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无颜倒是坦然,沉默了几分钟后才轻声回答,“她不会来的。”
“为什么?”记忆里,她可是从不离开钟无颜左右的呀。
他微微偏过头,“看”她,语气极淡,“这次你受罚她也有一半的责任。你觉得我会让她再来这里么?”
若溪完全愣住,她想起那天雅夫人勃然大怒离去的缘故,的确是有卫紫嫣无意中提到了玉夫人的原因。她苦笑,这种说都说不清的恩怨,何必牵连到别人身上?
“那日也不算是因为公主殿下,是芙蓉郡主责罚的奴婢。”她想着卫紫嫣当时急于为她辩解的神情,心里还是有些感激的。“而且,公主殿下还为奴婢多次求情。”
“她不说话还好,这情求了,你倒被罚成这个样子。”他微微有些动怒。
若溪哑然,记忆里永远都是一副惠风和畅表情的钟无颜居然也会动怒?他在她的心里留下的一直都是翩翩君子的模样,连他用柳枝教训她不乖的时候,也是轻飘飘的,好像一朵随时会飘走的云彩。
她低下头,不敢去正视这样的钟无颜。他成长了,变了。成了一个有脾气的男人,不再是那个被她训得畏首畏尾的小男孩,也不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这个世界,每一瞬都会让人发生改变,连同他们身边的花草树木,鸟兽鱼虫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这本身就是个动态的世界,只是人的记忆却固执的留在原地,静止,停留。不愿改变罢了。
她想着,唇边带起凉薄的笑意。
忽然,他的手触碰上了自己的脸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摸在脸上有轻轻地痒,若溪抬起头,看他,却看到他脸上痛楚的神色。
“不是她。”他低声说着,手掌已经摩挲了她的整张脸颊。“果然不是她。”
触手的感觉不是记忆里的那样,钟无颜收回手,神色悻悻,然而脸上的疑虑之色更甚。若溪只觉得自己的眼眶微微发疼,酸涩,她故作轻松的摇了摇头,“钟大人说的是谁?”
是谁?是那个已经沦陷了帝都的亡国公主么?还是陪他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小融嫣?抑或是那个把他当做依靠的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都不是了。
若溪在心里这样想着,看着钟无颜的眼神也变得冰冷起来。没错,她的记忆不会一直停留在原处,她已经学会了忘记,学会了开始。
“她……是一个我一生都亏欠的人。”末了,她听见他缓缓的说着。
“欠了,就去还。”她亦抬头看他。
他脸上的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刺痛,痛苦得快要扭曲的俊颜让他看来十分失态,他的嘴角也勾起笑,极浅,像带着讽刺的意味,徐徐摸上自己的眼睛,“就算是她要我的性命,我也会毫不犹豫的给她拿去。一对眼睛,又算得了什么。”
“她以为这样就能责罚我么?”他说的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错了啊,她错了。”
“没有了眼睛,我反倒是种解脱,什么都不用再看,什么都不用再管,在别人的眼中,我已形同废人。也就没有人再会去追究过去的种种。这哪是她的责罚,这分明是给我最大的恩惠!”
若溪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她看着他,心脏已经完全被麻痹。
她幼年时的一时之气,给他造成了终身的残疾,她想要让他知道什么是恨的感觉,像那个时候他教会她的一样。她从来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恨这个字眼,居然是他亲手教会她的!是他亲手教会她的最后一件东西。
她也要他去恨!去时时刻刻的接受命运的煎熬,去体会永久置身于黑暗之中的孤苦无助!然而,他却不恨她。
他却不恨她!
“难道不是该去恨么?”她呆呆的看着他的脸,近乎呓语。“你为什么不去恨?为什么不去恨?”
钟无颜一愣,他已经从自己的回忆中抽出身来,对着对面人突兀的发问,他有些怔忪,却老实回答,“恨么?我该去恨谁?恨她?还是恨我自己的一时懦弱,还是要恨……这个大祁国?”
