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族地下钱庄还潜伏在已经被华朝兼并的土地里,郭果带着第一族长的命令离开,暗中调访钱庄情况,远在千里之外是无法运送这一批银子的。谢照也有一定的军资,负责骑兵营上下三千口粮,不能轻易挪用。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卓王孙借金,既能牵绊住他的行程,又能表现出连城镇消灭狄容的诚意。
谢开言想了会,对盖大说道:“我明日清晨去趟巴图镇,你让小飞替我向卓王孙告假。”
当晚,谢开言写完一幅字帖后,听到城外的西门河岸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她侧耳听了听,发觉是一首南调,且音质十分通透,显然出自大家之手。
她躺在床上,枕着一曲笛音,思绪慢慢悠悠走回了故乡。跋山涉水,千辛万苦,不需要睁开眼睛,她就能看到烛照明朗的乌衣台……
同一片夜空下,也有人静静听着曲子。
卓王孙一直坐在凉亭里,动也未动,陪伴他的只是一院暗哑的夜景。花双蝶唤人悄悄挂起灯盏,局促地站了会,终于忍不住说道:“公子不去看看吗?”
“不是她。”卓王孙冷淡地回答。
花双蝶怔忡一下,想了想,随即了然。是啊,如果晚上独立城外奏起南调的人是谢开言,要么是因为缅怀故国,要么是因为约见某个人。而这些理由里,都与公子无关。
她福了福身,退到院外侍立,想着,或许明天谢开言来了,她就能亲自问问缘由。至少,公子不用这么冷漠地坐着,看着黑暗吞没他周身。
然而她没料到,连接两天来的人是盖飞,潦草说了声“师父出门了,叫我来请假”,就像只小牛犊子一撒腿跑了,怎么叫都不回头。
花双蝶回屋梳洗一番,强撑笑意来到小院,向卓王孙转述了这件事。“谢姑娘离开了连城镇,不知去了哪里,公子歇歇吧。”
坐了一宿的卓王孙抖开衣衫上的露珠,站起身,径直走向堂厅内
,饮了一盏茶,对随从兵士说道:“备车。”
一刻钟后,一辆黑檀青厢帐的马车从卓王孙府院驶出,直奔巴图镇而去。这次出行,没有锦旗与警跸队,一切从简。卓王孙端坐车内,闭目养神,有时心绪乱了,才点燃一粒香球,就像身边还坐着那道熟悉的影子,左右磕绊,等着他熏起的安神香气才能入眠。
马车来到镇中较为清净的茶楼停下。
卓王孙拾级而上,身着银袍的左迁已经等在了二楼,阁子间内没有旁人,轩窗推开,正对着青石街道。
左迁看见轻衣玉带的卓王孙走进来,急忙行礼:“见过公子。”
“说吧。”
左迁回想着属下搜集到的情报,在心中挑拣一番主次,才开口说道:“谢照撤回了北方的村落里,安营扎寨,大约有三千人。那个地方多土城,堆积了一丈高低的木栅栏,成易数之阵摆放,探测不出虚实,羽林卫只能原地待命……”
卓王孙突然截口道:“进不去?”
左迁羞赧低头:“是。”
“将地图画出来。”
左迁连忙从怀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地形图,双手呈上,有些脸红地说道:“公子,我们只能看到外围图形,对内里的布置一概不知。”
卓王孙拈过羊膜纸一角,提起地图看了一眼。随即,他拿起桌案上的狼毫笔,蘸满墨汁,就着图纸补全了后方空白的部分。左迁看着完整的图形,了然说道:“这个是公子教导过的‘四甲阵’。”
三奇一甲是八卦阵里常用的易数,甲为首长,隐在幕后,所以叫遁甲。通常不会有四甲同阵的情况,如果敌人这样布置了,只能说明他的目的是隐藏,不光是具有防御性这么简单。
“下一步该怎么办?”左迁躬身请示道。
卓王孙淡然道:“先不动他,你们撤回来。”
左迁踌躇一下,终于问道:“公子的意思是——放过谢照?”
