道:“是。”
卓王孙凝视她的眼睛,不再言语。
谢开言知道他已经推断出前因后果,当即不再隐瞒,直接说道:“天劫子藏书中有一本《北水经》,曾记载过‘秋水时至,百川灌海’,这个海,就是内陆海延泽。它从炼渊底发源,汇集了北疆所有支流,包括连城镇外的那条西门河。”
按照水经集释,每当十月二十七,便是水势高涨之时。西门河联通内陆水源,照样上涨,直到今日巳时,已经达到溃堤的高度。
谢开言唤人准时炸开河岸口,放水灌入连城。连城由三座古城组成,地底均修建了引水沟渠,当水势越来越快,越涨越高时,渠道无法承载,破损开来,将水流顺势导入镇前护城河中。而镇子里的民众就可以从沟渠撤退,安全躲过水患。
刚才那些闷响,就是地底水源蜿蜒奔腾的声音。
谢开言听着动静,内心暗叹:一夜之间西门河变化如此神奇,古书诚不我欺。
卓王孙拈起一子,落在远远一角,清脆声撞击在石桌上,仍然那么不缓不急。“听说过左迁这个名字吗?”
谢开言想了想,道:“左迁是兵部尚书之子,太子殿下的得力战将。”
卓王孙冷淡道:“左迁隶属于殿下,出了汴陵,可以不听任何号令。此刻,他正在攻打一座虚城。不出一个时辰,他便会回到连城镇。”
谢开言道:“公子在提醒我什么?”
“左迁比阎海更加果断。你可以伪造我的字迹,盗去令牌,喝令阎海不得即刻攻城,为连城子民的撤离争取时间。只是左迁一来,见你扣留住我,必定弃我不顾,下令破城。”
谢开言站起身,做了一个延请的姿势:“请公子随我上城头。”
卓王孙静坐不动,只看着她。
谢开言低声道:“得罪了,请公子忍耐一下。”说罢,使出五成内力攥紧他的手腕,将他带离卓府。
卓王孙任由她拉住手,不紧不慢跟着她走,沿途都有惊慌失措的群众,负责撤离的阿驻不断在劝慰大家要冷静。
卓王孙突然开口道:“他们可以走,你必须留下来。”
谢开言拉住他走向外城,头也不回地说道:“那就要看公子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卓王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不禁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刺卓(下)
巳时四刻,轰然作响的西门河水冲进护城河道内,已经填满了沟渠。水流在城墙底哗哗淌过,涨势趋快。后方隐隐传来几声闷响,又有地下河床被炸开,越来越多的水龙奔赴前城,夹杂着黄土泥沙,翻滚在护城河内。
谢开言将卓王孙带上瓮城城头,点了他的穴位,将他安置在阙台旁隐蔽好,再背负着长弓等在了垛口前。
原野上的风冷冷吹过,压低了草木枝叶。卓王孙背依台壁,抬眼看了下瑟瑟秋原,开口唤道:“谢开言。”
谢开言纵目远眺,看到前方极远处掠起一阵沙尘,心底盘算还剩下的时间。
卓王孙又唤了一声:“谢开言!”
谢开言不回头,说道:“怎么了?”
身后片刻又没了声音。
谢开言将伪造的谕令绑在短矢之上,握在手里,等待阎海军队靠近。
瑟然秋风冷意中,天地都失去了颜色。谢开言正凝神对敌,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冷淡的话。“你今天少带了一束花。”
谢开言回道:“公子需使连城野外免受战火摧残,我才能每天奉送一束花,预祝公子安康。”
卓王孙冷冷道:“你不试,怎么知道我不会答应。”
原野沙尘越滚越近。
谢开言走到阙台旁,抬起冰冷的手指压在卓王孙颈侧,按了按,封住了他的声喉。
阎海军风驰电掣般行来,马蹄得得,不乱阵型。谢开言走回垛口前,将洁白袖口搭在左臂之上,温文尔雅行了一礼。“见过阎都尉。”
阎海扬手,呼停战马,千骑徐徐停下。他抬头看着城头上的白色人影,眯眼辨认一下,认出了她是公子的座上宾。
阎海勒住马缰喝问:“姑娘为何站在城头?”
