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之位悬空百年,所有谢族人都清楚这个典故。
老者吃力说道:“这样看来,我留在这个山洞里,已经有一百年了。”
谢开言眼中的讶然之色久久不散,但她保持着安静,给历经苦难的老族长一种安详的气息。
老族长说道:“一百年前,天下三分混战不休,我南翎国力衰微,即将覆灭。国君意欲与北理结盟,共同抵抗华朝。依照盟约,我国必须奉上皇子做人质。国君信任我,委派我护送皇子去北理。我带着不足三月的皇子乔装进入理国国境,这时华朝追兵赶到。我将皇子交给心腹之人,嘱托他先走,去都城伊阙等我消息。心腹连夜奔逃,我带兵冲进峡谷,掠起烟尘,吸引华朝军队来攻。华朝人炸断山脊,引发泥石冲下,带动山脉大片滑坡。那石流太过霸道,顷刻间就封住了所有出口,华朝人来不及跑,和我们一起被压在山下。我抓住马鞍,随着石流游走,被冲到了一个罅隙之中,折断了双腿。这一百年来,山体不断累积,我受困在这方小小洞穴里,吃青苔喝岩水,吊着最后一口气。”
谢开言的目光浏览在老族长已经风化泥塑的身子上,几乎不敢与这位沧桑的老人平视。
老族长喘息极久,才说道:“我不敢死。如果我死了,这个秘密就会和我的尸骸一起长埋于地底——我们南翎国不会灭亡,理国还埋伏了一支南翎皇族血裔,他们有个特征很好辨认,那就是双重耳廓。因为只要是南翎皇族,天生就是重耳人。”
老族长嘶哑地呼气,声音像残破的风箱。每说出一个字,都花费了巨大力气。他的四肢被困住,动弹不得,痛苦只能从身上的石灰岩鳞片上渗透出来,稍稍吐纳,便落下一片片惨白。
谢开言垂下眼眸,心潮如海翻滚,克制不住,扑地吐出一口血。她抹去嘴边血,再次端正坐好。
老族长问:“那个孩子,应该平安抵达了北理吧?”
谢开言无从得知,她正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悲伤,气息一层层涌上,如烈焰,如寒雪。
老族长嘶哑地说:“我的那个心腹,为人机警,应该不成问题……”
谢开言强吞喉边血,极力放松身心,没有说话。
实际上,她也说不出一句话。
老族长并不知道,南翎之所以没亡国,是因为这一百年来它或者与华朝为敌,或者依附华朝作傀儡子国,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南翎偏安一隅,没逃过华朝人的野心。七年前,叶沉渊开始崛起,一举收复前朝散落疆土,并攻克了南翎三郡,将皇族及后宫嫔妃三百多人赶出首府定远。直到数日前,南翎最后一支护卫军被全部歼灭。至此,华朝疆域再无南翎一说,所有亡国人飘零于中原,无处可依托,如秋风中的寒叶。
谢开言垂下头,大口喘气。
记忆如同远古洪荒,一下子冲杀出来,将孱弱的头脑践踏得轰隆作响。她捧住额角,大粒的汗珠从指缝中滑落,染湿了她的布套。老族长似乎说了什么,她听不见。她只能定住头,不让它颤抖个不停。
她怎么能忘了,所有痛苦的根源在哪里。尽管脑海中混沌,不分天清地白,但往事总像倾泻的天光,一点点打破了她的黑暗。
她的痛苦,最早由南翎国赐给,当真印证了一句话:谢族人生来是南翎精魂,至死方休。
十年前的那场宫宴,歌舞升平,万人欢享,国君不思进取,一味对华朝退让,甚至希望以百宴千灯的奢靡场景来缔结华朝使者欢心。那一晚,南翎少男儿,多降臣。大家浸渍在靡靡之乐中,笑得合不拢嘴。她看着满堂圭笏,满殿富贵,眼光那么冷淡,仿佛已经预知一曲盛世华章终究会降下帷幕。
她几乎要拂袖而去,但谢飞叔叔牢牢拉住了她的手。他看着她的眼睛,清楚地说:“无论南翎如何昏聩,你必须做家臣。”
谢族人生来是南翎国的精魂,起定邦辅助功用。国君可以放弃南翎,但谢族子弟必须守重责。她不甘心做儿臣,质问谢飞叔叔:“怎样才能让国君收回成令?堂堂南翎为什么要臣服在华朝脚下?”宫宴上,南翎大皇子率众拜服在华朝使者跟前,恭敬宣读“奉戴皇父,慈眄臣子”,将华朝那个腐朽贪婪的皇帝尊奉为父,她可听得很清楚。
哗啦一声,终究有人看不过去,推开漆金桌案,愤而离席。谢飞叔叔没说什么,置身于殿下廊前,双袖拢着一层淡月光华。她没得到答案,也追随那道魁梧身躯而去。
“金吾将军,请留步!”皇宫内,她低声唤止。
应声转过来一张年轻而方正的脸,黑甲银蔽,器宇轩昂。他看着她,躬身施礼:“见过谢姑娘。”
她试探几句,他请她移步密处,推心置腹交谈一刻。两人亲眼目睹国政聩败,并不绕弯,直接探讨到了核心问题。金吾将军盖行远话不多说,尚有顾虑。她抬眼问道:“怎样才能让将军打消顾虑,痛快发兵扣住华朝使者,迫使国君重新考虑降服一事?”