卓王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滴着竹露的宁静街道,许久没有回答。左迁躬身待命,最后才听到一句冷淡的语声。
“等最后一战来临,你再带人掩杀过去。”
左迁向来忠主,自然称是,不问缘由。谢照似乎是谢氏首领手中的一支奇兵,一直坚守不出,大概也是得到了族内首领的指示。他知道公子的对手名叫谢开言,离开汴陵之时,修谬总管就殷殷叮嘱过诸多事宜,其中一项就提到了谢开言的身份。
总管说过:“谢开言就是谢一。你去了公子那里,多提醒公子,不要因为谢一出川就软了心肠,必要之时,你可以手刃谢一,公
子如果怪罪下来,我承担一切后果,自行去领死罪。”
但是左迁一来巴图镇,看到自家公子,权衡一下,马上打定主意原地待命,绝对不去忤逆公子的意思。原因有二,一是他相信公子自有定夺与安排。二是公子不准他露面,更不准他去连城镇,所以他根本没法“手刃强敌,以绝后患”。
左迁侍立一旁,伺候卓王孙用过饭食,再亲自送他离开茶楼。
马车沿着原路返回。
巴图镇较之连城镇显得繁华一些,各色店铺排列在街道两旁,为偏僻的古城渲染出几丝热闹气氛。车夫甩开马鞭,小心催动马匹前进,人流遇见矫健双马锁套的车辕,纷纷避开前锋,向着店铺门前的小道走去。
尽管车夫驾驭技巧高超,方砖铺就的街道却很古老,马蹄一踏上去,不可避免泛出些颠簸之意。金丝缀饰的窗幔轻轻晃荡,掠开了一角,卓王孙随眼一瞥,见着一道熟悉的背影走在了前面。
谢开言背负一个黑色锦盒,不急不缓走过一家铺位前。双马扬蹄,掠起一阵冷风,所有人见势避开,唯独她却是安然,任由风声卷起她的发丝,扯出一缕草木香气飘远。
卓王孙放下锦青窗幔,静坐马车内,径直离开了巴图镇。
谢开言走了一刻,看到旁边有个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心中一动,进去买了一朵粉红绢花,掏出袖罩里的枯萎海棠,将它放入一户人家门前的水缸里,再去找歇息处。
第二天,她将巴图里的铁匠铺跑遍了,才慢慢走向连城镇。原野上的野鸡灰鸭扑腾着翅膀飞来飞去,她边走边看,有时还会弯腰捡起一两片腐朽铜铁擦拭一番,放进随身的布褡内。
一直到了傍晚,谢开言才回到连城镇。盖飞照样欢呼雀跃地跑过来,在她的衣袖、布褡里翻翻拣拣,嘴里嚷着说:“师父回来了,太好了,明天不用给卓公子请安了。”
谢开言拍开他的手,将布袋包裹的铁片铜片递给他,说道:“将这些洗干净,磨成大小不等的片状,我做个东西。”
“做什么东西?”
“方响。”
盖飞的眼睛有点直:“方响是什么?”
“乐器。”
盖飞磨蹭着不走,谢开言拍拍他的头,说道:“小飞要多读诗书增长见识,棋琴书画是必修之课……”
盖飞突然抓走布袋,一转身就跑了。
谢开言笑了笑,回到木屋梳洗一番,小睡片刻。夜幕不知不觉降临,她突然又听到了那股熟悉的笛子声。
谢开言想了想,拿起小花铲,悄无声息朝着西门河走去。河边有瘦弱垂
柳,夜风中轻轻晃荡枝条,几颗忽隐忽现的星子就像落在了它的肩上。一道纤丽身影站在树下,临水而立,缓缓吹奏着南调。
谢开言从远处绕下河岸,蹲在水边,仔细翻开鹅暖石,敲打着地面。如果传来的声音轻散,就是表示里面没藏着坚实的东西,她边听边敲,离着垂柳丽人越来越远。
河水轻轻流淌,在星光下泛着微芒。谢开言挖出两枚烂铜片,随手洗干净,塞进布褡里。夜风拂过,传来一句细碎的语声,在她灵敏的耳中,仿似空山传来的回响。
河边的谢颜转过身,看着一袭紫袍的卓王孙走近,嫣然一笑:“公子,终于等到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颜就是巴图镇的乐师,谢开言将她请来吹奏一曲,方便狐狸跳舞的那个
☆、契约
美人吹笛,月下相约,不需要说话,一股淡淡温情都能在夜色下流转,遍布整个河岸。谢开言想起身,又怕冲撞两人的会谈,索性坐在了河边,看着微熹光芒的水面。
卓王孙径直走过谢颜身边,站在河岸朝下看了一眼。
相比较他的冷漠,谢颜并不在意,始终微微笑着说道:“公子在篝火晚会上唤我吹奏一曲,让大家误以为我成了公子的侍从,随后却不处置我,能告诉我原因吗?”
