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我反省一般地继续往下说:“这些天我回去好好想了想,以前我老以为你身份卑微贪图富贵,对你过分了些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耳根子出毛病了吧?奇迹中的奇迹啊,他居然真的在道歉?!还没等反应过来又听他来了句:“那天你不顾危险,当着母妃的面说……对我……对我……是……”这孩子结巴结上瘾了,弄半天我也没听明白我那天说了些什么。仔细一想,顿时五雷轰顶,是那句“没有三爷,小的也许会死吧”?难怪他一脸震惊地看我,该不会当真了?怪我怪我,演得太过逼真了一些。他本来就一根筋,哪有怀疑的份?
我张口结舌地上前解释:“三爷,那,那天小的说的话其实……”靠,我怎么也结巴上了,敢情这结巴还传染?话还没解释清楚便听屏风后头一声轻咳,绫罗绮缎的慧妃被银如搀扶着细步走出,裙裾一圈圈漾开,想来是听到了我俩在这正厅聊上了,适时前来干扰了。
真是……您至少等我把那句话说完啊。
慧妃缓缓地踱去桌边坐下,气度雍容,脸上尽是慈母的笑容:“忧儿,年末忙了些吧?我看你最近也不怎么来了。”宇文忧上前行礼道:“儿臣来给母妃拜个早年。”慧妃显然很高兴,一挥碧玺帕子:“免了。关卡的事儿可顺利?上了路子没有?”我偷看宇文忧一眼,原来这些日子他在忙这个。
他点一点头,精致的下颌压低了下来:“嗯,已经入了轨道……母妃呢?最近身体可好?”慧妃笑道:“我有什么好不好的,都这年岁了有点病痛也是正常。”虽这么说,她还是轻叹了一声:“就是这皱纹是越来越多了,消也消不掉,真是愁人。”
宇文忧看我一眼,躬身对慧妃说:“母妃。父皇已经准许儿臣暂不纳妾了……儿臣是不是可以……”他瞥我一眼,我瞥慧妃一眼,果然她脸上立刻寒冰冻结,掀起茶碗盖儿啜一口茶,这才淡淡地道:“怎么?想讨他回去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容易过来看我。”
……这慧妃不会在吃我的醋吧。
宇文忧上前,蹲在她身侧拉住她的手:“母亲说的哪里话,儿子就是这些日子寂寞。又没心力顾着别的,纳妾的事往后放放也不是不可。至于他,儿子是顺带一提,母亲不愿意的话再多留他几天也可以。”看来他对对付中年女性很有一套,连“母妃儿臣”都省了,直接上最套近乎的话语,他果然有资质当中老年妇女的偶像。
慧妃表面上嗔怪,眼底的笑意还是一丝一丝绽开了:“耍贫嘴你最行!其实我留着他又有什么用,只不过怕你被迷的忘了正经事,说到头还不是为你好。”宇文忧晃着她的手道:“儿臣明白。儿臣已经成人了,这些事情自己自有分寸。纳妃纳妾之事只是早晚,这些儿臣都知道得很。”听他这么说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见不得光的泄欲工具了,虽说没有点明了说,站在旁边听着也多少有些挂不住。
慧妃被哄的开心,另一手上去回拍儿子的手:“你心里头清明就好,行了,既然你父皇发了话,我也没理由找不痛快,今儿你留在这好好陪陪我,一起去殿上晚宴。宴礼结束了,就把这劳什子领走吧。”听听,劳什子,多没人情的比喻,我算是看透这群人了。
宇文忧的眼里有欣喜一闪而逝:“多谢母妃。”慧妃笑着摆手,站起身来往屏风后头走:“你来,陪我好好说说体己话儿。”她扫我一眼,神色又恢复冷淡:“还站在那儿干吗?这儿没你的事儿了,回去歇着吧。晚上跟着三殿下回去。一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我委屈自己迎合了她这么多天,她还是对我一点改观也没有,若是她儿子不保我,四皇子不用利用我,也许我早就被捏死在什么地方了。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力不从心,我这样、这样努力地活着,面对着如此盘根交错的利益关系,究竟哪一天才能走到头,究竟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也许五年之后,一切都是定数,我斗不过这些人,可是我必须试试看。已经把自己放低到了这一步,我除了这条命什么都不剩了,那么还有什么理由不活下去?