是啊,他们该去恨谁?若溪扭过脖子,不再看她,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的跳起来质问他所有,她还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对你如此关注,对么?”他把手按在她的肩膀。熟悉的瘦弱骨架让他开始重新疑惑。
“你太像她,像到我已经无法区分是你……还是她。”
若溪没有忽略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眷恋,心中似被电流击过,陡然一颤中带着麻麻的疼痛。
“小的是……”
“嘘。不要说。”他用手指掩住她的唇。软软的湿润的唇瓣在他的指头底下有些微微的抖动。不要告诉他答案。
他颤抖的眼睫显出了他此时内心的不安激动,伸出双手缓缓包住她的双肩,他身上清凉的味道好像皇宫里的千叶湖水的感觉,冰凉凉的,沁人心脾。只是……这种熟悉的家乡的味道只是一种摧残她意志力的毒药,有一股情绪被深深的拨动,她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任由它们滑落在拥抱着她的人的肩头。
一滴,两滴。如果此时的钟无颜能够看得见的话,他一定会从她的脆弱中看出端倪,一定会惊讶于怎么会有人流出这么大颗的泪水。只是他早已没了双目,他看不见她。
胸与胸之间贴合的缝隙越来越小,钟无颜贪恋的抱上这具带给他无限奢望的身体,一点点收紧自己的手臂,把头埋在她的肩膀,像一个找不到路回家的孩子。
找不到路……没错,他和她都是迷了路,丢了自己的孩子。不管是通往过去,还是联系未来的路,他们都已找不到。
肩头上阵阵的湿润,一点点的加深,穿透了他的衣裳,钟无颜直起身子,摸上她的脸颊,触手是一片冰冷湿滑。
“为什么要流泪呢?是在可怜我的不幸么?”他哑着嗓子开口,怎么回事?这种想要呵护的心情为什么如此熟悉?
“没有,奴婢只是觉得……钟大人口中的那个人,她可能会后悔。”她偏过头,躲开他的手掌。
钟无颜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脸色微红,收回手臂,有些不知所措。
门帘之后,取药归来的卫承将这一幕收进眼底,浅笑溢于唇畔,他看着手里的药碗,他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同时牵制两个人的好办法。
第七十八章 天降的救命稻草
长安大街,一块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上面用鎏金錾成的“馥郁生香”四个大字分外惹眼。
钟凉叶伫立在人流攒动的街上,仰望着这座刚刚属于自己的府邸,心中不知是喜是悲,下人们进进出出,开始摆设家居物品,刚刚下人来报说花园已经收拾好了,要他过去看看,钟凉叶想了想,却还是没有动。
金匾大院,青砖白瓦,这样的奢侈建筑已经完全属于他,而他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手臂被人轻轻挽起,“昨天内务府送来两只花瓶,摆在哪里好?”
他不回头也知道这个人是谁,被挽住的胳膊没有抽出来,连眼神也没有变化,依旧保持着刚刚的沉默,片刻,才轻声说,“你喜欢怎么摆放,就叫他们去吧。”
萦烟柔柔一笑,顾盼左右无人留心他们,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那就放到主屋里,那两只瓶子我看过了,沉稳典雅,用来装饰主屋最好不过。”
钟凉叶微笑点头,“你高兴就好。”他转头看向身边静立的女子,妖娆的眼眸正凝视着自己,那里面清澈而充满爱意,让他不敢多看,他觉得自己看多了,就会沦陷进去,被吸进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她是有毒的,带毒的花朵所以绽放的格外妖艳夺目。萦烟就是如此,美丽的如同绽放在冥河之边的曼陀罗花,鲜红的耀眼,致命的诱惑。
钟凉叶甚至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敢再多看她一眼,他的手下意识的就有些抗拒的意味,萦烟向后退了一步,抬起一对如水美眸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怎么了?”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钟凉叶换上了和平时一样的微笑,徐徐的如同清风,侧目看她,一边嗔怪,“天气还早,怎么也不披件衣服就出来了?”
灵气十足的脸孔凑上他的胳膊,宛如一只入巢的小鸟般依人,带着点撒娇的感觉,“人家忙了半天没见你,所以有点……”她娇羞的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她们身边的仆人络绎不绝的往府里走,谁也没敢多看他们一眼。
公子和萦烟姑娘的感情甚笃,这是全府上下都人尽皆知的事啊。
“钟二公子,恭喜恭喜。”他们的身后走来一人,白衣白袍,阳光从他的身上掠过好似也失去了光华,此人虽是男子,却眉眼生动,肤色白皙,黑发三千如雪,在他的背后铺散开来,随风轻轻摆动。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一股动人的韵味,连女子也要输给他几分妖娆妩媚。
钟凉叶眉头微微一皱,随即松开了被萦烟挽住的手臂,回头朝他抱拳,“白管家,久不见面,一向可好?”
