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加重语气再说一遍,笑得和蔼万分:“我说带我找王爷,我现在就问清楚,听不懂么?”他被话里的杀气煞到,居然极听话地不再废话颤抖着开始带路。不过一个奴才而已,竟然这么放肆,他以为这天底下能捏死他的只有官吏么,商人应也可以吧。
路途不算很长,沿街的地段也不偏僻。我舒了口气往前看去,方才宣扬显赫的步辇正稳稳当当停在路边。赵何回头道:“王妃方才晃荡得不舒服,先在路边休憩了一下。”
我也不理他,一步步朝那步辇走过去,宇文忧察觉了我在靠近,停下同女子的谈笑肃敛神情冷冷地看我。那种冷淡,就如我们初见时熟悉的厌恶。
“沈公子。”我还没完全走近,他就有礼地给了这么一句,有效地把我控制在一个淡而疏远的距离里。
我于是停步,戒备地看他一眼,方才躬身行礼:“沈清越见过王爷。”
他斜斜扫我一下,并不叫起身,由我保留着那个姿势,直截了当地说:“不知为什么,看到你就老让我要想起什么似的,讨厌的紧。”
我愕然地抬头,完全不知他在说什么。
“我想了一路,到底是什么。仔细思索下来,应是这个东西。”他冷冽的语调好似三九冰寒,起身下了步辇,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执在地上。
我低头去拾,手却不经意间碎裂似的疼痛,仔细一看,却是他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伸脚踩住了我没来及缩回去的手。
“……”我瞪大了眼定在原地。他的声音又一次从上方落下,此情此景烂熟于心:“让我不舒服的应是这个东西。你是哪里来的胆量。一介商户而已,敢跟我谈这些个条件?何况当时沈家自愿拿此交易,现在看来沈公子也活蹦乱跳快活的紧,是怎么骗我签下的这个古怪协议,我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脚下一用力,我顿时跪倒。鬓发遗落眼前遮挡了视线,胸腔里的疑惑汹涌澎湃。
“听说沈公子聪明过人,不会是,用了什么把戏骗本王上钩?本王的印象里除了你,沈家的当家们可从没耍过任何把戏,只是乖乖接受了而已。”
步辇里有女声软软响起:“夫君。这样未免做的太过……”我一抬头间他已收了那雕龙画凤的锦靴,转头安慰道:“只要他肯听话,我是不会如何的。”我怎么觉得这种状况这样熟悉?对了,以前是不是也有过这么一次?
我笑了,只不过笑得有点惨,不管是怎么回事,这样也太过于蹊跷了。不是说矫揉作态,而是整个像把我忘记了,忘了个一干二净。只记得沈家有个公子,千方百计给他吃了大亏,却不记得这个人是一个叫夏生的家伙。
“王爷,”我缓缓收回青紫一片的右手,手上紧紧攥着那张协约:“白纸黑字,一清二楚,您是皇家人,一诺千金,怎可以……”他一口打断我,仰着头居高临下:“一诺千金?我不记得我曾在上面盖了印或按了指。一个签名而已,仿造起来也应该容易。”
我展开那张纸一瞧,果然龙飞凤舞只有宇文忧三个墨色淋淋的大字,至于印章之类……当时我被他关上,也没怎么仔细要求过。想来他随手签了,又随口把这改动传了下去,根本没有确确凿凿的证据。我那里的一份,想来也是这般。
不等我有反应,手里的纸张被他一把夺去,修长手指一动,纷飞的纸片白花花地化作碎末飘下。
“何况这种东西,只要毁了,又谈什么诺言不诺言?你们这些盐商,说到底还是不要和朝廷叫板的好。该给的都给,该进贡的都进贡,这才是踏踏实实做生意的本分。”他站在纷纷扬扬而下的雪片里,眉睫都沾了清冷。
只是这种当口,这样的变故又怎能传到沈家去,老爷子的身子……
我还没想完,就听他开口冷冷说道:“明日一早,此约作废。沈公子以后也不必在本王面前出现了,因为本王……”
“生平最恨别人骗您。”我不待他说完,自行接下去。
他一惊,凤眼里写了不解,一时呆震在原地无话可说。
我也无话可说,当场就这么问他为什么像不认识我了一般只能把自己往死路上推。现在能解决的问题就是尽全力求求他,别让这事给老爷子知道,加重病情。
我抛开一切不谈,拼着忍下手骨剧痛同他谈最后一个条件:“这件事王爷暂且放一放,改日慢慢商榷不迟,只是是否可以延缓二日,家父抱恙在身……”
