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城尽是深宫中人。嫔妃们钗环散落,衣衫却是完整,个个花容失色跪在玉石街上。叶沉渊驱马走过时,手中长枪划开沉沉暮色,透出一股冷亮,仿似在睥睨众生面相。宫人们害怕不过,齐齐膝行躲避。
叶沉渊暗哂一声,将长枪丢向一旁的骑兵手中,下马走向北理国政正殿无极宫。宫内栏屏旁陈列着众多犀角、象牙、玉石金器,映得倒影迷离。他走过一地的华彩,径直坐上国君的金座,安静对着冷清而富贵的殿堂。
骑兵屯守在外,众多妃嫔侍从民众挤挤攘攘跪在门口,低声哭泣着。
盖行远大步走进殿门,问道:“殿下如何处置这批降民?”
叶沉渊以手支颐,靠坐在椅身里,双膝上安静摆放着红光凛冽的蚀阳长剑。他对着灯影看了一刻,并不答话。
盖行远又问:“殿下可是在等人?”
叶沉渊不置可否。
大门处转出一道佝偻的身影,来人不断咳嗽,穿着皇袍,正是北理染病的老皇帝。
叶沉渊端坐不动,冷淡看着座下。
老皇帝行将就木之际,心智越发清明。聂无忧带兵驻守坞堡之前,力劝他一起随行,可躲避战乱。可是他决然不应,只说用国君最后的身份,为自己的臣民做点事,稳固后方军心。
封少卿攻克皇城内外,揣测到主君心意,将老皇帝也请了出来。
老皇帝看清形势,知道臣服一事无可避免。他吃力走到金座玉阶下,说道:“城破前,我已将传国玉玺送到驸马手中,此时,驸马便是我北理第十任国君。我以未亡皇亲身份,领受殿下一切处罚,只求殿下放过五万民众,留得他们性命。”
封少卿侍立一旁,喝道:“既是自认为罪民,接受殿下处置,为何不跪拜献礼?”
华朝素来讲究礼节,太子府作为法礼典范,对下时,可谓等级森严。如今北理皇城沦陷,昔日的皇帝与嫔妃在华朝人眼里,等同于阶下囚。
老皇帝明白四周处境,不禁颤巍巍地跪落双膝,朝着金座中的叶沉渊叩头行了大礼。
门外的哭声更大了,夹杂着一些“陛下使不得”的细微言语。
盖行远走到老皇帝一侧,跪落单膝,要将老皇帝扶起身。皇帝不动,他便朗声说道:“殿下要折辱人,由我这个粗人代领受罪就是了,何必为难陛下!”
叶沉渊冷冷道:“这是受降礼节,又晚到了两年,不杀他,已是天大的恩赐。”
老皇帝挥开盖行远的手,对着叶沉渊三叩九拜,完成进见帝王的大礼。一众哀戚的哭声中,老皇帝再也没有直起身子,匍匐在地,吐出最后一口气,薨毙。
叶沉渊看着老皇帝的尸身,下令道:“打开城门,将北理人尽数赶向坞堡,是生是死,让他们守在一起。”
万象楼屹立于斯,巍峨华贵。叶沉渊登上两百九十尺高楼,独然而立,肩上仿似披着青紫色的天幕。至此为止,华朝、南翎、北理三国中最高最华美的地方,已全然被他征服在脚下。他放眼远望万千宫宇,连绵不断的宝顶盛着一层淡薄的月华,像是天外仙境。再朝外看,青山原野相阻隔,遮挡了他的目光。
远方,应该有一座孤城,坐落在黄沙牧野之中,不进不退,再无任何音讯传来。
南方,延绵万里的华朝锦绣山河隐没在夜雾中,不曾落出任何一点柔美的面容。
叶沉渊站在无人可以企及的高度,手握无限风光,静寂看了许久,最终承接住了一身的夜露秋凉。楼下驻守战甲齐整的虎狼之师,另有一批诚心降服的北理臣民依然跪拜在地,等待新任君主的首肯,收留他们做子民。
盖行远看着密密麻麻或跪或立的人影,无声长叹。战乱之下,能够保全性命永远是上上之策,对于改变了立场的北理民众,他没有资格批判一番。
叶沉渊在两旁随侍的簇拥下,走下楼来。
盖行远问道:“殿下权势已经登顶,放眼这天下,再也没有任何微末事物能阻挡殿下称帝,殿下可是满意了?”
