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宁城东的安国寺。”
林亮大惊:“那里如今是……”
“隔离疫者的防疫区。”
“临行前太后叮嘱小的务必保护王爷远离疫区,您万不能去那险恶之地……”
他乜眸淡瞥:“你是本王的侍卫,听本王一人的吩咐就好,还是说你认为你的主子另有其人?”
林亮吞声,随主子疾行了大段,方迟迟讷讷道:“您是主子,太后也是主子,倘使王爷有任何差错,太后又不是不能要了小的这条命……”
“有这唠叨的工夫,不如为本王准备一块干净的布巾,本王蒙脸进去看一遭就走 。”
“就算挡住了口鼻,也不是万全之策,不如小的代王爷进寺……”
“不需要了。”胥允执双足倏然定住,目芒直掠前方。
安国寺前的晨光中,站着一道裹着粗布衣裳蒙着粗布巾帕的娇小身影。
十二章 '本章字数:2177 最新更新时间:2013…03…18 14:06:07。0'
薄光举着一捧药草点燃,向门内道:“二姐,将你手里的也燃着了,将灰洒到各处。如果遇上实在偏爱石灰粉味道的仁兄反对,千万不要勉强人家。”
太医院院使江斌听得有趣,迈出门来:“还有偏爱石灰粉味道的人么?”
“民女是怕惹人厌烦。”
“你自愿到此治病救人,有谁厌烦?”
“大夫们钟爱大药治大病,小民只懂民间小土方,萤火当然不敢抢月亮的光。”
“你这丫头颇有意思,倘若是个男娃,本官定当收你为徒。”
“民女多谢老大人。”薄光一揖到底,将手中药草一分为二慷慨交予对方,“老大人也别闲着,帮忙将草灰洒开,这门口是人来人往之处,隔绝疫毒,多多益善。”
江斌边欣然接手,边问:“这是什么草?”
“神农没有尝到的草,黄帝没有看上的草,李时珍爬山时踩成泥巴的草。”
江斌一呆:“那是什么?”
薄光神秘低声:“美其名曰‘名不见经传的草’。”
江斌忍俊不禁:“令尊必定很宝贝你罢?”
“老大人怎么知道?”
“看你与老夫相处这般自如,在家中与父亲也必定自在欢洽,饱受宠爱。”
“老大人神了!”薄光跳脚欢呼,“我最喜欢欺负我家爹爹,也最爱爹爹!”
此间,胥允执眸内积翳成霾,两只脚重若千钧。她有多爱她的父亲,世上还有谁能比他更清楚?
“小姑娘,我看你治人的手法颇为独特,师承何人?”
“祖传。”
“令尊是你的授业恩师?”
“爹爹是教了我很多没错。”
“这场时疫过后,带老夫去拜访令尊如何?”
“为什么?”
“同业切磋,互通有无。”
“嗯……有点难呢。”
“怎么说?”
“因为……”
“因为薄相已然不在人世。”
薄光正在辛勤抖落草灰的两手丕地顿住,回过身面向替自己作答的来者,道:“对极了,便是被这位贵人给要了脑袋。”
江斌抬头见得来者面目,遽然呆住,转头盯着那双圆黑的大眸:“你是……”
薄光扯下面上的布帕,笑道:“民女薄光。”
“薄……”江斌有感自己不慎间踏进了大人物的恩怨情仇里,自是撤足为妙,忙不迭施以常礼,“下官参见明亲王。”
胥允执淡笑:“江院使辛苦。”
“不敢,下官本职所在,责无旁贷。”
“疫情的控制进展如何……你去哪里?”
薄光手指寺内。
“你应该明白本王既然看见了你,便不可能视而不见。”
“那么……”寺内一位窈窕佳人徐徐走出,徐徐求诘,“明亲王是打算将小光就地处决还是充军千里?三年前该做的事,拖到此时也不算太晚罢?”
胥允执敛袖揖首:“微臣见过皇后。”
“显然明亲王很明白你面前的人已不是皇后。”
“荒野之地,不宜招人耳目,待皇后移驾驿馆,微臣定当大礼参拜。”
薄年浅笑:“真是令人怀念,明亲王说话做事还是如此的滴水不漏。”
“请皇后移驾。”
后者摇首叹息:“薄年方才说错了,不容违抗的命令也能说得如此淡然又不失恭敬,与三年前相比,明亲王的修业更为精进了才是。”
胥允执依旧波澜不惊,道:“微臣传人前来侍奉皇后移驾。”
薄光大眼晴骨碌碌向周遭溜过一圈,道:“仿佛闻到了千影卫的味道。”
薄年将信将疑:“千影卫还有什么味道?”