他饶有兴味的表情看的我心底一颤,那个记忆里傲然跋扈的宇文忧就这样回来了。那时候他才多大?十九岁?还是二十岁?他从来忍受不了欺骗和叛逆,永远以自己的方式报复,对于他践踏在脚下不值一提的人。
“你很怕沈从飞知道么。”他用这样的音色吐出老爷子的大名,叫人不寒而栗。
“赵何。”我听见他叫。
“立刻赶回府上,亲自安排人,快马加鞭,三日之内赶到沈府。把这个重要的消息传达给沈家二当家。”
那抹重新现在他嘴角的残忍,仿若生人。
为什么?我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音,全身的每一处都因为激怒而颤抖了。
“骗我就是这样的下场。这只是小小的教训而已,沈公子。”他的声音那么远,那么朦胧,但是那么能击溃我引以为豪的理智。那样的冷人血液,让人怒极。
三十四
回过神来我已被几个下人牢牢地架住动弹不得,而宇文忧就那样一副冷然孤傲的表情高高睥睨着我,唇角一抹别有深意的淡笑:“沈公子,有什么话怎么不能好好说?”
我这才返了神回来,左右看一眼冷笑一声:“不必这么大张旗鼓,方才不冷静是我的错。就凭我还沾不着王爷您的衣角。”他面色不改,依然平静地颔首:“本王也只是怕沈公子太过急躁,犯了大错。”大错?我能耐他何?只是我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狠,狠到一点点情面都不顾。
正欲开口驳些什么,远处传来戚回风的声音:“……忧王爷,您这是在做什么。”宇文忧微侧了头看他一眼,复又兴味盎然地冲我鄙薄而笑:“看不出,连皇上御用的太医都和你们沈家挂着钩。”
这样的表情,已有多久我没看到过了。让我无奈也让我无能为力,一切都回到了最初,他依然是第一次和我谈交易的宇文忧,是一个真实的他自己。
他们交涉了什么我懒得去听,大体无非是戚回风解释了一下明日要带我进宫云云。宇文忧这才作罢,王妃挺着个大肚子他也不好总让她吹着风。坐上步辇去还不忘丢下一句:“沈公子还有这闲情逸致进宫,不如早些赶回去看看令尊的病情别老在皇城晃悠。加税的消息可比人的动作快,不出三天令尊定当知晓。”
我气得浑身乱颤,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煊赫的步辇离我越来越远。因为我被人牢牢在身后按着肩膀,根本不许我移动半步。
“你还不懂么,他那个样子是中了失情蛊。”戚回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很轻但清晰:“是谁下的我不知道,但确确实实是……把你忘了。”没错,和我的交集里他只记得我骗了他,只记得我胆大包天地跟他使花招,莫名损了他的利益,其他的便一概记不得了。
“回去吧。”我无奈开口。
戚回风还是不放心的,按在我肩膀的手不敢离开一寸,只在原地迟疑。我摇摇头:“我不去追他。明日一出来我就往回赶,试试能不能提前截了那个消息别让老爷子知道。”我再找他理论又要弄到什么时候,何况也不可能有结果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转头:“失情蛊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没料到我会问,愣了一下才道:“其实……当初繁锦山中根本没有什么炼丹的方子。”
我看着他,他的衣角被恍然飘过的风吹得荡漾开来,也刮乱了三千白发。
“……里面有的,只是这失情蛊的记载。”他这句话说得更轻,轻到几乎听不见:“皇上他,早就弑父篡位了。对这天下,仍然欺瞒着。人人都以为是先皇要了炼丹的方子,把位子传了他,然后那方子上记载有误,才被毒死了的。”
其实这些都与我无关,他是宇文谦的心腹,跟着他一起打过江山,这些他知道我也没什么好疑惑。只不过他终于肯说了实话,不同于上一世,为了宇文谦他可以眼睁睁看着我被逼到死路,这一次他终是说了真相。
“这种东西,要怎么才能解开?”我顺着话茬往下问。