盖行远沉吟不语。
她又道:“只需将军紧守皇城四门即可。我此刻上殿,拿住使者,手起刀落,或许能效仿班超斩匈奴使之故,改写我朝历史。”
她静静地站在花木重影里,等了许久。
最终,盖行远点头称好。
待她起步走向正殿,盖行远赶去通知了谢飞叔叔。似乎在南翎士族里,大家承认的还是刑律首堂的地位。不出意外,她被谢飞叔叔强压下来,锁进了祠堂里。
五天后,饿得奄奄一息的她走出来,已经看到南翎阴霾满天,日月之色被遮蔽得干净。
她不甘退让,她不愿做儿臣,于是她向谢飞叔叔告别,踏上了华朝土地。
那时,在东海之滨,有道纤尘不染的身影。他面向海潮,算计着潮汐起替。传闻,华朝的白衣王侯誉满天下,只要战胜了他,想必国君更能青睐于她,重新考虑谢族子弟定国安邦的能力吧?
“叶沉渊……”
谢开言再次记起这个名字,痛苦地抱住了头。这三个字如同透骨钢针,扎进她的记忆里,迫使她想不下去。每当念及他的名字,脑中的回忆就要断裂,只剩下一张冷漠的脸残存在角落里。
前去华朝发生了什么,她已经无法记住。无论悲伤欢喜,往事的足迹行至叶沉渊面前,也必须止步。
谢开言挣扎在地,趁着神智尚未涣散前,嘶声道:“族长,我带你出去好么?”
“傻孩子。”她听到他似乎在叹息,“我已经走不动了。”
谢开言控制不住全身的痛楚,将手指抠进岩灰地面,生生抓裂了一块花岗石。老族长攒气说道:“快快劈向天灵右前五寸处!”那声音有如风箱破败,却给她注入一线天机。她不再怀疑,起掌拍向自己右额,朝着那块热得发烫的地方倾注全力。
眼前如同天花弥散,一股烈焰之气被截击回来,激荡在头颅中。她惨叫一声,倒下了身子。
☆、承担
静寂的洞穴内依然滴着水珠声,火把已经熄了。
谢开言清醒过来时,并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她看着黑暗四壁,适应片刻,以内力开眼目,也能摸清大概。老族长僵坐于前,阖目,似乎睡着了。
“不应该啊……”良久,他幽幽一叹,“以我推测,你要多花半个时辰才能清醒。”
谢开言即刻爬起身,盘膝坐好。
“孩子,你击一掌给我看看。”
谢开言以为族长要考校武功,当即提气劈了一掌,大小岩块滚滚而下,洞穴似乎抖了两抖。
老族长半晌才开口:“原来是这样。”他顿了顿,问道:“你有没有察觉到,你的内力有所增强?”
谢开言回想近日身姿轻灵、内息流畅的诸多迹象,忙点了点头。
老族长叹道:“有人舍弃自身,将全部内力过继给你,才使你增长了至少四十年的功力。”
谢开言不禁抬掌看了看满手的紫色伤痕,垂视良久,显得难以置信。
老族长攒积力气说道:“这个人,肯定很相信你。因为常人一旦散了功,能力与孩童无异,甚至有性命之忧。他为了助你突破自身大限,竟然不顾安危,将内力全数拍下,护住了你的顶灵。现在你的额角浮现一块印记,就是他帮你封存的脉门。”
谢开言伸指抚摸,果然触到了一小块炙热的皮肤,只是藏在发根下,外人不易察觉。
老族长再问:“谁会这样待你?”
