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鍪城的高级将领此时都在帅帐候命。
夏侯泽墨从红木桌上拿出一份文件,传到众位上将手中。
他眉宇深沉,显然是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如今瘟疫横行,人力已难以转圜,唯一能阻止瘟疫传染的就只有此方法了,不知诸位有何看法?”
文件逐渐传遍整个将领的手中,然,看过的将领全都骇的睁大了眼睛。
数十名高级将领单膝跪地,声音里含着浓浓的无奈和悲恸:“请王爷三思!”
彭康更是以死力拒:“小王爷,此等做法有违人和,万万行不通!”
这方法,竟然是下令焚城!
一旦施行,不说万鍪城民众现下怎么看怎么恨你,就连后世都会落下个遗臭万年的名声。
百里无忧上前扶起上将彭康,谈吐温煦:“彭上将,你会意错了。引火焚城是无忧所想,只是劳小王爷提出。”
这一切的罪名,这千斤的重担,只由她一个人承担便是。
彭康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极悚然的一幕。
这么一个谪仙般的少年,如许的淡漠出尘,如许的忧国忧民,竟然亲口下达了如此残忍的命令,如此阴毒的方法!
然而,罪魁祸首依旧浅笑,她抽出帅桌上的一份黄底黑字的文件,纤细的手提笔蘸墨——
在众人的凝视下,一笔再是一笔,白衣少年毅然决然的签下了“百里无忧”四个大字!
夏侯泽墨深深的望着白衣少年永远笔直的背影,星眸中含着浓浓的情愫,最终化成一汪春水。
他执起笔,亦是在文件的下方签上了“夏侯泽墨”四个大字。
无忧,这万千的罪名,我与你同背。
无忧,这后世的骂名,我与你同担。
万鍪城的高级将领,眼睁睁的看着两个掌握万鍪命运的高位者,签下了这份灭绝人性的文件,却没有阻止,是不敢阻止,是不能阻止,还是不忍阻止?
无忧侧首,清冷的眸子看着这个邪魅英挺的少年王侯,有些不可置疑——他居然陪着她,即便知道这是万千的罪名,亦是签下了这份文件。
心中微微荡漾,似乎有一片柔软被触动了。
十多位高级将领既不持支持态度,也不持反对态度。
万鍪城是他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家,怎能说焚就焚;但他们也知道,除了焚城,现下根本没有其他办法控制得了。
夜半,万籁俱静。
有营帐依旧是灯火通明,桌上是叠叠的情报,信笺上清秀凄然的批注,和白衣公子轻微的咳嗽声……
引火焚城在明日施行,那么这焚城后导致的种种结果,民众是暴动,是服从……百里无忧不得不担忧。
目光不经意的瞥见到那份下达焚城的文件,文件下方,那龙飞凤舞的字体伴随在清秀小楷边,有说不出的和谐舒心。
无忧目光清定,最终还是拿起这份文件,在“夏侯泽墨”四个字上盖上了大楚右相的官印,四四方方的血红印鉴刚好掩住了夏侯泽墨的名字。
有些事,一个人承担即可。
夏侯泽墨是战将,是能龙腾九天的王者,这些千古骂名的事,就由她一个人背负就好!
……
翌日,天还昏昏沉。
引火焚城的文告被士兵张贴在万鍪城的公示栏上。
起先,有一两个浑浑噩噩的路人经过,待看到“引火焚城,所有染病者葬城”时,路人尖叫一声,扑在公示栏上,试图撕下文告。
脸上围着白布的士兵们举起长矛阻拦,冷喝一声:“叫什么叫!赶紧通知家里没染病的人到衙门检查出城!”
大喊一声:“那得疫病的呢?”这三三两两的路人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想来是染病的。
“病者葬城!”士兵冷肃的脸上流露出与坚硬语气不相符的叹息。
☆、【28】 大火
消息散布出去,人渐渐的多起来……
有闹事者妄想闯出万鍪城,被士兵一剑刺穿喉咙,以儆效尤,民众畏死,再不敢闹起来。
百余万未染病的大军紧张有序的出万鍪城,退居琅琊郡。
傍晚,万鍪城空荡下来。
只剩下十几万染病的士兵和民众留在城内哭喊着。
城外,有白衣少年静静的坐在轮椅上。
她表情淡漠,眸中除却清冷再无其他,然而,眉间那点绯艳凄迷的朱砂却流露着主人的心绪,她在惋惜,她在愧疚……
时间到了,无忧瞌目不忍,口中却下达着这一残忍的命令:“关城门,焚城!”
