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晨凝视薄光背影,僵足原地。惟有此刻,她方承认薄家女儿的确有着独一无二的珍奇之处,自己远有不及。
“怎么样了?”瓦木走出树林,步到妻子身旁,问。
司晨回身靠在丈夫肩头,半是感激半是愧疚:“我没想到她为了父亲,可以如此果断。我来时,还以为自己要跪下求她……以前,是我对她不好。”
瓦木凝重叹息:“薄家的人本就是极端一族,薄情和多情,无以复加的残忍与不知尽头的善良,存在于他们每个人身上。他们可以为了自己所爱的人放弃仇恨,当然也可以为了自己所爱的人重拾仇恨。只是,在她动身前,这事须瞒着薄天和司晗。唉,他们以后必然要与我撕破脸了。”
~
当夜。
司晗倚榻夜读,薄光偎在他胸前,如一只乖顺的猫儿。
他低头瞟了小女子一记:“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我要做司哥哥的乖孩子。”她娇声道。
他忍俊不禁:“谁教你的?”
“小光自己的反省。”
“懂得反省了么?”他把书卷放在榻头几案上,一手抬起了小女子下颌,“不是因为今天和司晨有什么话不投机?”
她嘟嘴:“我是嫂嫂,她是小姑,就算话不投机,也是我欺负她。”
他笑不可抑:“敢情小生不小心娶了一个悍妻么?”
“还是妒妻,想到几天后便要和别人分享司哥哥的身体……”
“等等。”小司大人由衷觉得云雾迷蒙起来,“你要和人分享我的身体这件事,我为何不知?难道小光突然具备了主动为司哥哥纳妾的贤惠美德不成?”
她“噌”地抬头,霎时变身成一只炸了毛的猫儿,大眸瞪得溜圆,就差“呜呜”威叫两声:“司哥哥认为女子主动为丈夫纳妾是贤惠美德?”
呃……
大人,小的错了,小的失言。他腹中叫苦不迭,陪笑道:“当然不是。所谓美德之说,不过是男人们为了一己的私心加在正妻头上的品德枷锁……满意否,薄大人?”
“差强人意。”她施恩般躺回原处。
“所以,这‘分享身体’从何说起?”他小心求证。
“江浅找到了一种也许可以根除你病源的奇法,需要为司哥哥开胸。药材和器具已经准备完毕,只待江浅把干净适宜的补血者凑齐便可以开始。话说在前头,小光是主刀者。”
他默了片刻,问:“有几成把握?”
“小光对自己的刀术和江浅的医术皆有信心。”
“小光……”
“司哥哥。”她抱住他,“我晓得你想说什么。你怕这场医治失败,剥夺了我们所剩不多的相守岁月,对不对?”
他点头。
“可是,我知道你最近几日,每天晨起时皆会晕眩,晚间用餐稍多即会呕吐,你的视力在减弱,头痛也在发作。不然,你也不必在白间重新启用摘下了多日的人皮面具。”她水眸浮漾着心爱之人瘦癯的面孔,“司哥哥,我不想你受那些折磨。你对小光一向纵容,这一回也随我任性可好?”
他一笑:“那么,答应司哥哥一件事。”
她举指对天:“百件都好。”
“无论这场医治的结果如何,小光都不可责怪自己。”
这个傻瓜。她忍回眸内湿意,高仰下颚气势凌人:“小光是天下最没心没肺的妻子,司哥哥莫杞人忧天,放心相信小光和江浅的医术就好。”
这个人儿啊,他今生今世惟一的小妻子,教他如何不爱,如何放开?司晗翻身,唇舌与她纠缠。
“不行……司哥哥需要养身……”她娇喘咻咻的打个小滚逃离,抗拒这份诱惑。
“小生听娘子吩咐。”他含笑,伸出双臂,“抱抱?”
“……抱抱!”她绽放灿烂笑靥,投入怀抱。
今夕何夕,与君同眠枕席。若能换你长生百年,愿舍尽我三千青丝。
三九章 '本章字数:2170 最新更新时间:2013…11…02 00:42:49。0'
今日,云州城内,气候剧变,刹那间乌云压顶,豪雨如瀑,街间积水成流。
就是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林成裹着一身已然形同虚设的油布防雨衣,冲回府尹府内主子所在的清静院落。
“禀王爷,鸾朵小姐找回了薄御诏和司大人!”