二十三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新年伊始,整个皇城都挂上了红色宫灯,一眼望去绵延无尽。不过再热闹也没我什么事,我只需拾掇好行装,等着旺财宴礼结束带我回去而已。
坐久了也就有些烦闷,便站起身出去走走。临出门的时候眼前一恍,脚一下踩空险些跌倒。最近总是这样,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也许是中毒太深,有了什么副作用吧。
蓦地一双手伸来,两边一撑就稳稳当当把我扶住:“走路也不看着点。”我强忍着眩晕抬头,那人的瞳色里烟水一片,不禁奇道:“四殿下怎么这当口还来这里?不是有宴礼么?”他的声音依然低而柔和:“借口早些出来了,过来看看你,听说你今天就要走了。”劳他记挂着,是在惋惜不能光明正大监视着我了吧。
我故意笑给他看:“我走到哪儿不还是一样。您有什么放心不下。戚神医的本事可大过了天了。”他不露痕迹地轻轻一笑:“说话总是这么带刺做什么?夏生,有时候做人不能太明白,适当装装糊涂还是必要的。”他在提醒我要有自知之明么,是在告诉我无论如何逃不出去么,还是在指责我太过于放肆?不管哪一个,都不是我想听的话外之音。
我慢慢把他放在肩上的手拂开:“您也至多瞒我五年。”我没告诉他一年半之后,我就不受旺财的制了。我们俩赌的这条命,保不准谁输谁赢。他笑意深了些,柔润得叫人心底发冷:“五年。那么长的时间,足以让你求生的欲望更加强烈,你就不怕么。”这倒霉催的,非得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我以同样的笑容回应他:“您告诉我我应该怕么?其实早在半年前,我就应该彻彻底底地死了的。一个死了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好怕?”他脸色微微一白,竟情不自禁自语了一句:“原来是这个意思。”什么意思?我狐疑地看他,他自觉失言,恢复了温和的神态:“没什么。”顿了顿,这才又道:“我先走了,以后常去三哥的府上看你。”
我才有功夫愣上一愣,他已经走出了好几步,蓦地又想到什么似的回头,皎洁月色映出他淡淡的微笑:“其实原本是想你一醒就冲他讨了你来的,谁想莫名其妙的他就对你……”他的笑容化作了无奈:“他喜欢的接受的永远只会是女子,这你知道吧?”
这句话如同晴空里的一道霹雳一下把心窝照了个通明透亮,我从茫然里回神,镇定地回他:“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他看着我好久什么也没说,表情有些悲悯,半晌才再次抬步,匆匆地走了。
可是……悲悯。同样是处在孤身一人,谁也不能依靠信任的境地里,他为什么要怜悯我?同病相怜么,这个词语真是好笑,竟然让如此对立立场的两个人这样微妙地联系了起来。
没一会宇文忧就匆匆赶了过来,一袭淡金色的精棉袍子,袖口滚着雪边,在月光底下很是俊气。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就把我往外拖:“你在这发什么愣,不是叫你去西拱门等我?”我被他拖着踉跄了两步,这才想起来:“我的包袱还在——”话没说完就被他一口打断:“包什么包,你想要什么跟我说,我一样不落都给你添置全了。”我那个心疼啊,这几个月我揩的油水可全在那个小包裹里,就被他这么简单一个陈述句给废了。
我使力挣开他的手,他没防备被我甩了个刚刚好,我折回头去:“不行,做人怎么能这样浪费!那可是我的血汗钱啊。”还没走两步又被他拽住了,看来他今天是跟我对上了。
他狠狠地看着我,凤眼里深不见底的全是墨色:“你就在跟我倔是吧?”我一听顿时觉得糟了,这家伙又误会了,我是真心疼钱啊,谁有那空闲工夫老和他对着扛啊。
我苦笑着说:“三爷,小人这几个月被打赏的东西可都在里边……”他眼睛虚一虚:“那你倒说说都有什么?”