沉重的城门被士兵缓缓关上,城内十几万染病者的哭喊声被阻隔在城内,仿佛一个宿命被掩住。
万鍪城的外围早已被泼上桐油,垛上枯草,极易点燃。
随着无忧公子的一声令下,士兵将火把投进草垛,桐油遇火,一下子燃烧起来,顿时火光冲天。
城内,十几万军民的惊恐声、惨叫声撕心裂肺。
火苗飞快窜长,民众惨叫不绝,天色昏暗深邃……惨绝人寰。
但见,白衣少年挣扎着从轮椅站起,苍白虚弱,背影微颤。
她身后紧随的三千将士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清瘦孤绝的少年,慢慢的站起来,荏苒的背影承载着万千重担。
天空突然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飘雪。
大雪纷扬,下的异常大,可即便是雪,也湮灭不了这场大火。
百里无忧屈膝,顺着雪落的方向缓缓跪下——
如此清高的无忧公子,如许骄傲的百里无忧,如斯才绝的大楚右相,竟然为了满城百姓,跪在城门。
所有人都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
她此生没为谁跪过,即便是生她的父亲娘亲,养她的师父师兄,高高在上的皇族帝王……百里无忧也不曾为他们屈膝。
白雪轻轻的落在无忧的白衣上,再悄然融化成水。那一瞬,竟让人分辨不出眼前的究竟是雪还是白衣少年了。
这样的一幕,让在场的三千将士都忍不住眼眶发酸。
站在无忧身后的三千将士敛襟,屈膝而跪,默然无声。他们不仅仅是为满城百姓,更为眼前的这个白衣少年。
警戒线外,有上千个为染病亲人送行的健康民众。
听着亲人惨痛的哀嚎,无声的悲哀,他们亦是随之跪下,悲恸啜泣。
无知的孩子眼看着自己的父母被困在城内活活烧死,倔脾气犯上来,小男孩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趁着士兵悲恸恍惚之时,避开士兵的防守,扑进警戒线内,将石块猛然掷向白衣少年——
百里无忧没有躲,甚至连动都没动,她只是静静的跪在那里,静静的凝视着一点点蹿高的火苗,淡如寒冬盛开的白莲。
左后脑有轻微的刺痛,鲜血顺着她的发丝滴落在白衣、被薄雪覆盖的白色地上。
一旁的几个士兵急忙跑过来抓住小男孩,准备给这不懂事的小鬼一顿好揍。
此时,背对着众人的白衣少年缓缓出声:“放了他。”
可公子,是这不懂事的小鬼打伤了你,你怎么还能如此的大度?士兵虽然心中有气,但不敢违抗无忧的话,不情愿的放了这小男孩。
刚才的情景让小男孩惊惧万分,想来有些后怕,狼狈的跌坐在地上,但依旧倔强:“百里无忧,你烧了我的家,杀了我的父母,此仇,不共戴天!”
男孩稚嫩的嗓音在整个城外异常清晰:“百里无忧,有朝一日,你定不得好死!……”有士兵急忙捂住小男孩的嘴,不让他再乱说。
然而仅这一句话,让百里无忧心底最后的防线奔溃。
白衣少年的背影微有些萧瑟,一袭白衣掩不住她单薄身姿,有些难受的捂嘴轻轻咳嗽着,待百里无忧打开手心,入目的是让人心惊的血红色!
她身子已经差到了咳血的地步,竟然还在寒冬腊月中跪着!
时间流逝,漫天飞雪里,传来白衣少年淡淡的话语:“小鬼,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所有人都会明白的。
小男孩啐了一口,“我不明白,就算明白了,我还是要你死!你这个杀人如麻的恶魔!”
话,不可以说的这么决绝。
在很多年后,小男孩长大了,回想起这一幕,终于明白了——无忧公子的无奈与无助。
为弥补自己内心深深的愧疚,他参加科举,成为后世大齐王朝的尚书郎,一生为国效力。然而,却终不见曾在雪中长跪的白衣少年,终不能当着他的面好好的道一声歉。
☆、【29】 得病
许是焚城太过残忍,所以自从小男孩破口大骂时就有人在下面附和。如今一见无忧公子是好欺负的主,更是不畏惧了。
起先有个妇女大嚷:“百里无忧,你还我夫君,还我孩子!”