胥允执刚刚视察过云州城四面城墙的防守归来未久,命人打来热水,将几个被府尹自作主张派来伺候的婢女挥退下去,正欲自行沐浴更衣。
“你先把那身雨衣脱了。”他避开门外一涌而入的水气,道。
“是。”林成甩下外罩,看清主子也是半身湿衣,“属下伺候王爷换了衣裳罢,小心……”
“不必。”他径自走进屏风后,脱衣沐浴,“你方才说了什么?”
“鸾朵小姐找到了薄御诏和司大人。”
他目芒明灭:“怎么找到的?”
“是轻功最好的鸾朵小姐自己用绳索攀下去,攀到半腰处的时候发现挂在石棱上的一角衣衫,而后往下走,最终是在谷底的一处山洞内发现了薄御诏和司大人。”
他覆眸,问:“都还活着?”
“听说薄御诏身上虽有多处伤痕,但尽是皮外伤。可司大人似乎就严重许多,五脏六腑都受了重创,到现在还是昏迷不醋。”
他允执探向长巾的手微顿,道:“他们人在何处?”
“在苗寨,昨日晚间鸾朵小姐找到两位大人后带回苗寨,大图司今日派人过来给王爷送信。”
“命府尹找来云州城内最出色的大夫,随本王赶去苗寨。”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他洗浴穿戴整齐,步出屏风。
林成瞄了瞄外面雨势:“现在么?”
他裹上披风:“就是现在。”
“属下自是不打紧,但王爷您方才已经淋了雨……”
“本王好歹也有过军旅生涯,这点苦还耐得住。”
“可是……”主子主意打定,自是劝止不了,林成稍加思量,“王爷稍等,属下去向府尹府借辆马车!”
他阔步迈出门槛,道:“不必等,直接到前面命府尹将他的车借本王一用即可。”
“王爷!”林成眼疾手快地抓起一把油伞,追上已在雨中的主子。
~
“你……你这是怎么回事?”瓦木一脚踏客室,目眦欲裂地瞪着竹榻上遍体伤痕的某人,愕然问。
后者向他眨眸:“是某位圣手神医的杰作,如此维妙维肖的效果,本大人甘拜下风。”
瓦木长松口气,向窗外合掌祈祷:“感谢伟大的苗神,这些伤如果是真的,薄天一定会杀我全家。”
“大图司怕我家哥哥啊?”薄光圆圆的大眸坏坏斜睨,“是因为你夺了他未过门的妻子,心中有愧么?”
与丈夫同来的司晨施施然坐在她近前竹椅之上,眯眸轻嗤:“我本来还为你担心,你既然还有这个心思,算我多事!”
薄光赖赖一笑:“本大人不管是处在如何绝望的境地,总是要想办法给自己寻些开心快乐的事才行,这是市井小光的生存之道。”
瓦木目露疼爱,走过来抚了抚小女子的头顶,赞道:“我们苗人有一句民谚:越是想哭的时候,越要笑给自己看。”
司晨垂首低语:“无论怎样,这一回是我欠你。以往,也是我对你不好。”
薄光嫣然:“小光已经说过做这件事不是为你,这世上伤害我的人或者有多个,司姐姐绝对不在其中。”
“我已经给明亲王捎了信,估计他明日就会过来,你……”他们恁多男儿,难道真要一个娇小如斯的女子将这桩事情担起?瓦木心生愧疚,“你如今反悔还来得及,明亲王那边我有法子应付。我也愿意亲自赶到天都城,求皇上放过岳父。”
“瓦木大图司不止是云州苗寨的首领,在整个大燕版图内的苗人族群中也是威望高重,所以在你向皇上求娶司姐姐时,皇上毫无迟疑。由你去求皇上放过老司大人,他必定卖你这个人情。可是,小光是天都城出来的人,深知其中利害。你若出面,皇家势必趁机迫大图司做一些不得不做的牺牲,大有可能牵扯到你族人的利益,你若应下,伤族人之心;不应,伤司姐姐之心。”
瓦木将信将疑,眸光觑向妻子。
司晨叹息:“是,我这个也在天都城长大的人很是确定,诚如小光所说,皇家不会白白放过过个可以令你伏首称臣的机会。”
“纵然大图司不求,皇上也不会杀司相。司相对大燕的奉献和忠诚,皇家人心知肚明。你求,皇家不过顺水人情。你不求,皇家也不乏台阶收手。无论是哪一样结果,司相被毁掉的声望和清誉却永远难以恢复。但,我们那位老大人是将声誉看得重于生命的儒家学士,他绝不肯顶着贪墨结党的污名苟活余生,你救下他的那日,兴许便是他以死明志的那时。”
司晨以袖掩了半边粉面:“你竟然如此了解我那位顽固老父么?”
