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晏西接过茶水,朝我微微一笑。
我一愣,才盯着自己的手发怔。怔了一会儿,又望向他,他轻轻地呷了一口茶水,动作优雅从容,龙井的茶香四溢。幸好陈晏西目盲,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他,也不会在他面前尴尬。
我忽然觉得一阵寒意,陈晏西的怀柔政策实在是太厉害了。我这样的一个杀手,竟然真的沦落成了一个端茶倒水的侍女。
陈晏西的腿其实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大部分时候他可以站起来自由行走。有时候因为目盲,行走不太方便,他就使用轮椅。可一旦遇到阴雨连绵的日子,他连床都下不了。
他自然不能自己看公文,可是他还是燕国的世子。于是每天会有不同的人和他一起到书房去,我将茶水放到他的桌子上,然后退出来,将门关上。
常常,他会一个人呆在书房。
有一次我借着给他添茶水的名号走了进去,看见他伏在桌案上写字。我觉得奇怪,不禁往他多瞧了几眼,却见他走笔游龙,一幅《兰亭序》竟临摹得十分工整流畅。
“你眼睛好了?”我忍不住问,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发不出声音的。只好作罢,将茶水放在了他身侧,茶盏着陆的声音清脆无比。他望向了我,微微一笑:“多谢。”
我这才再次看到他的眼睛仍旧是那空洞洞的模样。不知为何心却蓦地一紧,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我低头又去看他的字。
他看不见,却还能写得这样工整,想必是花了极大的功夫。
只是……天下好像从来没有一个瞎子是可以当国君的,只怕陈晏西这个世子也做不了多久。
每天早上都会有太医来会诊,我闲下来无所事事,索性在院子里浇花。其实陈晏西从来不为难我,相反他对我极好,好到差点让我以为,自己原本就是他的丫鬟。除了杀人放火下毒潜逃,似乎我所有的行为都没有人制止。他这是给了我最大的自由了。
这一日,卫衡却在我浇花的时候忽然出现在正前方,我的水壶冷不防淋了他满身,他暴跳如雷,眉毛几乎竖到了天上去:“你这个刺客,你果然不安好心!”
他的这一句话如同当头喝棒,让我醍醐灌顶。我蓦地想起来,其实我是来刺杀陈晏西的,可是如今我竟然在陈晏西的眼皮底下浇花!
卫衡出现在我面前的原因竟然是——陈晏西让太医来医治我的哑疾。
看到那满脸白胡子的太医的那一瞬,我吓了一大跳,几乎落荒而逃地冲出了屋子,窜上了屋顶。
然后,历史再次重演,我的脖子被一把冰冷的剑架住。
竟又是我天真了。
燕国世子所隐居避世的院子,又怎么会缺少防备?那些隐藏着的暗卫,自然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我这个刺客,当然是插翅难飞。
我回头,恰恰看到了卫衡复杂错愕的眼神。然后,陈晏西缓缓地自己推着轮椅出来了,还是那一身青衫,朴素却又贵气,就好像那日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模样。卫衡立即朝他低语了几句,他皱了皱眉抬起头来,眼睛却无法聚焦到我的方向。
我看到陈晏西对着那个错误的方向,说了一句:“苓儿,过来。”
那一瞬,我忽然觉得阳光那样刺眼,刺眼得让我几乎流下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权尹01
苓儿,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权尹院子的所有女人,都有一种花的名字。而他给我的名字,叫做杜鹃。
为何,陈晏西会叫我苓儿?
我呆呆地被暗卫送下屋顶,而院子里的那些人又悄悄消失了,再次只剩下我和陈晏西两个人。
我远远地看着他,努力地回想,自己是不是曾经在那里见过他。
陈晏西听不到我的动静,又找不到我的方向,再次皱眉,声音有些急躁:“苓儿,你过来!”
我还是没有动静,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他抓起轮椅,移动了两步,忽然发了脾气,狠心站了起来,却又似乎绊到了轮椅,摇摇欲坠。我本能地一惊,赶紧冲过去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臂。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就像个得意洋洋的孩子,他笑道:“苓儿,你在欺负我。”
我讶然。
他笑容忽然收敛,轻轻叹息一声道:“你欺负我是个瞎子。”
我猛地怔住,咬着牙几乎有些粗暴地在他的掌心写下:我叫杜鹃。
言下之意,不是我欺负你,是你自己叫错了人。
他就这样陷入了沉默,一直到熄灯入睡也没有再同我说过一个字。
虽然平时,我们也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那一场改变我命运的杀戮。
大雪纷飞,血流成河。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被母亲死死地裹在怀里。强盗们抢了钱财终于走了,我才缓缓地从母亲怀里钻出来,浑身被冻得冰冷,我摔了一跤,晶莹剔透的积雪上竟然印着我满脸的血。我使劲地慌乱地和着雪水洗手洗脸,却怎么也洗不干净。母亲的血,好像就这样黏在了我脸上,永远都洗不去。
父亲、母亲、奶娘、妹妹小兰……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在雪地里,坐了很久很久。那天,雪下得那样大,那样冷。
就在我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死去的时候,一辆马车出现了,我呆呆地看着它缓缓地驶过,然后在我的面前停下。
马车车门打开,一身紫色狐裘的男子斜倚在马车内,嘴边勾起一抹轻笑。熏香袅袅,那样温暖。那个英俊贵气的男子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我的亲人的尸首,自信地、不容置疑地、轻笑着说:“子规啼血,从此你就是我的杜鹃花了。”
我就这样成了杜鹃,被他带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院子里,成为了他花园里的其中一朵花、一把剑、一个女人。
那一年,我十四岁。
我惊醒,竟然见鬼地看见原本被我熄灭的烛火竟然再次被点燃了。
我走了出去,看到陈晏西竟然不知何时又坐在了那张轮椅上,衣冠楚楚,面对着书桌,只是静静地发呆。
大概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转过了头来,又仿佛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看不见人,抚了抚太阳穴,轻轻叹息:“苓儿,把你吵醒了么?”