天怒人怨,一呼百应。
警戒线外的数千民众全都反了,男丁大呼大喊着:“百里无忧,你还我妻儿!”他们开始推搡着士兵,想闯进警戒线内,将那个淡如白莲的少年狠狠的踩在脚下!
上级有命令,所以士兵们不敢杀这些个民众,只好任由这些民众吵闹。
她为千万人呕心沥血,却还要独自承受着千万人的不理解和辱骂。
一时间,吵闹辱骂声不断。
而雪中的白衣少年却如置身事外般,仿佛听不到任何的谩骂声,不为自己作任何解释。
突然,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只见,一红袍张扬的少年骑马疾驰而来。
他容颜微霜,眸中带着燃烧的冰,只消一个眼神,那犹如帝王睥睨天下的眼神,让任何人都不得不臣服。
此人正是夏侯泽墨,任谁也没想到,本该带领百万将士退居琅琊郡的墨膺王竟然折返,自己一人回到万鍪城。
三千士兵单膝而跪,所有民众随之跪下,“王爷千岁!”无论是士兵还是民众,他们对于这个少年是敬畏的,是他赶走了西戎、匈奴的铁蹄;也是他,让大楚不再饱受屈辱!
这样一个人,如何能让人不臣服?
夏侯泽墨看着百米外的那抹与雪色融为一色的纯白,心中微微刺痛,他一步一步的走近——
这百米的路程,竟让夏侯泽墨走了许久,他的步伐很轻,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仿佛在害怕这身影会陡然消失不见。
终于到了,他解下身上的披风,裹在白衣少年单薄的身上。
夏侯泽墨弯腰,在千万人面前,伸手轻轻的抱住虚弱的她。
他在她耳侧轻轻的说:“我来了。”
百里无忧躺在他怀中,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冬日寂静开放的雪梅,“夏侯泽墨,你……”她咬了咬苍白的唇,“你不该回来。”
墨膺王是不该回来,但,夏侯泽墨必须回来!
因为我,放心不下你——
他抱着全身冰冷的她,一步一步的走着,在万民的注视下,声音冷硬:“再有辱骂百里无忧者,无论是谁,本王定不轻饶!”
他心中的明月,岂是他人能随意侮辱的?
莫说是普通民众,便是天王老子,他也定要让此人血溅五步!
没有人能当着他的面侮辱无忧,即便是他自己,也不可以!
无忧静静的躺在他怀中,感受着这个男人的体温,听着这个男人霸道强硬的话语……心中有一丝暖流缓缓淌入心中。
原来,这个世上,还是有人真心对她好,不论原则的对她好。
众人眼睁睁看着英挺王侯抱着荏苒少年跨马而上,两人一骑,绝尘而去!
……
无忧身子骨弱,在雪中跪了整整两个时辰,寒气侵体,到琅琊郡后,夏侯泽墨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额头,才发现竟是异常滚烫。
临时帐篷里。
夏侯泽墨急忙召来军医为她诊治,却被虚弱的无忧制止。
一个心急如焚的让立刻诊治,另一个却倔强的绝不就医。军医进退两难的看着两人,也不知究竟该听谁的命令。
小王爷,开罪不起;无忧公子,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
无忧躺在床上,淡淡的开口拒绝:“无忧自己的身子是什么情况自己最清楚,不劳小王爷费心了。”
“无忧!”夏侯泽墨难得对无忧板起了脸,这生病的事怎么能拖!
“夏侯泽墨,我说不医就不医!”无忧声音冰冷,一如冬日里冷峭的冰雪。
知晓百里无忧一旦做下的决定,就绝不会悔改。夏侯泽墨放软了声音,柔声道:“万鍪城被焚,亟待整顿,当日你许口还万民一个全新的万鍪城,如今你要是病倒了,怎么还兑现诺言?”
无忧困倦了眉眼,揉揉眉心,解释道:“我自幼服食医药甚多,一些普通的药喝了根本无用,不医也罢。”
夏侯泽墨心中一阵酸涩,看她倦怠的眉目,只好依她。
待无忧睡着后,夏侯泽墨才起身离开,这百万军队迁往琅琊郡的大小事务,是需要亟不可待的处理。
刚离开营帐,方才的军医便扑通一声的跪在墨小王爷面前。
夏侯泽墨不解,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