坞堡虽未被攻下,然而整个内6大地上,也只剩下这座巨型堡垒游离在华朝的管辖外。假以数年之后,待华朝休养完备,掀起第二次的攻击狂潮,坞堡能否继续保持不倒的地位,实在是个未知的问题。
叶沉渊踩着众多的尸骸走到今晚这座高楼,细细算来,竟然历时十一年之久。他不答盖行远的质问,因为心底的感觉已经告诉了他,他从未满意过。叶沉渊这个名字需要走到的帝王路,他已经走到了最后。但是更多的夜里,当他睡在冰冷黑暗的寝宫床上,他感受到了切肤的冷,比青龙镇叶府里的冰水地棺,更让他寒凉上几分。
他早已明白,缺少谢开言的陪伴,他只能留在寒冷的深宫里,像是浮沉在永远不见天日的渊水中。
所以,他只能孤身一人朝前走,登上极势高楼,独握秋风夜露。
这是他必须承担的,他已经明白。
可是在今晚,似乎有一个非敌非友的对手也看懂了他。
盖行远再说道:“七年前我南翎国破,再加上今日北理几近亡国,谢姑娘都凑巧见不到这些惨淡景象,我想背后大概也有殿下的推动之力,将她隔绝在远地,不至于让她当面伤心。殿下既然存了宽厚心思,为什么不将这种心思发扬下去,罢兵休战,让天下广大子民也尝一尝殿下的福泽?”
叶沉渊转身说道:“你这是在求和么?”
盖行远抱拳说道:“不,我只是僭越了本职,首先向殿下提出议和一事。”他的态度始终不卑不亢,言行举止不违背将风,与北理其余将领相比,更易入叶沉渊的法眼。
深夜,叶沉渊坐在谢开言曾居住的院舍里,开始考虑盖行远的提议,封少卿、丁武陪侍一旁。
木桌上摊开一副北理全景地图,标注清楚了山川地形及土质矿藏。叶沉渊看着坞堡那处标示,久久不说话。随后进来一名高级将领,递上钱粮主簿赵元宝的议事奏折,躬身退向门外候命。
叶沉渊将奏折丢到封少卿手边,封少卿依照往日习惯,拾起奏折读过一遍,禀告道:“赵大人三度进言,说是军资紧张,再也筹备不出殿下需要的口粮。”
站得纹丝不动的丁武嗤道:“那赵大肚子一向是个小气鬼,殿下还没开始打仗,他就嚷着没钱粮了。”
封少卿偷偷看了下叶沉渊的眼色,只是探查到一片漠然。他想了想,试着说道:“话也不能这样说,殿下早就知道开战以来,我朝所耗费的钱粮巨大,仅是开销七十万兵卒的口粮,一月下来,就要七百万贯钱。再加上战衣、马工、兵器、海运等,即使拿上赵大人凑齐的军资,我们也难以熬过这个月。何况本月过后,北理就进入寒冷的冬伏期,坞堡墙壁变得更加冷硬,到时连火炮都打不破。外围的乌尔特族擅长驱马攻城,此次也是无功而返,被迫退了兵。这种种军情表明,殿下此刻不宜再强攻坞堡,留得他们喘息一口气,也是让我朝士兵休整一阵。”
丁武撞了撞封少卿的肩膀,险些将封少卿撞倒。“封将军当然说得轻松,据我打探的消息,封将军与左大人约赌,已经赢了左大人三年俸禄。封将军赚得军功钱银,可怜左大人还留在医舍里,眼巴巴地问,殿下打赢了吗?封将军可还好?要我看,封将军完全是出自私心劝殿下罢兵。”
封少卿咬牙低声道:“丁武你不说话会憋死么。”
丁武嘿嘿一笑,闭上了嘴巴。
叶沉渊看清了北理地质和蕴藏,收起地图,冷淡道:“都退下。”
封少卿和丁武施礼后退出屋舍,并将外面的大门带上。寝居里燃着一盏孤灯,映着石炕、木椅、箱笼斑驳的影子,叶沉渊环顾四壁,不由得想,当初的谢开言是不是也坐在这张椅子上,安静对着一地的冷清。
她所逗留过的地方,总是保持着一份洁净,礼待于主人或是后来者。这样的她,极力反对争战,如果遇上不可避免的战争,她便第一个站出来,给予对手最凶狠的打击。
叶沉渊想得头痛,念得心苦,立刻抑制住了如野马一般奔腾的气息。他渐渐平缓了痛楚,随意在寝居内走了走,查看谢开言遗留的痕迹。正待上床就寝时,他又在被褥底翻出一朵泛出玉石光彩的簪花来。
叶沉渊拈住簪花,眼色一沉。他记起谢开言曾说过,要将这朵簪花时刻留在身边,以便睹物思人。言犹在耳,他听进心里,她却随手将它抛掷下。
