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静默而立,低头细致看着谢开言的容颜。
谢开言心里生奇,摸摸脸道:“可是有不妥之处?”来人面色苍白,发系束带,周身气息温清,如山巅融化的春雪。她抬头看他,才察觉到他的脸庞上蒙了一层软薄皮具,似乎是传闻中的修面术。
她醒悟过来,说道:“原来阁下是吉卜族人,失敬失敬。”那人不动,她站起身施礼,和声道:“我叫谢开言,阁下如何称呼?”
“李叶,字付君,可唤我字名。”
“父君?”
“付君,‘付君一笑千年恩’的付君。”
“哦。”
山峰上的夕照逐渐落了下去,海水拍打崖壁,鸥鸟清啼,打破两人之间的寂静。
谢开言请李叶走入隐秘通道,觉察到身后之人言行始终沉静,像是敛着一层克制的情愫,不禁微微惊叹,原来海外异族终究与谢族不一样的,更加持重了一些。
谢七带众弟子与李叶见礼,安排李叶留宿在青瓦屋舍里。住处虽然简陋,四境落得冷清,李叶依然从容来去,与谢族同处三日,逐渐熟悉各个细节。
清晨鸡鸣狗吠,空太郎力逐飞鸟,闹出的动静比早钟响亮。谢开言必定要走出院子,出声招呼空太郎回来,若不济,她会给大鸟脖子套上绳索,扯得它一路叫唤,黑羽扑飞开去。随后,谢七带人向谢开言问安,神态言辞极恭谨,无奈谢开言仍在与空太郎缚搏,实在是端不起一族之长的架子。
弟子憋住笑,谢七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又咳了下嗓子,唤道:“大小姐先梳洗吧……这外面还有客人……撞见了多不好……”
空太郎踏足嚷叫,为着谢七助威。谢开言收紧绳套,牵着系索,扯它走回院子。谢七招招手,族内两名女眷涌进屋,替谢开言梳妆,不多时,便收拾出一个端庄雅静的大小姐来。
谢开言抚平层层飘落的纱衣裙裾,端坐在椅上,如同一尊瓷玉,矜持得静美。只是口渴时,她便目视谢七奉茶。
谢七忙不迭地送上茶水。
谢开言叹气:“只是来了个异族使者,你又何必整治出这种排场。”
谢七躬身道:“世族风范不可没落,早在乌衣台时,大小姐不就习惯了这些么。”
谢开言再一叹,暗想,他怕是要把吉卜族的声名比下去,故意又将乌衣台的早礼仪式搬了出来。
李叶穿着玄色狩衣淡紫贯裤入屋,甫一进门,挺拔身姿让人眼前一亮。他站着看了看四周,淡淡道:“我这是单刀赴会么?”
谢七恬然:“倘若使臣大人拿不出破解幕府高墙的法子,这早会自然会演变成鸿门宴。”
“阁下的威胁言之过早。”
谢七拢袖,眉眼淡然,再也不接话。
谢开言起身打圆场:“屋子里狭窄了些,请公子随我来,去海边商谈一下。”
李叶抬手,稍稍做出延请动作。
谢开言当先出门,缓慢步行到海崖上,站定问道:“公子所持的多是中原礼仪,难道去过中原游学?”
李叶道:“叫我付君。”
“哦。”
两人在海潮拍岸声中静立无语。
谢开言想起李叶的脾气,当真又问了一次:“付君能说说其中缘由吗?”
“一半华朝血统。”李叶一言以蔽之,简短有力。
谢开言转身看着广阔海面上的春日,心里有些发憷,不知面对喜怒不形于色的使者,该如何继续商谈下去。她和声提起的话头,他总是一两句应对过去,让她无法推测到更多的消息。何况他戴了一层面皮,双眸如墨玉,凝神看住她时,才会透出一丝异样的神采。她与他对视,备受迫力。
“想什么呢?”蓦地李叶打破了沉寂,问了一句。
谢开言随口应道:“谢七纵情傲物,生出一些排外心,请付君多担待。”
“你待我好就行。”
谢开言诧异看向李叶,李叶轻咳一声,转身走向山崖下的草地,长发随风拂落,披在衣后,并不掩没他的清俊之态。她觉得他的背影有些眼熟,正怔忡站着,他已采了一把清香白檀回来,递给了她。
她迟疑未接,他便说道:“不喜欢花么?”