“二姐真笨,就是三年前捉拿爹爹时的味道嘛。”
“我忘了你那时在场。”
胥允执声线微扬:“来人,请皇后娘娘回驿馆歇息。”
四周人影闪现,不多时,两顶青呢小轿在八位轿夫的健步如飞下到达。
可怜了江院使,没有事先选好立足之地,前有薄光,后有薄年,无法如己所愿不着痕迹地退场,被迫倾听这场“重逢记”,意图保持淡定,心中狂草杂生:薄家女儿果然是薄家女儿,落魄至斯仍不见畏惧,本该身处禁苑却现身此处不说,对明亲王且讥且笑,恭敬全无……可是,难道没有一人认为如此掺杂了私人恩怨的场面不宜外人旁观?
“江院使同行,护持皇后娘娘回宫。”
果然还是被防范了罢?江斌提足跟上,胸口惴惴。
“老大人,我们联手研制克治这场夏疫的方子如何?”临上轿前,薄光回眸笑问。
“……是。”薄家的女儿,是观音,还是罗刹?
~
明亲王身为尚宁应急署总责,莅临当日无畏疫毒感染的恶险,亲自视察隔离区,令得尚宁百姓交口称赞,也令得尚宁城一干远离隔离区的官吏寝食不宁,络绎递帖拜访,以期挽回形象。
翌日,驿馆门前排起长龙。
“对他们说,如今防疫是尚宁城的头等大事,所有拜谒一律全免。”胥允执把所有拜帖排列成行,眸光扫过其上名姓官职,道。
林亮领命出外传达口谕,头顶突然有人问道:“小人仰慕明亲王风姿多年,王爷能否拨冗赐见?”
他啼笑皆非:“睦王叔好心情。”
“苦中作乐乃人生真境界。”少了两片瓦的屋顶空隙中,现出宁王爷天真可爱的面孔。
“睦王爷对尚宁城疫情的控制居功至伟。”
“哪里哪里。”胥睦大摇其头,“如果没有薄光的剑走偏锋,这场时疫很难控制在目前情状。”
他目内一闪:“王叔认识薄光?”
“那朵含笑花为了姐姐,可是用那双粗糙得与行宫内任何一个打杂的女史没有两样的手在行宫里做了两年的杂务。”
含笑花?笑儿……明亲王紧抿双唇,眉间立痕如刃。
“你带她们回去,应该不是为了治罪罢?”
“睦王叔如此关心的话,何不从旁作陪?”
“哈。”胥睦一声坏笑,“允执的话里透着一股子千年陈醋的酸气呐。如果不是防疫事急,我必定在此和你多打几回太极,彻底惹惹你这不温不火的淡漠性子。”
“喂——”院子里,薄光发现了房顶的某人,两手拢在唇前,“要晒最好到池塘边上,你虽然是水陆两栖,但离了水还是不能活的!”
胥睦翻身坐起,隐有不妙预感:“什么水陆两栖?”
“当然是蛤蟆。”
“这与蛤蟆有何干系?”八竿子打不着罢?
“蛤蟆和你一样,都以晒肚皮为荣嘛。”
“晒肚……”谁家的孩子说话这般百无禁忌?“拜托允执把这只含笑小宫女带回去好生修理!”
胥允执缄口未应。
十三章 '本章字数:2033 最新更新时间:2013…03…20 00:50:47。0'
他一度以为他们的时间将永远停在三年前的那刻。
那一刻到来前,她在他面前是娇憨率真的白色含笑,那一刻过去,血凝成紫,纯净尽失。他至今记得她在薄相自裁后望过来的眼神,不是失望,不是绝望,甚至不是恨意,是仿佛灵魂已被吞噬般的黑暗。
而面前的她,没有丧失喜乐爱玩的能力,也不曾因这三年的困顿面相乖戾,洗去一脸伪装,肌肤晶莹剔透,美眸澄净生光,丝毫没有辜负薄家的血统,宛如紫色含笑高洁芳香。
“明亲王准备在这边欣赏多久?”一阵低浅跫音,有人走上明亲王置足的小阁,停他身畔,问。
他收回投往下方亭内的视线,问:“皇嫂可有指教?”
