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双蝶转身瞧着满院的轻纱淡绸,想了想,叹道:“这个我做不了主。”
阿颜听她语气勉强,随即微微一笑:“只是感念公子的知遇之恩,别无他意,姐姐不要想多了。”她在花双蝶身后福了福,出门一趟,唤来平时交情不浅的姑娘们,一起涌到花双蝶的院子里,热热闹闹地开起了绣坊。
花双蝶坐在中间,悉心一一指点绣法。
姑娘的欢笑声如同竹音清脆,纷纷传到门外,引得路过的行人驻足张望。马辛本想重金求购一匹缎子做衣衫,看见满院的笑语欢颜,踌躇一下,终究不好意思闯进门,顺着石墙根跑了出去。
西门外,缓缓行着一道天青色身影,天幕云彩落在前面,仿似摊开了一幅画。马辛只觉眼前一亮,拔腿朝着她跑去。
“你去哪里?”跑到谢开言跟前,他马上擦干汗水,紧巴巴地问。
“四处走走。”谢开言不着痕迹退开一步,与马辛拉开距离。
马辛自发跟在她身边,兴致勃勃地说道:“那好啊,我陪你。”
谢开言暗叹口气,哑声道:“小少爷,我在遛兔子,你让让好么?”
马辛低头一看,才发现谢开言裙边趴着一团白白的东西,纤弱的毛在晨风里颤抖着。
肉兔子好像受了点惊吓,竖着两只耳朵,匍匐在地面一动也不动。
马辛连忙后退一步。
谢开言拉拉兔子脖颈上的丝线绳索,见它还是不敢动,蹲□,摸出一小截胡萝卜,哄着肉墩墩的身子滚向前。马辛不甘心,又跟上谢开言,那只傻兔子立刻不动了。
谢开言朝马辛皱起眉,马辛讪讪地说:“这兔子太傻了……好像只认得你……”
谢开言将兔子拈到竹篮里,准备离去。
马辛拦住她,急着说道:“你每天都要遛兔子吗?那我明早再来可以吧?”
谢开言想绕过他,又被拦住。她不禁冷淡说道:“小少爷如果能追上我,这片草地随你来去。”说罢,不等他反应过来,脚步轻轻一掠,已经飘向数丈开外。
马辛果然来追,眼前的淡色人影如同一抹轻烟,逐渐飘散在远方。他累得气喘吁吁,捡起一块石子,发力扔向前方,策马奔过的盖飞瞟了他一眼,嗤笑道:“就这点功力也想追上我师父,真是不知好歹。”
马辛心里窝着一股气,正愁没哪儿发泄,看到盖飞神采飞扬的样子,大喊一声,跃到马上抱住了盖飞。
两个少年郎素有纠葛,秋猎大会上曾经争得你死我活,眼下交恶,再也按捺不住,两人立刻厮打在一起。盖飞身手较灵活,狠狠揍了马辛一顿。得胜后,他哈哈笑着跃上马,驰向牧场深处,继续师父交代的操练事宜。
马辛站在原地发了一会脾气,红着眼睛跑回连城镇。“师父不理我,徒弟也可恨……想个法子弄走盖飞就好了……”衣服七零八落,袖口也被撕烂了,他时不时拾掇起一点布条抹抹眼睛,早有下属将他的异状报告给了马一紫。
马一紫腆着肚子匆匆赶来,询问出了什么事。马辛积怨已久,当即哭闹一阵。“爹,你在镇里养那么多闲人干什么?你看盖大,上次敢当面摔你鞭子,让你在丧葬家户前不好看,已经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了,哪有一点把你当做老大的样子?再说盖飞那个跳脱脱的狗崽子,总是打我,欺负我,背地里骂你,早就生了造反的心思,这个时候骑马跑来跑去,当连城镇是他自家开的,爹你看了不气吗?”
马一紫的脸色蒙上一层寒霜。马辛见状,又挑拨了几句。早在几年前,盖大取得连城镇上下一致的支持,那个时候他怕地位不保,曾经变着花样撵盖大出关,要求盖大去巴图镇另谋他途。盖大后来在巴图镇组建了车行,站稳了脚跟,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耳边又传来儿子的哭闹,他听了一阵心烦,思索片刻,终于拿定了主意。
“盖大自请练兵抵抗
狄容,这刚好是个机会。等会儿我叫他来立个军令状,迫他必须打胜仗。如果他最后赢了,对我们马家来说没什么损失,如果他输了,我就有借口赶他出连城,顺便带走盖飞那个小混蛋。这样你满意了吧?”
