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出这个头,宇文谦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我压低了声音:“他定下的事没的反驳,该怎么说怎么做,我自己有分寸。”
他显然是不信我“有分寸”的,秀美的眉头蹩紧在一处,站在原地还是没动。
我干脆伸脚下去,在他小腿上暗踹一脚。趁他吃痛时把手大力一甩,他没防备,立刻倒退了两步。老为我着想我是感激的,但我也不能老靠着他帮忙。
慌慌张张地冲进去,还险些撞着门口的太监。我知道自己太招眼了,忙不迭跪下点头哈腰:“草民沈清越,叩见皇上。”
若不是有帘子遮着,我还真不敢抬头看。似乎是有四五重的,重着龙纹耀光明金。里面人影一晃,那帘子立刻打里边被人掀开。我一个没来及收眼,直愣愣跟他对上了。他穿着月白的家常服,袖口贴了秋香色掺金的细绸,舒开了眉眼冲着我笑。
我见了这么多人,唯一没变的似乎就是他了。那样贵气的清雅,温润好似璞玉。目光却潋滟如同千年寒冰,一刹间就似毒蛇,攫住你的心智。
“不必多礼,平身吧。”他转身,声音里带着春风笑意:“来,进来。”
我回头一瞧,屋里的人已经全部被他遣走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其实我很想拧眉头呵斥他一声“有什么你就说吧”,出于他是那高不可攀的天子,作罢。
于是我也撩了帘子往里走。越到里头缠绕了熏香的暖烟就越重。走到头去,豁然一片亮眼的金,夹杂在大片大片朱红色书柜里,越加的尊贵显赫。
宇文谦就坐在对面,两指夹了毛笔在折子上批点着些什么。他不说话,我也就不说,磨磨蹭蹭沉默了很久,才听他不抬眼地开口:“沈公子,朕有个问题要问你。”
我对这种掉我胃口的举动不感兴趣,只盼他说正题:“别说问题,皇上就是现下叫草民去死,草民又哪敢说半个不字。”
他终于抬眼,微笑的表情却神情犀利:“哦?你倒是会说话。”我赶紧又诚惶诚恐一下:“这不都是在皇上您么,您只管问好了。这么折草民的阳寿,草民心下不安。”
他不动声色地淡笑看我,面如冠玉,睫羽微闪:“朕想问一问,沈家吞了朝廷的这些银两,应该算到谁身上。”
我心里一惊,极力平静下来:“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也不急躁,毛笔一扔伸手托了腮。袖口滑下来露出一段白玉似的小臂:“朕的左右手都为了沈公子您破了大例,哪怕损了朝廷的利益也在所不惜。其实朕早就想见一见你了。”
左右手?我糊涂了一瞬间,顿时醒悟。一个是戚回风,一个是宇文忧吧。
“前些时候三哥来找过朕,告诉朕要收回跟沈家三七分成的成命。其实沈家这份底子,若能全部收归了朝廷……”他垂眉一顿,若有所思:“沈家千金的事,要查的话定能查出个斩首当家的结果,麻烦就是沈公子你。就算当家不在了,继承家业的不还该是你么。”
我触到他抬眼微笑的脸,惊悚得汗毛乱竖,不禁朝后后退:“皇上,您在说些什么?”