原来,只要不是出自她的真心实意,让她说再多的话,做再多的事,也难以打动她分毫,挽留住她在身边。前次她逃离小楼,他还能欺骗自己,说是因为战争临近,逼得她逃出去帮助聂无忧。既然她罔顾他的告诫离开了他,他便不再寻她回来。可如今看到这朵簪花,他不免真真切切地察觉到,她始终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回想,在连城镇柳树下、在太子府织铃花旁、在小楼雕窗美人榻前,他都曾要她答应,不可随便离开他,最终,还是剩下了他一人。诸多往事告诉他,只要不是出自她的本心,无论他怎样软硬兼施,她终究不会听进去他的话,她终究不会留下来陪他。
所以如同今晚一样,他只能独自登上高楼,领略广阔而寂寥的风光。
叶沉渊静寂站在窗前许久,深思一番,将簪花收入袖中,彻底泯灭了浮动的心思,回归君王本色。天明后,下属官吏已算出战争损耗的钱财,并拟定出多则议和条款,尽是利于华朝的内容。叶沉渊洗漱完毕,喝过早茶,将文书看了一遍,递给了一旁站立的盖行远。
“带回去给谢飞看看,若是同意条目细则,就派聂无忧出城答复。”
☆、献礼
七十万华朝兵依然围在坞堡外;银亮甲衣身影潮水般铺在原野上;灼得红枫黯然失色。正门前;才露出一道供人行走的路。
华朝议和仪式分为投递文书与当庭盟誓两部分,废除了杀公主告慰战死亡灵、谢罪天下的古礼制度。这次征讨北理的战争;华朝伤亡近十万士兵;又因杀得分外艰难;难免在军营中生出一股怨气来。
叶沉渊几乎日夜巡视各部军营;自然知道底下士兵的心思。他要求聂无忧出城答复,便是存了私心。在这七十万大军前,他有意要折辱聂无忧的颜面,灭掉坞堡守兵的锐气。
巳时五刻;正是华朝昨日停战的时候;北理派出的使者队伍也按期走出了坞堡。
叶沉渊一人策马独立在山丘上,黑金铠甲束身,长枪在手,衬出睥睨天下的英姿。他不需说话,冷峻的面容也迫得使者不敢抬起头。走在队伍最后的谢飞却是甩了下袖子,推开数名挡住道的使者,赶到了最前头。
谢飞长袍落拓,眉峰染上皓雪霜华,瞧着已经衰老不少。他拢袖说道:“太子殿下提出的纳城、钱银赔偿、重新划分华朝与北理疆界三事,陛下已尽力应允。太子殿下作为另一方,又能许给陛下什么便利,怎么不见文书上写出来?”
叶沉渊冷淡答道:“我在位一日,华朝便不得征讨北理。”
谢飞冷笑:“仅仅一句空口话,就能赚得北理大量钱财,太子殿下打的倒是好主意!”
叶沉渊应道:“签不签停战协约,只在你们心意,对华朝无任何损失。”
谢飞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只能含恨咽下这句话。他回身从使者手里的金漆案盘中抽出聂无忧已经签署好的文书,将它高举过头顶,双手进奉给战马上坐得岿然不动的叶沉渊。
叶沉渊开口唤道:“慢着,我要北理国君当面答复停战礼节,不需先生代劳。”
谢飞冷冷回道:“太子殿下昨日折辱死上代国君,难道又想在今日辱没本朝国君的颜面?本人作为御前文史,理应代替陛下答复礼仪。”
叶沉渊依然阻拦:“先生即使想答礼,也不够身份,请唤国君出来。”
谢飞漠然而立。
叶沉渊随即问道:“先生果真行得了跪地礼?”
谢飞听懂了话外之音,默然伫立一下,才回答:“南翎已灭,谢族风骨无处依托,不如索性全部折杀在殿下手里。”说完,他双膝跪地,抿着青白的唇,膝行过去,将文书高举过头顶。
这一跪,引得周围华朝兵士眉飞喜色,将长久作战积压的不平气一扫而光。他们终于看清,这场仪式虽说假托议和之名,实则是显露出了本朝太子的强悍手腕,他以一种胜方姿势,无形迫得北理人臣服马下。
叶沉渊看了封少卿一眼,封少卿会意,跪在谢飞身前,取下文书,并双手搀扶谢飞起身。
谢飞拍去袍襟上的沙土草末,转身走向坞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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