谢开言朗声道:“公子正与马场主商谈要事,特唤我传达口令。”说罢,将短箭甩了下来。
阎海抓过箭矢,拆开金帛纸一看,说道:“这是公子的笔迹,不错。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阵前才来变更指令的道理!”说着,他将手扬起,示意部众抬出云梯,预备攻城。
谢开言掏出从卓王孙胸前取到的金牌,高高举起,大声说道:“公子令牌在此,阎海胆敢抗命?”
阎海看着谢开言手中的一团金光,抬手作揖,朗声道:“见令如见人,阎海当然不敢违抗君意。只是公子昨晚已经交待过,今日城头不管发生何事,阎海一律不得迟疑,必须攻占连城!”
谢开言低眉思索一下,已经明白卓王孙的布置——原来是卓王孙暗中也有安排,分三处围堵追击谢派势力,他似乎能预测到她的祸心,为提防旁生的枝节,便提前嘱咐阎海不得延误战机。
尽管身后无声无息,静得不起一丝波动,谢开言却没有心思去考虑,此刻的卓王孙到底是不是真的中了毒,真的受制于她。
她再不答话,反手取下长弓,搭箭上弦,射出了第一支箭。银箭去如流星,稳稳扑向阎海面目,不待阎海甩头急避,城头的谢开言又射出了第二支箭。
阎海凭着本能仰躺身子,躲避两支飞箭。没想到谢开言快手如风,袖口堪堪飘拂一下,就抽取到了第三支双簇箭,使用全部功力激射出来。
三箭连发,快不见影,子母连星,风云雷霆。
避开前两箭的阎海来不及抬头,两道耀眼光芒就飞扑过来,将他钉翻在马下。他抽出喉头里的银箭,嘶声喊道:“攻城!”四肢垂落,再也不动。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转眼间,都尉阎海已经命丧箭下。
底下军士喧哗,阵型有所骚乱。
谢开言跃上垛口,当风而立,喝道:“谁敢不听指令?必定是第二个阎海!”
军士逡巡,阵型分开,副使策马奔出,还未抬手下令攻城,谢开言又射出第四箭。
副使右胸中矢,翻落马身,众人拖着他躲入阵后。
阎海军队齐齐后退几尺,突然,马阵分开,从中间蹚地而出一组手持盾牌的刀斧手,他们高举铁盾,搭建成一方屏障。十名士兵马上抬出云梯,朝着护城河岸跑去。
护城河水哗哗流响,吊桥已经堵死,为连城镇子民的撤离争取到了一定的时间。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底下还有一千精利兵士。谢开言在墙头射杀两名华朝将领,使军队失去指挥,眼见他们急切攻城,她心底一狠,闪身掠到阙台旁,紧扣住卓王孙的手腕,将他拉到了垛口前。
卓王孙依然没有动弹,眉眼皆冷漠。
谢开言猜测,既然城头发生动乱,特使都能没动作,那就是表明他真的动不了。
然而这种猜测并没有时间去鉴证是否正确,因为民众的撤退近在尾声,她必须抓紧每一刻。
谢开言抛下弓箭,从袖罩中抽出了秋水,抵在卓王孙脖颈之旁,扬声道:“特使在此!再不停止攻城,他便是下一个受戮者!”
马队队长拉缰勒住马匹,转头对着左右骑兵说道:“墙头那个的确是卓公子,千万别误伤了他。”
华朝士兵的喧闹逐渐平息,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退到了马阵后。卓王孙的身份非同小可,又深受太子宠信,损伤了他,谁都承担不起责任。
谢开言伸手揽过卓王孙腰身,猛提口气,将他带到内城高台之上站定。她回头查看城内动静,发觉人流车马逐渐散入各个缺口,从镇子后门或者浅水沟渠撤了出去,心下安定不少。
盖大亲信解开被缚的镇民,放他们走出地窖。一些人跑到前城打探消息,了解外面局势后,又跑回家中紧闭住门窗,死守着不出来。马一紫站在内城下,不断安抚犹豫不决的住户,频频说道:“放心,放心,连城镇现在是华朝的地盘,他们不会乱来的。”
谢开言运功捕捉到了身后内城城门下的动静,暗叹一口气。强敌环伺,他们怎么能将性命寄托在华朝人的慈悲心上?