她猜测个中缘由应该与谢开言有关,但不能肯定。想她也是巴图镇赫赫有名的乐师,端的又是才艺双绝,落到现在无人过问的地步,还真是始料未及。
卓王孙静立不语,任夜风拂过他的衣襟,透出一丝淡香。
谢颜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她知道他的脾性,她能够耐心地等下去。
夜色之中,又走来一道苗条的身影,她直接来到谢颜面前,轻轻说道:“请谢姑娘随我来。”
谢颜侧头一看,原来是花双蝶,正待施礼招呼,花双蝶就伸出一只手指,压在唇上,说道:“嘘,别出声,随我来。”
谢颜迟迟疑疑地走开,路上,花双蝶拍拍她的手,笑道:“公子近日杂事缠身,难得出来散散心,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了。”
谢颜也微微一笑:“可是,我必须问清楚我的去处,不能任由公子对我这般冷落。”
花双蝶咬咬唇,暗自懊恼第一次在篝火晚会认错了背影,留下这悬而未决的问题。好在今天,她当机立断,没有铸成第二场误会。
连续三日来,谢颜不断在河边吹响笛子,似乎在约见什么人。花双蝶打听到谢开言已经回到连城镇,特地留了个心眼,远远观望着,等看清楚谢开言去了河边,她踌躇一刻,走回了府院。
卓王孙留在书房里查看图册,依旧没有吃过一口饭。
花双蝶犹豫很久,才咬咬牙,直接跪在了地上。“阿颜毕竟是谢姑娘请来的,公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再这样避着不见,只怕她到时候缠住谢姑娘哭诉,使谢姑娘误会了公子的为人。”
卓王孙合上图册,问道:“谢开言在哪里?”
“河边。”
卓王孙考虑片刻,起身朝外走去,花双蝶揉揉发酸的双膝,也随后跟去。等到领回谢颜,她就算推卸完一桩烦心事。
河边。
卓王孙站在垂柳之下,冷淡说道:“你还要坐到什么时候?”
谢开言拍拍衣衫,隔着老远说道,声音显得飘渺:“无意冲撞公子,还望公子海涵。”
卓
王孙问道:“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谢开言站着不动,说道:“公子是否听过方响的奏乐?”
“不向授课先生当面辞别是失礼行为。”
“方响属北乐,在南边流失已久,不知公子那里可有古籍记载?”
“再有下次,一定严惩。”
“我无意淘到一副方响,授课时能否带到公子府中进行研习?”
“听清楚了?”
“公子答应了吗?”
“回答我!”
“……”
河岸上下突然安静了下来,夜色中的两人一左一右,互不照面,刚才似乎是对着清冷的空气说话。
卓王孙首先打破岑寂,说道:“你过来。”
谢开言在很远的地方行礼,不在乎他是否看得见。“天色已晚,公子请回吧。”
“明日带盖大来签字画押,你做保人。”
谢开言不禁停下脚步,反向朝着卓王孙走去。借着一丝星光,她终于走到了垂柳旁,看清了卓王孙的脸。
他的脸色淡淡的,没有表露出喜怒哀乐。她追问一句:“此话当真?”
卓王孙却道:“听清楚我的话了?”
“什么话?”
“不辞而别。”
“听清楚了。”
“知道怎么做了?”
谢开言用心想了想,不得要领,没有贸然开口。
卓王孙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随意离开。”
谢开言面不改色,极快答道:“敬诺。”
卓王孙见话意已达到,不再说一句话,转身离开了河岸。谢开言此刻有点疑虑,仍然站在树下不去,手持花铲笃笃笃地敲着树干。
次日,盖大换上干净的长袍,与拿着白草花束的谢开言一起走进书房。
室内摆放两丈长远的红木桌案,卓王孙遥遥坐在主位,正对着二人的宾位。桌上摆着两卷一模一样的锦帛文书,内容已经镌写好了,均是:“兹战备不足,有团练盖大向陆政巡使卓氏借出千金,立书为凭。时在旁谢氏女知卷约,若无文钱相偿,追责签保,诉至公堂。”
谢开言伸手拿起文书,确保自己看得更清楚。这则合约里增加了保人的受惩力度,不细致思考,会被蒙蔽过去。依照文书之意,假如盖大逾期未归还钱财,卓王孙会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