谢开言哑然一刻,才腹语说道:“只能是谢飞叔叔。他听我说要离开世族,曾一掌击上我的天灵,险些将我杀死。等我醒过来,他就下了处决,命我横穿荒漠渡过百花障,以百死之身诿卸族长一责。”
听闻语声,老族长闭上眼睛,在黑暗中重重一叹。“你可知道,谢飞这样做的目的?”
谢开言回想记忆中那张冷峻的脸,黯然不语。
老族长再道:“在我谢族,一直流传着一道密令——历任族长都要接受两重考验,以自身的坚毅与能力驯服百众,方能得到五堂长老共认。谢飞作为你的长辈,看中了你的根骨,想将你推上领袖之位。按理说,你的阅历不够,不应胜任此职。这时,谢飞需要机会证明你的能力。”
“每隔十年,在正月初一这天,族内五堂会挑选精良子弟,配置相同的水粮及装备,将他们投放进荒漠历练。这批子弟必是各堂中的佼佼者,心性必须坚强,倘若技不如人,一定会死在苦寒艰难的路途之上。十五天后,存活者走出荒漠,转赴千里之外的百花谷,进行第二重历练。”
讲到这里,老族长歇了一大口气,喘息说道:“孩子,你一定去过这两个地方,对吧?”
谢开言的手背没有袖罩遮蔽,狰狞爬痕历历在目。她见老族长的目光落在手上,连忙拢住袖子,低声嗯了一声。
老族长问:“一共去了多少名弟子?”
谢开言仔细想了想,运声于胸,道:“连我在内……好像有二十名。”
“多少人通过了考验?”
谢开言默然,身上的紫色经络仿似受了蛊惑,一条条轻颤起来,以寒冷压住了烈息。
“只有你一个?”
“是的。”
“这就对了。”老族长闭目沉思很久,笃定说道,“谢飞将功力传给你,护住你的顶灵,就是因为他知道沙毒霸道,会吞噬你的内髓,怕你捱不过去,先做了准备。”
随着老族长一幕幕揭示往事秘密,谢开言的心海搅动起来,牵扯一脉相生的手指不断颤抖。她下了狠心,掐住了指尖,硬生生阻断血液里的奔腾。
“沙者,地火也。烈毒犯冲,洗内髓破天心,炙热聚顶,灭六魄三生。”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天劫子珍藏的医书里所记载的沙毒,到底是何种意义。横渡荒漠时,那种毒气像一根线,从脚底拔到头顶,稍有不慎,她就会被它散尽神智,被它吞噬。
难怪谢飞叔叔要以死相助。
老族长看着谢开言簇簇轻抖的手臂,仿佛看穿了她的内心一般,又说道:“你不必过于自责。那谢飞即使传功于你,也只是替你张开了一层护罩,真正能让你度过万难存活下来的原因,应该是你的能力。”
谢开言垂首凝眸,始终不言语。
老族长见状,蓄力说道:“方才说过,沙毒霸道,又恃气温高热,寻常人根本走不出荒漠。即使走出了荒漠,势必要褪下一层皮。根据族令,存活弟子马上奔赴百花谷,接受第二层磨砺——在高温炽烈的煎熬下,活下来已经不易,再来到至阴至寒的桃花障,人的内力根本抵御不住连番的折磨、痛苦,极容易让宿主产生幻觉,在冰天雪地的感觉里死去。”
他喘息,再接着说:“那百花谷四季如春,唯独桃花障太过于阴毒,外人看来,毒瘴就是镇谷法宝,却不知,对于你这种寒凉体质的人来说,它分明是一剂良方。前面你被迫吸食沙毒,毒气聚集在顶灵骨上,还未冲破出来。此时你入了桃花障,吸取天地寒阴之气,为了以冷压热,逼出沙毒,你势必会广开穴位,加速血脉运行,可正是因为这样,寒冷气息经过面目急速流转,达到一定时机时,就会使中毒者开通双耳、双目极限,成就常人不能想象之能力。”
闻言,谢开言掀开袖子,看着手臂上一道道伤痕。紫色经络爬行在苍白肤色上,如同从冰霜里浮起了紫藤,越靠近心脉,颜色越深沉。当年的她,肯定不懂情为何物,否则怎会认为,一味前行便能到达相思树下,仰望纷飞杏花,就当是人间美景之最。十年过去,一袭白衣染尘,她选了天青色衫裙作为女儿的本色,只待质朴从容,彻底挥别炼渊底狼藉听风雪的岁月。
回想过去,她并不后悔。她记得那片桃花障层层叠叠,每逢花朝之期氤氲盛开,映流霞,焕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