马辛“破涕为笑”,嘿嘿擦着眼角边看不见的泪水,心里加了一句:师父最好不要走。
马一紫看出他的小心思,敲着他的头说:“那个谢开言也要一并送走。你还年轻,不愁找不到媳妇。就看连城镇,哪个女儿家比不上那个哑巴姑娘?”
马辛大叫:“爹——!”
马一紫摆手:“我帮你找家像阿颜那样的女儿,替你定下亲事,你就不会整天地跑出去野了。”
马辛鼓起嘴:“好吧。”
草色越来越浅,稀稀疏疏点缀着露珠。飞跃的谢开言止步,将丝线缰绳系在竹篮上,放下了兔子。兔子自顾寻嫩草进食。她抬头望去,天幕重云下盘旋着一只灰雁,拍打着翅膀,迟迟不肯飞离。
谢开言掏出哨子试着吹了吹,灰雁哀叫一声,并未像往常那样停留下来。她想了想,跟在灰雁之后,朝着遥远的原野走去。半个时辰后,盘桓的灰雁不断飞转回来,将她引到一方沙丘之上。
沙丘植着一株骆驼荆棘树,枝桠直插橙红色天幕,像是烧灼了半边云。树旁伫立着一道挺拔的影子,及地锦袍迎风吹拂,流淌成酣畅墨色。写意山水映在谢照身上,他一动不动站着,任由寒云翠烟在周围变迁,一双眼眸只管紧紧攫住谢开言视线。
“阿照,你怎么来了?”
谢开言曾经嘱咐过谢照在后方活动,见他现身于此,不得不惊奇。谢照伸手牵住她的腕部,以指尖摩挲她的袖口绢缎,淡淡说道:“我很挂念你,所以请盖大的雁子传一次信。”
几日不见,阿照的脸生动如昔,只是眉间印了道皱褶,似乎相思已经深刻入骨。谢开言轻轻拈住他的衣袖,摆了摆,说道:“别担心,我很好。”
谢照摸出一方布帕,掀开四角,露出三块温热的糕点。谢开言拾起糕点,在他的注视之下一一吃掉,如同十年之前。
“狄容那边怎么样了?”
谢照拍拍她的后脑,皱眉说:“吃东西的时候别讲话。”
谢开言咽下最后一口糕点,紧紧看着谢照抿住的唇,打算再开口询问。谢照微微一笑,突然从树后拿出一盏竹筒,揭开布塞,递到她跟前。“喝吧。”
沙丘上顿时氤氲着一股甜香气味,带了一点淡淡的茶花雅馨。谢开言嗅了嗅,赞叹说道:“你还是像十年前那样会变戏法……”一
边含糊着喝下奶酥。
谢照替她擦净嘴角,将她拉到树后避风处,抬起胳膊撑在树干上,低头说道:“现在可以问话了。”
☆、相会(下)
两人一问一答,互相交待了几日来各自的动静。谢照越靠越近,谢开言的耳角升起一抹红晕,他低声笑了笑,拉开了一点距离,也让自己更能顺便地说下去。
“我能走过流沙原来到这个沙丘上,就能证明狄容已经修好了浮桥。他们在整装队伍,不出半日就会攻过来。据亲信传报,大头领动了脾气,将多年攒下的铜弩车拖了出来,打算押住头阵。”
谢开言连忙打断谢照的话,关切地问:“你怎么样?”
谢照笑了笑:“你不是早就算好我的下场了?”
谢开言抿嘴,耳尖再次浮现淡淡红色,漆黑的眼睫刷下来,应和一张雪白的素颜,模样显得温文乖巧。谢照垂眸看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温软的唇已经落在她的耳尖上,引得那抹淡红更深沉了些。
谢开言惊醒过来,退开了一步,哑声说道:“为了保护我们自己的势力,委屈你了。”
她说的委屈并非客套,实则确有其事。
阿照隐身在狄容部落中,十年来培植出自己的亲信力量,多达四千人。他们整编为轻骑军,攻城掠地来去如风,平时唯谢郎马首是瞻,在北疆逐渐闯开了名气。既然带有行军之风,能力又不差于任何一支正规军,轻骑兵落草在狄容里,的确有屈才之嫌。阿照蹉跎十年岁月,本想带着他们退向外域,远赴更深更广的天地。恰逢谢开言来到狄容,与他相认,面授各种机宜,他的前途从此明朗了起来,再也没有暗沉沉的雾障横亘在心中。
第一步,谢开言需要阿照不着痕迹地触怒大头领,与狄容逐渐脱离势力。阿照依言行事,放走句狐及众多女奴,招致大头领的嫌恶,随后的连城镇夜袭,大头领自然只出自己的嫡亲队伍。
第二步,夜袭那晚谢照暗助子弟兵,用箭驱赶六百骑兵上浮桥,将大头领的嫡亲一派杀了干净,大头领折了前锋军,果然怀疑夜出的谢郎一族做过手脚,曾口出恶言,将他们驱赶出了峡谷。谢照顺势退出狄容,振臂一呼,带走三千死忠,驻扎在北方村落里。
第三步,就是即将到来的对战,谢开言有意保存轻骑势力,不使他们孤身涉险,不使他们暴露在华朝边防线上,引起边防军营的警觉,她悉心吩咐谢照,请他带着部众安置下来,多则一月之后,便能和盖家军汇合。彼时,他们能真正形成第一股谢族力量,或许能留在连城镇,以图后来的发展。
说到立足之地,盖大、谢照都提到了隐患,心里没有谢开言那样稳定。“连城镇是块宝地,处在可攻可守的边境线上,你认为太子沉渊会放过它吗?”