“回天都后我们将被如何安置?”
“一切端赖圣意。”
“包括小光?”
他蹙眉不答。
薄年睇着他神色:“明亲王成婚了么?”
他眉心稍动。
薄年顿时了然:“纵使没有成婚也是婚期在即了罢?”
“皇嫂仍是这般敏思善察。”
“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透太后为何赦我们回都。我们用了一年的时间去恨,一年的时间淡化仇恨,一年的时间幡然顿悟,剩下的,便是无欲无求的淡泊岁月,为何在这时传我们回去?”
“皇嫂的‘幡然顿悟’,是悟到了什么?”
薄年矮身坐到阁栏内的石墩座上,姿态娴雅,神容舒展:“盛极则衰,月满则亏。从书上史中读过千万遍,不及自己体验一回。当年的薄家是一定要衰落的,位居人臣之首的当朝宰相,三个女儿中一个皇后,两个亲王妃,这般加无可加的富贵荣华,岂能一成不变?自古任权臣当道而不闻不问者,无非亡国之君,至高无上的皇权不容绑架,更不容殿堂上的权力分配失去平衡。那时的薄相,势必一死。”
“这是皇嫂一人的领悟?”
“你想知道小光是否也有了如此通透的想法?”
他冰雕般的俊脸有一丝窘意闪过。
薄年噙笑,继续娓娓道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作为伏法罪臣的女儿,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便应当对圣上感恩戴德,倘若心中有恨,自是大逆不道,罔顾纲常。可是,偏偏薄家的女儿一个个都轰轰烈烈的恨过了。我与皇上撕帛断义时,一心只求与父亲同赴黄泉。小光对你做那件事,也不过是在自寻死路。那时我爱皇上,除了他是我的丈夫,还包括了‘皇上’这个身份,小光爱你,却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儿家对心上男子的全部钟爱。所以,我给你的答案是,无论小光有没有放下心结,她都不可能再如先前那般爱你。无论我们有没有放下仇恨,你们都是我们的杀父仇人。”
“皇嫂可晓得‘杀父仇人’这四个字若是被御史言官听去会招致什么后果?”
薄年黛眉惬扬:“或许,我正愿死在大燕皇朝的律法下。”言讫,飘然而去。
他眸光重回下方,亭内已不见那道埋首医书奋笔不辍的娇小身影。
顿时,尚宁城的夏时气候,分外粘腻湿热起来。
“林亮,吩咐下去,明日启程返回天都。”
~
天都城。
薄光推开身后小窗的遮帘,那些迎面而来的北地房舍,高声亮嗓的买卖吆喝,当真是自己生长了十五年的世界。随着车轮轴动,走过这条商市大街,左拐再向右转,便上了天都城诸家贵族毗邻而居的宝鼎大街。宝鼎大街的前端,朱墙碧瓦雄伟恢宏之地,即是那个将自己的世界全部摧毁的世界。
“在想什么?”小憩的薄年醒来,问。
她两肘支在车中的木几上,捧颊道:“在想少小离家老大归,如果有人说我老了怎么办?”
薄年注视着这张嫩如初蕊的小脸,道:“这几年你始终用药灰敷面染发,我竟差点忘了你真正的模样。”
“没差啊,有两位绝绝佳人做姐姐,若没有这点容人之量,如何活蹦乱跳到今日?”
“但从今以后,你不但不能遮起这张脸,还须使它日益美丽。”
薄光撇了撇小嘴:“二姐对小光的笑话从来都不捧场便也罢了,这下怎还自己讲起笑话来?”
“先前你问我太后为何召我们回来,那时我以为可以置之不理,是而不去费脑思忖,可是既然回来了,便不得不想。皇上继位之初,朝野危机四伏,爹协助皇上稳定根基,清除乱臣,根除危患,手段煞是激烈,正是韩非子乱世重典的主张。一旦天下平定,四海升平,需要得便是温和融通的儒学之士,为朝廷散播仁政宽容的光辉,爹不再合乎于他们的理想,淘汰成了必然。”
“二姐认为我们此时被召唤回来,是因为又到了需要薄家作风的时候?”
“不然如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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