我想了想一一数来:“娘娘赐的缎面衣裳,还有顺手捡来的金珠如意……还有半掌大的流光璧玉……”还没数完就听他面色不善地打断:“流光璧玉?那不是四弟的东西么?”我刚来得及点个头:“是,就是四……”便被他以大力拖拽着往前继续暴走起来,那气势汹汹的,简直一点余地都没有。
“不许回去拿。”他一字一句地说,似乎还咬着牙。做人有他这样不厚道的么?讨厌我就见不得我赚点外快了?我正心疼那么好的一块玉就这么在小荒地儿里给糟蹋了,就听他又说了一句:“给我回去,什么青光玉红光玉杏光玉的每样我给你一块,别想着去拿那块流光玉。”我试探着问了句:“您给的玉比流光璧玉大么?”他貌似气过了头,好久都没了动静。
许久,才听他依然咬牙地说了一句:“是!每块都是它的三个大。”我这才放下心来:“您早说不就行了,成,那可别赖账啊。”他回头白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几块玉而已,你以为都跟你似的那么没出息?”我顺着他的话说:“您还真说对了,谁叫我没过过好日子呢。”
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
谁知道这句话又不知哪儿刺激到了他,居然给我来了句:“你怎么这么斤斤计较?我都说了要好好对你了。”瞧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我好像没少在他面前抱怨过这些,哪次不是被他冷眼驳回去外加一句“就凭你如何如何”,今天怎么这么反常连“好好对你”四个字都说出来了,什么毛病啊这人。
坐在车里我还百思不得其解,绞尽脑汁冥思苦想间终于想通——可能是他把我那句“表真心”的话当真了,然后对我内疚了。忽然觉得手心一凉,被人拽过去握住。我一惊抬头,那双凤眼正绝对全神贯注地凝着我,眼底流动着什么情绪,夜色深了我看不清。
他像下了好大决心一般地说:“你以后就搬来我卧房住。天冷了不能住在竹林后边。”我一听心里头这个抖呵啊,赶紧问:“您父皇不都知道了这事了?不成,我可不想老睡外室。”就他这种高兴了让我一半床不高兴了一脚踹下去的,我还不如住小偏院里呢。前几个月是因为要引起皇帝的注意,不得已而为之,现在皇帝都知道了,还粘这么紧干吗。
他似乎被打击了一下,许久才闷闷地道:“我不是叫你睡外室。”
我说:“地下就更不行了。”他声音更闷:“我也没说要你睡地上。”我奇怪地看他:“以后隔个三五天找我去一次就行,何必搬过去。您父皇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事,难道这还不够?”他沉默了一会儿,咬牙道:“不够,当然不够。”我问他:“还有什么不够?”他握着我的手一下子大力紧了起来。
许久,他才放松了手劲,有些拉不下面子似的含糊说了句:“他……他还没跟我道歉。”唉,你说人怎么就不知道适可而止呢,非要把他父皇逼到道歉的地步?一个九五之尊开口和儿子道歉?我看那时候他父皇也应该被内疚折磨得差不多了。说实话我真同情他爹。
他一句话打断我的迟疑:“协约上写的清清楚楚,这两年里你可要尽力配合我。”我一下没了语言反驳,是啊,做生意最忌言而无信,于是只能点点头:“搬就搬吧,无所谓。”
车轮碾地,轱辘轱辘地作响,他垂了眼不再说话,只是手还一直拽着我的。力气不大但是挣脱不开。其实我住哪里不是一样,戚回风一定还是跟着我到处乱转。夜里找不了我,他也可以白日趁旺财不在前来勘查。
二十四 我倒是想和他搞好关系。我行吗
屋外的门轻轻扣上,咔哒的一声听得我心里头一颤,还没来得及把摊了一床的乱七八糟稍微拾掇一下脚步声就近了,淡淡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优雅得体:“你在做什么?”
我把东西往一处推了推,转过身来笑道:“明天要搬走,这不正收东西呢。”他的眉间轻轻地一簇:“搬去三……你主子那里?”我点头:“是啊,要么还能去哪儿。”话刚说完,眼前花了一下,又是好一阵子眩晕。
他在我身边找个地方坐下,白色的发梢顺着肩头泻下来。我听说他早生华发是试错了药的缘故,他的师父是隐居高人,传他武学医学,从小就曾以身试药。没想不知吃错了什么,十四岁时青丝骤白,一直到现在也没转过来。
腕间一凉已被他夺过去压住,他侧着头诊脉的模样,还有清致冷然的眉梢眼角,有一点点像苏陌,我赶紧别过头硬压下这样的想法。
“你最近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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