“不是我,是我家爹爹,他说这世上若还有一个人具有伯夷叔齐耻食周粟的气节,当是老司大人无疑。”
司晨怅笑,道:“薄相对家父知之甚深。家父曾说:薄相逝,自兹世间再无司某知己。”
瓦木却是大大不以为然,拧眉咕哝:“我虽然在天都读过多年汉学,但对于你们那套劝辄用死明志的气节之流仍然不甚明白。这世上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么?活下来,才有一切可能。”
活下来,才有一切可能……若爹爹也作如是想,有多好。薄光心中弥起一丝苦意,淡淡笑道:“大图司娶了一位汉家儒士的女儿,以后会越来越明白个中端倪。汉家天子统御四方,以法学治国,以儒学控人,是而,我也须从法从儒,还老司大人的清白。届时,免不得烦请大图司配合。”
司晨颔首:“在你离开后,我和瓦木也会以向太后补祝寿辰呈献雪莲果为名进京。我们那位太后娘娘最爱灵丹妙药,不会拒绝这枚苗药的圣品。”
薄光莞尔:“如此说定了……”
哒哒哒。外边有急不可耐的跫音抵达:“朋友,那位明亲王来了!”
“这时候?”瓦木瞠目。外面那些摧枯拉朽般的风声雨声是作假来的?
鸾朵一跳而入:“就是这时候,他是怕我朋友飞了?”
“看罢。”薄光撇了撇嘴儿,“我纵然想反悔,也来不及了不是?”
风大,雨大,心绪飘摇,不可捉摸,恰如每人心境。
四十章 '本章字数:2188 最新更新时间:2013…11…03 00:29:42。0'
薄光曾想过,如果自己再见这个人,会有怎样心境。毕竟,他一度左右着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毕竟,他曾使自己倾尽所有心力去爱,去恨,去怨,去仇。
若有一日不爱,又将如何?
如今看着他,便知道,当爱情消失,竟是如此的如释重负。这个人,果真再和自己无关。
“明亲王别来无恙?”她欠首,“微臣有伤在身,请恕失礼。”
胥允执定身站了许久,方缓缓坐下,道:“你的伤,是落崖所致?”
她含笑:“是啊,王爷。”
他目底微闪:“本王亲眼看过那道悬崖,你能活下来,实属万幸。”
“是司哥哥救我。”
“司哥哥?”他眉尖一动。
她恍然:“微臣在崖底求生多日,许多次想过放弃,为了相信两人能够活下来,便以儿时的称呼来戏叫司大哥,王爷见笑。”
“司晗武功虽然不弱,但崖间救人也不免惊心动魄,他是如何救你的?”
“王爷……”她微讶,“是在审问微臣么?”
他双眸深峻:“如果是,你待如何?”
她略作沉吟,道:“微臣九死一生的归来,却遭王爷质疑,委屈自然是有的,但站在王爷的立场,却也不是不可理解。”
这话字字由衷。
初回天都,及至嫁入王府,每每被他怀疑,皆是怒恨交加。如今想来,他从来没有冤枉自己,自己对太后、对皇上从来都不是真心恭服,他的怀疑也从来不是空穴来风。那时会怒,会恨,会针锋相对,无非因为心中尚残存几点爱意,无意无识中,不堪忍受所爱之人的厉言疾色,却从未想过自己是否当真如其所说。
诚如此刻,他怀疑自己伤势有伪,实则委实存假,自然该平和接受这份质疑。
“彼时,贼巢被破,微臣被气急败坏的叛匪余众推落悬崖的那刻,司大哥恰巧赶到,抓住我的手,却一并被拖了下去。悬崖上那些纵横的古藤缓冲了下落的力道,落地时,司大哥做了微臣的背垫。我身上只是在下落的过程中被利石树枝滑破的皮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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