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不是戚回风。
本想立即揭穿外加一句无聊,转念一想还是生生忍了下去。他再次扮作戚回风会有什么企图?我先不点破,看看情况再作决策。若有危险,大不了临机应变,就说流光璧玉已落在我的手里好了,想他也不会那样容易杀掉我。
“这么晚了,戚大夫有什么要紧事么?”我率先开口,作个漫不经心的模样走到窗边。他沉着声音没有说话,远远处我看不清他眼底是否有淡紫颜色。只感觉那目光深沉的叫人心寒。
“你看出来了吧。”他忽然释然了紧缩的视线,一步步走过来,眼底的紫色渐渐清晰,水晶般璀璨逼人。那样的笑容,好似千年万年都没曾解脱过的寂寞:“没想到真的是你,你原来就是他……若不是我下定决心,亲去忧王府取那块流光璧玉……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我垂目乱瞥,瞥到他纤长的指尖,那有力的手指曾经扼住了我所有的呼吸。我淡淡地实话实说:“瞒你到什么时候倒真没思量过。不过……若非我死,不然我想你绝没可能知道。”也许……嗯,会带进棺材里去吧。
他不再往前,步伐在原地定住,神色怆然一瞬,但飞速回归了原状,让我以为刚刚那一瞬间只是眼花错觉。
“若非死,就再没有可能么。”他稍微改动了语句,默然重复,淡定又绝望。他的意思和我先前表述的意思有些偏差,不过我也不想追究,我和他之间,牵连了太多有关生死的重担,没有任何情谊,只有羁绊,而这种无言的羁绊迤逦了两世,就变作无可摆脱的负累。若不是死,这种东西就永远斩不断,只要斩不断,就不可能滋生出任何情谊。
果然那时候,我命数尽了,或许才是最好。
“我知道你看出来了。”他的声音是一贯的笑意轻软,摸不透真实:“打一进来,我就知道你看出来了。为什么我一扮作他你就永远看的那么清晰,上辈子也罢,这辈子也罢,我本想,若你这一回看不出来,哪怕永远扮着他也要带着你远走高飞,可惜。”
他顿下声音来低笑,笑声里的凄然盘旋翻覆:“可惜,这最后一次,我还是死了心了。”他走近过来,和以往每一次一样,轻浮地凑近我的耳畔,温热的气息就这样吞吐:“夏生,这个大夫在你心里的地位,恐怕……连你自己都看不清吧。”
犹如惊雷骤响,刹那间我头脑混沌一片。我自己难道都看不清?我将自我保护的过甚,结果连这样简单的东西都模糊开去。张口想要反驳,却发现目瞪口呆,我没有任何激烈的言辞可以证明我摆正过戚回风的位置,根本就没有。从开始到现在,我躲着他,有意无意地伤着他,却又能清晰准确地辨认出他每一个细节。潜意识里我仍在默默地关注他,他对我来说,究竟是……
究竟算是……什么人?
就如同他本人所说,我们断不可能是亲人,是朋友,但无意中竟然营造了如此亲近的距离,我们还能是什么?
心如乱麻之时,柳昭云的音色就仿佛天降:“夏生,你说过你讨厌我,那就一直讨厌下去好了。不要忘了我,否则那时候我会再给你找些麻烦,然后让你……”他似乎说不下去了,一把放开了我,双唇抿的紧紧,竟是痛苦已极的神色。
我耳畔的温度依然灼热,但正一点点地冷却下去,属于柳昭云所有的痕迹,都在无形中飘飞盘旋。他一把扯下脸上的妆容,露出妖娆惑人的秀美脸容来,默然许久才道:“我走了。”
我甚至没有力气问他要去哪里,只是强烈地感觉到,他不会再来了。
“若你什么都不记得,那该多好。起码可以重新认识。”他站在门口,回首冲我苦笑:“若还有下一世,你能不能……不要想起来任何关于我的东西。”
目迷紫晕,悲哀如潮,就这样汹涌地把整个空间都淹没。我终于问出口来:“你去哪里?”