谢开
言想得很通透,耐心说道:“叶沉渊当然不会放过连城镇,之所以未发兵攻打关外,是因为他忌惮两件事情。一是关外地形多变,流沙原暗藏杀机,他的骑兵和箭卫难以辨认路径,即使能够来到狄容藏身的峡谷里,军队又无法发挥阵地战的威力,所以他迟迟不动这方地。二是连城镇处在华朝境外,属于多方流民的混杂之所,在叶沉渊派出特使前,连城镇已经臣服于狄容,自行发展成一股势力。华朝如果发兵硬攻,连城镇伙同狄容扑杀过来,战火势必蔓延到边防兵营和巴图镇,这样就会打乱华朝边界的安宁,甚至能引起北理的窥视。所以我推测,叶沉渊一定会使用怀柔政策招抚连城镇,分化狄容与连城的联盟势力,果然,卓王孙以特使身份来到连城镇,时机出现得刚刚好。当盖大哥假借马场主口吻提出免征课税、独立管制的要求时,卓王孙请示叶沉渊,不出三日便首肯了。这些都能预见叶沉渊的野心。”
盖大用一阵时间慢慢消化了这段说辞,想明白了一些联系,极为震惊地问道:“谢姑娘是说——卓公子来连城镇,不是讨要彩礼那么简单?”
谢开言摇头:“彩礼算什么,和连城镇得天独厚的地域位置一比,简直如毛发一般脆弱。卓王孙作为特殊,行使叶沉渊赋予的各项军政权力,可见叶沉渊对关外极为重视。如果我是卓王孙,想不着痕迹拿掉连城镇,一定要合乎常理地出现,罗织罪名使马场主动弹不得,乖乖臣服在脚下,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件有利的事情来推动一切,于是卓王孙故意滞留赵宅,带着大批彩礼行走在北疆,甚至将护卫军官调离,引得小飞来劫道。小飞果然来了,他出手就表示连城镇出手,卓王孙顺势来到连城镇,还未开口质问,不成器的马场主已经趴在了地上,表示痛快臣服于华朝。卓王孙见目的已达,想回程述职,被我挽留了下来,拉进了我们的计划。”
盖大低头听完,有些忧心忡忡看着谢开言。谢开言笑了笑,道:“盖大哥还在担心今后的归途么?”
盖大叹息:“连城镇一旦并入华朝,太子沉渊怎么会容忍我们发展势力,因为我们毕竟是前南翎遗民,囤积兵力就有反抗的嫌疑。”
谢开言微微一笑:“我没有说一定要留在连城镇。”
“此话何解?”
谢开言面朝连绵起伏的塞外景色,淡淡说道:“我这里有两步计划,盖大哥参与第一步,至少要争取到连城镇免征赋税的这项权力,用以向太子沉渊表示连城安分守己,不生反心。因为你想,在如此大的利益驱使之下,连城还要反,实在是得不偿失。只要叶沉渊不灭连城,我们
就有长久的立足之地。到时我会杀掉马场主,将你推上镇主之位,你带着小飞留守前沿,我退出连城镇与阿照汇合,取代狄容的位置。连城的作用很明显,是关外广阔天地的门障,处理得当,一定能发展成富饶的城池。最后一战完毕,我变成第二个狄容,你变成第二个马场主,我们重新形成首尾相连之势,牵制住华朝的边防,迫使叶沉渊不能轻易动作。”
盖大忧思:“我只怕——待消灭狄容后,太子沉渊不等我们喘息,就发兵攻占连城——”
谢开言回过脸微微一笑:“这样的事情听起来叶沉渊极有可能会做。”毕竟边防重地,岂容他人酣卧,无论叶沉渊知不知道连城镇里藏了前谢族党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