她仍然费力回想他的神态,他又问:“还是忘记了什么?”
谢开言接过花道谢,李叶说道:“岛上的食物过于清淡,你吃得惯么?”
谢开言怔道:“这句话应该由我这个东道来问……”
李叶声音发出笑意:“那你问吧。”
谢开言从善如流,一一将衣食住行问了个遍。李叶只应两个词:好,习惯。
谢开言又无话可说,李叶便说道:“我新近学了一道烹鱼手艺,你要不要试试?”
这次换成谢开言轻咳一声,摸了摸脸,极力回转正事话题。“付君来岛,应是商议破敌之策——”
“食膳才是天下第一大事,先解决此道,再谈破敌。”
“付君如此镇定,可想是已有对策?”
“没有。”
谢开言微微一叹,转身再看海面。李叶道:“这里风大,先回去吧。”
回程之上,李叶步伐轻便,随意看了看草籽树花。谢开言不便让客人滞留在后,两次停下来,等着他走近。他的神色是看不清的,不过眼里始终蕴了一层笑意。她耐心将他送回居所,才转身走开。
午膳时,空太郎不见了,李叶也不见了。
谢开言一阵寻找,终于在青瓦屋后发现了这一人一鸟的踪迹。李叶将海边采集到的草籽花种撒在空太郎脚下,仔细辨认它的口味,再调些精粮进去,不过短短两个时辰,他已然与它混熟。
随后,空太郎不断地拜访李叶屋舍,谢开言爱鸟心切,自然也要跟过去劝阻它的行为。
黄昏时,李叶站在溪边,取出一囊花叶皂角,替空太郎擦了一次澡。空太郎服服帖帖地站着,啄食岸上的草籽。待谢开言寻来时,它的羽毛已经透出了一股清香,那高昂的脖子似乎在宣示着,它变成了可供豢养的珍禽奇兽。
谢开言看了好笑不过,将空太郎拉回院子。
燃灯后,沙堆栅栏里不闻声响,谢开言出门一看,果然不见了空太郎。她不便再去寻找,没想到李叶手持一盒棋,带着空太郎踏月而来。
谢开言不知该说什么,李叶轻轻呼哨一声,空太郎乖乖走到自属地里休憩。
“下棋么?”李叶问道。
谢开言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应道:“天色已晚,付君还是请回吧。”
李叶将棋盒放在石桌上,从容转身。空太郎突然又闹出动静,似乎要尾随跟去。谢开言忙说道:“付君若不嫌弃,就将太郎带回去饲养吧。”
李叶回来坐在石桌旁,淡淡道:“我十分嫌弃,只想和你下下棋,打发一些时间。”
谢开言索性请他进屋,挑亮了灯盏,在窗纸上映出两人影子。坐定后,她问道:“付君喜欢五兽棋?”
李叶摆开木刻地图,放上兔子松鼠等兽棋,请谢开言开局。“我想你应该喜欢这种游戏。”
谢开言抓抓眉角,为难道:“我忘记怎么下了。”
李叶随即说了说规则,面无异色。
谢开言迟疑挪动兔子棋,试着跳过两步,避开了陷阱。更令她惊异的是,不管她怎么跑怎么跳,最后居然都赢了猎人,将李叶打败在坑洞底。
李叶笑声传来:“你果然是五兽棋里的高手,规则有无,对你来说,根本不成难题。”
谢开言有些汗颜:“我可是按照付君的规矩下的棋。”
修面术下的李叶似乎仍在笑:“有可能在以前,你长于乱冲胡跳,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谢开言更是汗颜:“有么,我是真的忘了。可是你又如何断定,我以前下过这种棋?”
“猜测可知。”
谢开言一阵回想,神情有些恍惚,李叶静静看她,似乎在等她记起什么。她搜刮记忆一气,未果,又问道:“你还要下吗?”