“放了所有,忘了所有,一切都是因果,唯有看开放下才能解脱。”他的脸上有种故作轻松的张扬,撇起一抹久违又可疑的坏笑来:“沈公子,‘再会’就不说了。你家姐姐,暂时交托给我好了。”
沈蝶心?我微微一愣。也对,似乎已经跟了他多少年了,聪明如他,肯定早就已经察觉……
死性不改么,这人。我立刻从某种莫名其妙的震撼里反过神来,不知所措的表情蓦然不见,满心愤慨只想扁人。而他居然有心调侃:“对了,这样的脸儿才对,方才那个模样就一点都不像夏生那个小蹄子。”靠,敢情他还耍我?我情不自禁地咬牙准备回击。
他的身影却逃一般地匆匆消失在门掩上的一霎。再呆下去会要了命似的就这么消失了,如同以往的每一次,来得莫名,去得无踪。只是这一次,铺天盖地的阴霾,间间歇歇给什么画上了休止的符号。是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
我想到他方才满满当当的绝望——若还有下一世,你能不能……不要想起来任何关于我的东西。起码可以重新认识。
我和他若重新认识,又会是怎样的光景,也许还算得上是朋友,毕竟那样相似地亡命天涯过。
只是时过境迁,我和他之间的关系除了终止或死亡,已找不到其他任何的侥幸和借口。
三十二
头夜的觉没睡好,隔天起来满身都七零八落地疼。戚回风来叫我动身,看了我一眼笑得很清淡:“昨晚上没睡好么。”我静静瞥他一下,感觉他知道了什么。可他既然不说,我也不好主动提出来问。
恍然间想到柳昭云昨夜的话。他的出现真的就仿佛一个梦境,徒留下满眼空花,落尽繁华。他走之前告诉过我——你对戚回风是什么感觉你自己都没有看清。路人纷纷,我走在戚回风的身边,不知怎的有一点尴尬。
上了轿子之后依然心乱如麻,一路上晃晃荡荡也不想说话。戚回风似乎问了我一句是不是哪里不适,我随口答了什么自己也没记住。然后手腕一热,已被他拽到掌心里去。
“干什么干什么?”我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下抽回了手。他不解其意地淡淡看我一眼:“给你把把脉……而已。”
“你今天是怎么了。”他的目光一下子犀利起来。
我往旁边移了一移,冲他敷衍地笑笑:“没什么。有些惦记老爷子的事。”被他握过的手腕轻细一圈灼热,我只当自己傻了,什么也感觉不出来。
“人这一世,总要有生老病死,逃也逃不掉的。”明明是在安慰我,他却说的这样隐晦,这个人果然出奇别扭。我勉强笑笑,不再答话。
这几天一直乌云密布,看上去好似要下雨。湿气沉甸甸的随时都可能化作瓢泼水意。路便赶得更急,歇脚的时段也越来越短。总算到了皇城,雨却一直压抑着没下下来。我掀开帘子往外看有一点郁闷,阴沉沉的天幕,灰蓝如海格外地叫人难受。
不远处有声音轻飘飘地荡过来,张扬放肆,一股子了不得的意味:“让道让道,给王爷的步辇让道!”我心里一沉,探头往后看,后面有七八个人簇拥着个锦蓝幡顶的辇子,摆着好大一通排场,煊煊赫赫就靠近着走过来。
车夫赶着马靠了路边,那步辇就这样慢慢悠悠地赶超上来。擦过的那一瞬有什么在我的瞳孔里紧缩,宇文忧有些厌烦的眼神不可一世地直直往这里瞥来。
我丝毫没防备,跟他对视了个正正好好,他怕是没想到是我,原本飘忽而来的眼神微微一愣,那双美丽如斯的凤眼流光乍现。随后步辇朝前移过去,完完全全超过了小步前行的马车。我听见女子嫣然不满的娇声:“夫君,你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他平平淡淡的声音越来越远。空留一丝怅然。我丢帘子坐回去,手上的血液不循环,冰凉的干燥一片。
对了,似乎步辇稳重,而轿子颠簸,对怀孕女子不好。因为他身边紧紧挽着一个怀了他孩子的女子,所以才如此显赫地坐了步辇么。
我从来不知道,他是个如此讲究排场,愿意张扬的人。原来冥冥中,我早就爱错了人,爱错了这样的身份。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若是他是个聪明王爷,就该这样。不留恋,不沉迷,不能离经叛道,踏踏实实找了妻室,再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这才是铺好了的路,才是他们帝王家该走的路。
戚回风侧身看着,未发一言。我觉得我这样沉默未免太过怨念,起码要更风光一点,不然这样的误会还有完没完。转过头去心里面却空落落的一紧,我分明是要岔开话题来着,无奈怎么也想不出该说什么。
可是我该说什么?我能说什么?刚才过去的那一位毕竟是我倾心喜欢过的人。虽是曾经,但震撼依旧,要我对刚才的事发表评论么?任何评论都是辩解的无力和苍白。我又何必自找没趣。
“有钱人就是风光。”我想了好久,这才发觉自己应该略带嘲意地说这么一句。他定定看着我,浮起个冷淡的笑:“你就是这样装不在乎。以前也是这样,结果呢?”我心里一震,面子上却不肯认输:“您以前也是这样不正眼看我的,结果呢?”