他站起身,毫不留情面,却依然勾唇浅笑:“沈公子才要朕给个明白话,看来朕还是说的含蓄了。”
我隐隐猜到了他的下一句话,可是为什么,我原本以为他只是好奇,想要见一面罢了。
其实他哪有那么孩子气,他的每一步都老谋深算,且目的明确。
果不其然,他的眼神一瞬间燃烧了暗蓝的火焰,灼灼炙人:“就让三哥判了你的刑好了,沈公子。他的手上可抓着你满满当当的证据。今日既然朕密召了你,就算是朕的贵客,不必回去了。沈家家业,朕已经欣赏了许久了。”
能不欣赏么,想也知道的,若盐营权在朝廷,那么这得利该多可观。
三十六
皇上看上了沈家的家业,这种事情就算我再怎么期待奇迹它也不可能发生。更何况这样的当口,宇文忧不记得我,宇文谦也不记得我。要走后门好歹也看个排场不是,这下倒好,连个人都找不着了。
沈家和谁打的交道最多?不必说也是宇文忧。他若想抓沈家的小辫子,那是一抓一个准的。只不过原先证据不足,时机未到,他不便下手。这种东西没有十足十的把握谁会冒那个险,可现下连皇上大人都发了话,沈家这一遭算是栽了。
从进了皇宫以后我就没能出去了,宇文谦要办沈家,自然先把我诱过去关着再说。我闹出来的那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传到皇上耳朵里也没什么稀奇。虽然他把我忘了,但那一点总是没变,他怕机灵的人,哪怕稍微机灵一点点都不行。
他说要见我,实是探一探虚实。从我一进宫,为免我把消息传回沈家去,他就只能关着我了。
我在水牢里,席地而坐用手指头抹冰凉地上的灰。来给我送饭的狱监脾气总是大,粥桶掼在地下好大的一声,大约是总嫌我吃闲饭了。照他看关进水牢的人都是一个死字,居然还要他一个个来服侍,挨个给送饭。
我没给他什么好处,沈家现在被朝廷虎视眈眈着,估计也没那个闲工夫来顾我。他对我的态度就更差,我说的口干舌燥舌生莲花他才勉强愿意和我搭那么一两句话。渐渐的话就多了,干脆往牢柱上一靠跟我聊起天来,其实他在水牢里也是憋得慌。
“我看你也挺可惜,年纪轻轻的样子,谁叫沈家树大招风呢,你们这段日子也确实太肆意了些。”他斜眼睛瞥我一下,山羊胡子被吹得一抖。
我笑一笑不说什么。潜意识里总是觉得会有人来救我,所以什么绝望什么迷茫的一概没有。我想我是被谁宠坏了也不说不定,这种自信从哪里来的?谁一定会来救我?
“沈家现在……怎么样了?”我想了半天,也只有这个问题了。
他又斜我一眼,有些不屑:“还想着靠当家来救你?没得救了,沈家二当家听说才过了世,大当家和三当家么,连下葬都没空闲回去,忙得焦头烂额的,我看是彻底完了。”
这句话其实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早在宇文忧叫人快马加鞭把信儿告诉老爷子的时候,我就没想过他能经得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他做的真绝,不报复我,只报复我身边的人,这才叫一个境界。他是真的不记得我了,只有对不认识的人他才会这么绝情。我和他只是没有可能,没有希望而已,但我对他……我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许还是存着残烬似的情,可惜太淡,我自己都看不清了。
我垂头对门口的狱监道:“您帮忙捎两柱香进来给我成不。”他一口否定:“这不行,不合规矩。哪有大牢里烧香的。不行不行。”我苦笑一下,也是,哪有大牢里还烧香的,笑话。
微弱光线从我头顶高高的小窗里透过来,他看着我似有不忍,嗫嚅了一下道:“罢了罢了,等我闲了,代你去庙里上香总行的。”我不敢抬头,装着云淡风清:“那还真谢谢大叔您了。您真是菩萨心肠。”
他很受用地斥责我:“少油嘴滑舌了。还不趁着这两天好好看看头顶上的太阳,过两天就看不着了,关进这里来肯定是死罪,不用说了。”太阳?在牢里看?我扯扯嘴角,笑不出来。
他走了,我还是没抬头。我不敢抬头,一抬头就能让他看见脸上两条明显的水渍,我怎么会流泪的,什么时候流的?大概是听见老爷子过世的时候,我甚至没最后叫他一声爹。
双腿残疾时我曾靠在他老人家的臂弯里,满不在乎地想这个家才与我无关,然后乐此不彼地策划该怎么逃走怎么甩脱干系。我真觉得我自己混帐,占了沈清越的身,结果眼睁睁地看着沈家被人家拿走,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个狱监从那日后来得就比较勤了,闲来没事就跟我侃三家六大姨的乱七八糟的事,从高丽来了使臣一直侃到忧王妃要临盆,最后一天他过来,带了上好的酒菜,顺便还有第二天午时斩我首的消息。说是宇文谦亲自监斩。