他顿了顿,才道:“须要下蛊之人死去。”这么严重?倒是把我下了一跳。我没了那个兴趣再问,想到老爷子就心如死灰。脱开他的手就转头朝客栈的方向走过去。
他从我身后不声不响地跟上来,专注地低头走路。其实他是要强的人,自己想什么从不肯就这样说出来。默然得好似旷野草香。
直到客栈楼上,要各自回房了他也没再多说一句话。我平心静气地瞥他一眼:“等等。”他停下来,不解地看我。我继续说,软了些语气:“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什么。”他的态度很平淡。
“事情完了,跟我一起回一趟沈府。”我定定看着他:“万一老爷子身子抗不住……”
话没说完,就被他“嗯”地一声打断,也不再听下去,转身开了自己的房门。
“明日在皇上面前,你尽量不要多说话,早一些结束。只要交给我就好。要不然沈二老爷的身子,怕是等不住的。”他背对着我,依然淡淡地道。
我点点头,虽然感激也不知再说些什么。他停在原地,微微偏了一点头来。
“那也答应我一件事吧。”
这当口他就是要我立马死了我也没理由拒绝。我拼命点头:“你说你说。”他迟疑着顿了顿,这才道:“让我抱抱你,好么。”
心尖陡然地一颤。
不知道原因,但是刷的一下从指尖烧上脸来,冲击的脸部的血呼呼地沸腾。
“你……”我张口结舌。他依然那样静然淡定地看着我,重又说了一句:“还是不行么,那就算了。”
我脱口而出:“行行行,这点小事……”说罢略思索一下,眼一闭大义凛然地张开了双臂。那仗势不像投怀送抱,倒像革命英雄对着敌人的火力大喊“向我开炮”。
他的语气透着讶然和好笑:“你那是干什么,那种豁出去的样子。”我脸上烧得更热,一口喝断他:“少废话,要抱快抱。”
他的距离慢慢地拉近,在一个缠绵的空间里伸臂抱住我的肩,热力交叠上来,鼻息一瞬间轻柔扑打在脸颊。紊乱的却是紧绷的。然后他的唇擦过耳边,我不能确定那算不算是亲吻。
“夏生。”我听见他沉静的声音:“若你想要他们任何一个人想起你来,只需告诉我一声。我会杀了给宇文忧下蛊的那个人。然后自我了断。这样的话,不管宇文忧还是宇文谦,就都能记起你的过去了。”
我的瞳孔在他的衣襟前一霎缩紧了所有的光线。
“如果真的想的话,一定要告诉我。”他把我的头埋在怀里,很深,药香随之缭绕:“宇文忧那个样子,最难受的应该是你才对。”那样冷淡的语调,却融化在怀抱里,变得如此温暖。
三十五
沈家的家底再怎么厚实,归根到底也是要靠宇文家的罩着。一旦他们翻脸不认人,就是说破了天也没得救。我从来不知道,我第二次进宫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应该说是根本没想到过。
一路上见着的人总共也没几个。两个宫女,一个太监。其中一个低头走路的我看着眼熟,想了想才发现是原先侍候慧妃的银如。这么久没见,眉眼越发的清疏乖巧了。本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领着我,略略一思索有了点头绪。难道银如从来就是宇文谦的人?这人当真厉害,连慧妃想让自己儿子坐皇位的事都了如指掌,事先安排了眼线在慧妃的旁边。真是所谓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她转过身冲我屈膝一福:“戚大夫,沈公子。请先在这儿稍候片刻。”那公公便踮着脚尖儿悄声进去。我心里头好笑,她原来的伶牙俐齿都到哪儿去了?面子上却诚惶诚恐地点头:“那是那是,那自然是看皇上心情。”
戚回风瞥我一眼,我装没看见。
过了半晌,里边传出来声音,大意是叫我们进去。只不过具体细节有些不同,那公公道:“皇上说了,戚大夫就先请回吧,他要单独见一见沈公子。”
戚回风显是没想到这样的,走上前一步欲说些什么。我赶紧拽住他,冲他摇头。
“别出这个头,宇文谦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我压低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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