他被噎了一下,一时间没了话好说。我发现我越来越恶劣了,干吗老仗着他喜欢我说事。心里头暗自斗争了半天,终于没拉下面子道歉,只好再撩起帘子来到处乱看。外面刮了很大很大的风,一下就吹乱了披散着的头发。有些人有些事,若也能在这风里消散的一干二净,我宁愿就随它去,不再多虑。
“……怎么做……我都是不行么。”他声音很轻,带着无名的自嘲渐渐隐在了耳边。我指尖一颤,和轻撩着的帘子相错而过,慌张了一刹,终于平静淡然:“只是路上碰见了一下,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解释,只是不想他误会至此。柳昭云的话,也许我真要好好想想。
前一世曾经历过的,怎么做都难逃一死的感觉。过于渺小无力,所以要屈服放弃。而有些野心和性情会随着身体的消亡而烟消云散。
朱顶瓦房,青石宽街。一切都是皇城里熟悉的景。可风吹一瞬,忽然间,就物是人非。
三十三
本以为这件事能告一段落,可下了马车没多久就见远远处有个眼熟的人影颠颠跑了过来。定神一瞧,竟是方才跟在宇文忧步辇后的赵管家。他显是得了什么命令又从远处追回来的,满头淋漓的汗颗颗挂在额间。
“沈公子。”他跑到一个接近的距离,俯身急喘两声:“我家王爷说了,往后别让他再看见您。”
这句话说得太直白也太突然,我一下子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在质疑了一下我的听力没有问题之后我眯眼瞧他一下:“你刚……说了什么?”他一本正经地平息一下气息,重复:“我家王爷说了,往后别让他再看见您。”
“别让他再看见我是什么意思?”我觉得嘲讽,唇角翘一个冷笑的弧度来。他清咳两下,居然狗仗人势起来,态度里三分倨傲:“就是说,以后有我家王爷在的地儿,您最好还是回避。”
好笑,当真好笑。什么时候又轮到他来这样教训我了?我冷笑未下,换上冷眼凝着他:“我好像也没特意在王爷面前晃着。”
他从鼻腔里哼声:“没有那是最好。王妃有孕在身,经不起折腾。王爷说有什么问题直接去找他。问完了就躲得远远的去。他是不想瞧见你的。”我求着宇文忧屈驾见我一面?这么给我一下是什么意思?原本我没想找他,这下倒真来了气,他清高,他自傲,怎么说转就能转的这么快了,没几月前还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这个那个,现下又派个下人来给我下马威叫我下不来台,不问问他我还真对不住自己了。
我强压了怒气,面上仍是笑得不动声色:“您这说的什么话,王爷烦着我我总不能没事找他的霉头。”他瞥都不瞥我一眼:“您明白就好。”说罢转身要走。
我一手拦在他面前:“你等等。”转头跑进身后客栈。戚回风正在柜前和掌柜谈房,我冲他挥了个手:“你先歇着去,我有点事等等回来。”他刚欲问些什么,眼神往外一瞥,看到赵管家登时住了口,不再多说。
再干干脆脆走出客栈,门口的赵管家显然已经被刚才的一幕疑惑得不轻。我微微一笑:“走吧,带我找王爷去。”他没料到我这么说,愣了一下还有点犯傻:“什……什么?”
我加重语气再说一遍,笑得和蔼万分:“我说带我找王爷,我现在就问清楚,听不懂么?”他被话里的杀气煞到,居然极听话地不再废话颤抖着开始带路。不过一个奴才而已,竟然这么放肆,他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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