犹豫不决的那批人终于没有逃出去。
谢开言挟持卓王孙一刻,整个城头静寂无声,只留下风的响喝。
前方,华朝士兵稍稍骚动,骑兵纵马前进一尺。谢开言见状,突然提起秋水利刃,转手朝着卓王孙胸口刺去。
卓王孙不动,紧抿紫唇,硬生生接了这一记刺杀。
三寸长的锋刃扎进卓王孙左胸,稍稍拉出,薄如细缕的鲜血就流散下来,沾染了衣袍。没有内力相抵的情况下,这种刺杀不算是小伤。
谢开言喝道:“上前一步,我就刺出一剑!上前三步,我就杀了他!”
华朝骑兵勒住马蹄,眼里尚存迟疑,迟迟没有后退。
谢开言抬手又刺了一剑,卓王孙的唇色变得发白。
骑兵连忙后退,队长惶恐喊道:“切莫动手!我们退就是了!”
马一紫被惊慌失措的居民缠住了,没法上城来查看外面的动静。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他自己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僵持了一刻,城内不断有人消失,像是钻到地底去了。
谢开言分神看看卓王孙毫无血色的脸,点了他的穴位帮他止血。
始终不见动静的卓王孙突然开口说道:“好狠的心。”
谢开言急掠一丈远,反手执紧秋水,问道:“你没中毒?”她的头脑转得快,直接省略了第一个疑问,那就是,既然被封中了穴道,他是怎么做到开口说话的?
答案可能有两个:一是他提前闭气,护住了血液的周转,使她骈指点来之时,穴位受损力度减少;二是他内力深厚,能提前冲破穴位的凝滞,使自己解脱开来。
但,无论是哪一点,都可以表示他的内力没有流失,至少是没有完全流失。
卓王孙冷冷道:“我敢应付你的棋局,自然就有办法解毒。”
谢开言惊疑道:“公子既然没中毒,为什么要受制于我?”
卓王孙的脸色越来越冷。“我想看看,你到底能心狠到什么程度。”
谢开言冷冷说道:“看到了又如何?”说罢,她倾斜身子,没有任何征兆地从高墙上坠落出去。咚地一声传来回响,浑浊的河水卷了个浪花,随即奔向前方。
电光火石之间,谢开言栽倒、投河、覆没了身影,动作极为利落,令底下的华朝兵迟疑不定,还以为是高墙之上发生了变故。
卓王孙走到垛口处显露出身形,冰冷说道:“清城。”
他抬手点上肩胛,运力一刺,一粒碧绿通透的解毒珠从他喉中飞出,径直飞向滚滚河流。
马队队长抬眼看到一方染红的袍子,醒悟过来,高声喊道:“右侧骑兵队沿着河流追击刺客,一定要把她抓回来!”再一招手,带着所有士兵全线压进。
云梯架桥渡过护城河,刀斧手上位,爬进城头。不多久,正门被攻破,大量骑兵涌入,分成三路冲进古镇,肃清了整座城池。
先前不愿离去的民众高声哭叫,夺路而逃。但是他们怎么跑得过铁骑,才抢出几步,就被骑兵斩断了腰身。余下的人不敢再跑,畏畏缩缩抱成一团,不断偷看堵在最前面的马一紫。
马一紫面色惨白,对着前城疾呼,也不管声音是否传送得到。“卓公子!我们已经降于华朝,为何还要大开杀戒?”
卓王孙站在城墙之上,面对泣血秋阳一动不动。他的血已经干涸了,斑斓紫袍挂着一层寒霜。
队长呸地吐出一口痰,讥笑道:“就你这反反复复给人投降的孬种,还指望公子看重你,留你一条活路?”说完,手起刀落,直接削掉了马一紫的头颅。
余众惊呼喊叫,马辛哭声震野。
卓王孙抬起肃杀眸子,看着正前快步跑来的一抹人影,稍微驱散了一点眼里的寒意。
“停。”
风中传来一个字,及时唤住了骑兵的屠刀,解救了剩下的二十三口民众。
谢开言穿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