来的人正是卫飒的大管家白江。
萦烟轻轻施了一礼,低眉顺眼,“两位慢聊,奴家先告退了。”说完施施然带着侍女离去。白江在她身后目送她远去,她的背影婷婷袅袅,如同风摆荷叶,当真婀娜多姿,摇曳生情。钟凉叶看着他的目光一沉,“白管家怎么有空到我这里?”实际上,他想问的是,这处卫承新赐给他的宅子,他是如何知道地址的?
这问题越是深想就越是让他心惊,难道说卫飒的手眼已经到了不输卫承的地步了么?卫承手中是掌握着“三眼”的势力的,这几乎是一个不用说破的秘密,人尽皆知,然而卫飒呢?他的手里又是掌握了一股什么力量?并且他还将他们掩饰的这样完好,当真令人不得不佩服。
白江忽略掉他话后的深意,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大门,“怎么样?也不请我这位客人进去参观下新府邸么?”
钟凉叶脸色微变,客气的抬起手拦住,“白管家若是来道喜的,凉叶已经领了您的心意。”
见他阻拦,白江哑然失笑,朝里面看了看,“里面应该是只藏了你的美娇。娘吧?又不是龙潭虎穴,难道你我一起进去的话,会钻出什么洪水猛兽来吃了咱们么?”一句话,问的钟凉叶哑口无言,他的的确确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带着卫飒的人进府。
“哪里是能说话的地方?”白江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
钟凉叶一愣,思索了下,才道,“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还是请进吧。”白江欣赏的看了看他,卫承相中这个人做自己的辅助,是有他的道理的。
钟凉叶带着白江进府,却没有到主屋去,他猜测这时候萦烟应该是在那里布置环境,他不想让她撞见自己,随即将白江带进西厢房里去。
放下手中的贺礼,白江坐在桌案旁边,笑得翩翩儒雅,“二公子如今很是风生水起的很啊?”
钟凉叶递上一杯香茗,嘴边浅笑如故,“白管家客气。”
“你这府里怕也是个人多眼杂的地方,我就不多说客套话,绕圈子了,咱们开门见山,二公子请过目。”他展开自己带来的贺礼,里面是一只古老而陈旧的木盒,里面散发着淡淡的土腥味道。
钟凉叶接过来,并不急着打开,却望着他,“白管家可是受了三殿下的意思而来?若是如此……”
“哎,”白江推回他欲要伸过来的手,看着他的眉眼,不疾不徐的道,“公子急什么,先打开来看了,再说。”
钟凉叶只得打开木盒,入目便是一惊,并不多大的盒子里面安放着的居然是两棵雪白通透的人参,浑圆滚胖的参体已经让人不敢妄言它的岁月。拿着盒子的手指一紧,他蓦地抽回自己的视线,停留在对面人的身上,语气却已经淡了很多,“白管家有话还请直说。”
见他已经没有了那么大的抵触情绪,白江知道自己已经开了个好头,更加不着急,喝了一口他递来的茶,才说,“二公子惊才艳艳,美名远播,然而却迟迟未受到大家的赏识,十分可惜。”
“凉叶一介书生,手无寸铁之功,不敢担其他大任。”
“哦?那么请问二公子的兄长,钟无颜呢?他难道就是个能征惯战的大将么?”白江查看着他的表情,一边试探着说道,“他还不是在朝中位居高官,享受的荣华富贵?”
钟凉叶喉头一紧,不愿多说,“白管家究竟想要说什么?”
“痛快!”白江拍了下桌案,他凝视着钟凉叶的双目,认真而坦诚的说道,“除了这些不公人尽皆知之外,殿下还了解到了一点其他不为人知的东西。”
钟凉叶神色一凛。
“听闻孚玉镇上有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妇,中年时丧夫,迫于家计,只得将唯一的儿子过继给当地的一户官宦人家,此后,那孩子便一直穿金带玉,过着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