“早些睡。”李叶起身安静离去。
☆、靠近
清晨早礼上;谢开言与谢七拿着土佐幕府地形外围图商谈,一致认定幕府那高达七丈的石墙是最大难题。他们来不及组建攻城器械;且没有谢飞叔叔那样的设计才干。
谢七道:“不如叫李叶想个对策。”
一旁的弟子回报:“他人不知去了哪里。”
谢七皱眉道:“他倒是悠闲;整日跑得不见人影,从来不谈攻城之事。”
谢开言笑了笑:“你信我一回;既然藤原家敢派出一人孤身上岛,那可见此人绝对有些本领。”
谢七忙躬身回道:“我自然相信大小姐的一切主张。”
话虽这样说;谢开言也有些好奇;李叶按兵不动到底是个什么道理。她吹响驯服空太郎的哨子,沿着回应的叫声;一路找去了海边。
暖水峡口一侧的山石上,正闲适坐着垂钓的李叶,袖口落在一丛白檀花中;让玄色狩衣在春日里染上了重彩。他的衣襟间溢出淡淡花草香,走得近的谢开言自然闻得见。
她在他背后施了个礼,说道:“不日即将攻城,付君如此悠闲,是真的有恃无恐么?”
“不急。”
李叶说话一向简短有力,干净的两字不出意外地堵塞了谢开言的言辞。她小站片刻,发现无话可说,只能再欠欠身道:“请早些回去,与我们一起吃午膳吧。”
“嗯。”
谢开言径直离去,午膳时,在通间食厅里并没有发现李叶的身影,族内弟子一如既往斯文进食,只看汤水泛香,不问他事。
谢开言又去了一趟海峡口,背风处,李叶稳坐如山,仍在垂钓。他在竹竿上下了串钩,即使提上了大鱼,他看也不看,一手取过挂钩放开鱼嘴,径直将鱼儿丢入海中。
谢开言总觉这个人有些奇异,不知不觉走近,裙裾在草叶上擦出窸窣细响。
李叶淡淡说道:“不用过来了,弄脏了裙子,少不得又要听谢七的训。”
谢开言将裙裾稍稍提起,又走近了一点,伸头去看李叶身旁的水瓮。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一条鱼。她暗自纳闷,他似乎懂了她的心思,说道:“我要的鱼不上钩。”
既然已经得到答案,谢开言就悄悄退后几步,站在了山石上。李叶突然起身,一手持着竹竿,转脸去看她,似是极其无意地说道:“你生得好看,穿上这件裙子更好看了。”
谢开言不禁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罗纱长裙,繁复花纹缀饰在襟袖处,风一吹,似雾般飘渺。谢族向来工诗书骑射,崇尚文风,自从谢开言回到令羽村,谢七必定沿袭过去的礼仪,将她装扮得极为美丽。
听到夸赞,谢开言在风中莞尔一笑:“全是谢七的功劳。”
李叶看着她的笑容,一时没有转开眼睛。
她对上他那过于专注的眸子,一怔,好奇地看了过去。他压好鱼竿,走到她身边,弯腰拂去了她裙上沾挂的草叶。他的遽然靠近惊得她惶急后退,却让她一不小心踩到了裙裾上,若不是他伸手来扶,她险些被绊倒。
他的声音似乎隐含了一丝笑意:“叫你不用走过来,又不听。”
她急退一步,愠怒道:“哪有男子突然近女子身的。”
“裙子有脏污,瞧着很败美色,我自然要弹拂一下。”
“不用你如此好心——”
李叶突然走近一步,衣襟上的花草清香已经拂送了过来,气息几乎可闻。谢开言一句话来不及说完,也决计料不到他竟然又逼到了跟前,不由自主朝后退一大步。裙子照旧绊到了她,她使出功力斜滑一下,堪堪避免尴尬后果,站稳了脚。
这次的李叶,自然不会伸手去扶她。
她看不到他笑了没有,嗔怒的颜色长久不下眉眼,他转身走回垂钓处,持竿而立,说道:“你生气的样子也好看。”
谢开言不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不想与李叶再虚耗下去。李叶在后说道:“不好奇太郎去了哪里?”
谢开言顿足,想起刚才循着空太郎的叫声寻过来,的确没发现它的踪影。李叶又淡淡说:“我第一次看到,禽鸟竟然也会想着去投海。”
谢开言有些急切地走回李叶身边,说道:“它真的想不开?”
“何止想不开,还在我门前绝食。”
谢开言尴尬地摸了摸脸:“那只傻大鸟有时变得很奇怪,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李叶侧头道:“想知道?”
谢开言极想知道,直接在脸色上就表现了过来。
李叶道:“你过来些,我告诉你。”
谢开言当真走近两步,站在了李叶右侧,清淡衣香里融入了他的气息。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说道:“太郎想回海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