“你也别太伤心,沈家人这次全是一样的命。和家人一块儿上路总没那么害怕的。”他显然不知道怎么安慰我,说白了就是满门抄斩,沈蝶心还在逃。她和柳昭云在一起,应该没那么容易被捕。
我仍是懒得说话的,明天在刑台上我能看见沈家的所有人。死刑犯这样估计他见得多了,也不急也不火,只好言好语地跟我说:“天底下倒霉的也不止你一个呢,这不是昨儿忧王妃才临了盆,到现下产婆都没个准信儿。我估摸着是生不下来,也不知道大的小的哪个能活下来……王爷都这样了,你也别太想不开。”
见我还是没动静,他也不再说什么,叹口气走了。说实话,我该跟他道个谢,不过现在没那个余力管这些杂事,我满脑子都被空白占领得满满。
原来人一生即便再荣华富贵,也有那么多的遗恨。老爷子放不下沈蝶心,我应该放不下什么?若我真如自己所言,无牵无挂,心中空茫,又怎么会这么不想去死。
远远处有乒乓喧哗声,只微小的一会儿便又归于了沉寂。缠在门上的锁链被谁弄得稀里哗啦直响,我看到有人走过来,面容……我使劲摇头,该不是我幻觉吧?这……这走过来的人不是我自己么。
这是水牢,能这么轻易闯进来的只有一个人。“柳昭云?”我压低了声音惊问。我想到他那时的玩笑话——“我想啊,我扮成你的模样,去给你的主子使唤使唤。”我被慧妃刁难的时候,他曾想过要扮我的,可是后来因为身高差距作罢,现在这又是……
那人只是摇头,看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真是别扭的令人感到折磨,我瞬间忘了自己明天就要去死,抬着头又惊奇又新鲜地细细观察他。有清淡飘散的药香晕染开来,我顿时醒悟:“你……戚,戚回风?”
他这才点点头,走到我身前来,在我面前蹲下身来,伸手来挑我的衣服。
“我来替你,”我听见他淡淡的声音:“把衣服换下来。”
我预料的没错,有人来救我。他总是来救我的那一个,可是我没想到他要这样救我。
“你的脸。”我提醒他,在我的印象里,除了柳昭云,没有人会如此出神入化的易容术。
他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后修长手指滑落,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柳昭云一会儿会来,只有他能把你带出去。我就在这里替你。皇上这次是铁了心要把沈家弄垮,这件事……我思来想去,只能这么办。”
“可是我明日是斩首。”我告诉他,他能想好对策和退路的……我这样安慰自己。
他点点头:“这样也好。若宇文谦能记起来一切,他也就会罢手,从今往后都不会太刁难你。”这么说,他自己也没有对策?难道必须得死一个人,这件事才能终了?
“为什么?”我这样问,不是问他为什么这样做,而是问为什么一直这样,对我这么好。
“我发了誓,此生断辜负所有人,也不能再负你。”他的目光倏忽深情温柔起来:“能让我心甘情愿去死的,只有你一个。”
他明知道我不会同意的。我的第二世受他的恩惠太多,多过我所能承受的极限。当年我曾告诉过他,我和他之间不过是敌对和逢场作戏。当初是我错了,不该是作戏,哪怕到了最后的生死都不该如此作戏,我和他本来就不是作戏。
“师父。”我终于叫出声来。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叫他了,第一次叫他师父我还刚刚来到这里,无牵无挂,身淡情浅。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多少人的命运和我拴在了一块儿,又有多少人被我伤、伤了我,直到没有余地回头,直到穷途末路,落下个必死无疑的下场。
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随后清明,光芒淡淡地匀开,笑得释然:“原谅我了,是不是?”我摇头:“我没有怪过你。你还是快走吧,我不能把这种事也推给你。”
他并没有如我想象的一般坚持,但也没有离开。伸手揽住我的头,我感到他胸腔微微振动——他在笑。
“我看得很清楚,你心里面的一直是宇文忧。只要你觉得好,那就好了。我的手上沾了太多障孽,就算不代你死,我也是不想活的。”
“你在说什么……”我有些莫名:“你怎么就知道我心里没有你……”
感到他的身子蓦地一震,我想抬头,却被他蒙住了眼,手掌柔软而温暖:“不要看。”
顿了顿又道:“你这么说,我会舍不得去死。”
然后有冰凉的水点滴在我的头发上。
“忧王妃生产不顺,一身两命已经全然没了救。她产子时宇文忧是请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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