他的声音一向温和,可我的眼眶忽然就这样红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冷心冷肺的人,在那个惨绝人寰大雪天,我都没有掉过一滴泪,权尹说我天生就适合做杀手。可是面对这样的一个陈晏西,我竟然一次又一次地心软了。
我走到他身边,指间触上了他的脊背。
他微微一僵,却没有阻止我。于是我轻轻地在他的背上一笔一划写下:我没有病,我不看大夫。
他沉默半晌,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苓儿,你总不能一辈子不说话。”
我怔了怔,还是缓缓地写下:可我这样很好。
他又是沉默了一阵,一只大手忽然横过来,将我揽了过去,我一僵,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药香,不禁呼吸一滞,感觉到他的手指也在我的脊背上写下:可,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我浑身僵硬。
他的指尖继续在我的脊背上滑下:我已经看不见你的模样,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我一点都不敢动弹。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脖颈间,有着我熟悉的淡淡的药香,我不知所措。
他将头搁在了我的肩头,闷闷地问了一句:“好么?”
什么?我不过是一个要他命的刺客,他为何要待我这样好?我又想起他第一次在我的手掌上写下的那四个字——不杀之恩。
我猛地清醒起来:是不是他对所有的杀手都这样?是不是他要将计就计反而用我来对付权尹?陈晏西虽然瞎了,还腿脚不便,可是他却是个大人物,绝对会成为权尹角逐天下最大的绊脚石!
我……不能沦陷在陈晏西的温柔乡里!
我的匕首就这样插进了陈晏西的胸膛。
其实很多时候,我的行动,快于我的意念。也许,这也是杀手的特质之一。这么久,我的杀手本能竟然还没有退化,自己都有些吃惊。
陈晏西更是满脸震惊。我甚至在想,你的表情终于不是那样从容不迫了。是了,我成了他的俘虏,身上所有的兵器毒药都被搜走,我又从那里弄来的匕首?
他大概想不到,我们做杀手的,尤其是我们这种蛇蝎杀手,有一种本事,叫做腹中剑。
我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发了疯地大声说:“陈晏西,从一开始你就不应该放过我!你不但眼睛瞎了,心也瞎了!”
可是他什么也听不到。他甚至什么都看不到。
一个哑巴,和一个瞎子,到底要怎么沟通!
我将蜡烛台扔到了陈晏西的床上。丝质的床幔迅速地燃烧了起来。
我最后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陈晏西,决然而去。
我果然是个冷血的杀手。
泪水,却同时簌簌地流了下来。
我成功地完成了权尹给我的任务,回到院子上报之后,终于见到了权尹。他还是从前的那副模样,斜斜地倚靠在贵妃椅上,斜睨着我,指关节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桌角。而一向慵懒至极的权尹,在见到我进们,跪在他脚下的那一瞬,竟然开始疯狂地得意地开怀大笑。
我忽然觉得,权尹似乎变了,他似乎没有以前那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而又完美得不真实了。我眼前的这个权尹,喜形于色,野心昭昭。
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明明看不见却依旧坚持沐浴在阳光下,在院中赏花。他笑着说:“我看不见,却闻得到。”
我如愿地成了权尹的贴身侍卫,再也不是暗处见不得光的杀手。以前我为了这个职位可以不顾一切,真正得到了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丝毫兴致。
我在权尹身边带剑而立,无意中听到有人给权尹禀报消息,好像是说陈晏西并没有死。那一刻,我忽然松了一口气,仿佛连绵数日的阴雨终于散去。
这时,权尹冷然的目光忽然扫了过来,我猛地一颤。
这一夜,权尹点名要我服侍。
我从十四岁开始就期待的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可是我却颤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坐在床沿,浑身僵硬,听到权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刹那产生了逃跑的念头,我猛地站了起来,却反而顺势被权尹一把搂在了怀里。他在我耳边低笑:“怎么,这么着急?”
权尹滚烫的吻落到了我的脖颈上。我闻到龙涎香扑鼻而来,浑身僵硬。
我不能反抗,因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日,一身紫狐裘的权尹笑着对我说:“从此你就是我的杜鹃花了。”
想起“杜鹃”,我又想起了那个男人,他叫我“苓儿”……
权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忽然凶狠起来。我终于成了权尹的女人。泪水却滑进脖颈,冰凉彻骨,让我想起那个冰冷的大雪天,咬着牙关浑身发颤。
作者有话要说:
☆、权尹02
权尹的杀手们在消灭异己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在掌握了大量官员的把柄之后,他成功地篡位,一夜之间从手握重兵的摄政王叔成了晋国的国君。
然而抢来的东西,终究烫手。
权尹为了巩固新生政权,要迎娶楚国的公主为妻。
他千里迢迢地将公主从楚国迎了过来,却大婚的前一夜,在我身侧沉沉睡去。
我看着身侧的他,轻轻地抬手想要抚上他的肌肤。我想,我是他亲手培养出来的杀手,如果我此时此刻要杀了他,他会不会死不瞑目呢?
可是权尹毕竟是权尹,他在我的肌肤触及他的脸庞的那一瞬,蓦地睁开了双眼,狠狠地扼住了我的咽喉,又将我一脚踹下了龙榻。他双眼通红,咬牙切齿地盯着我:“你想要杀我?你是我权尹的女人!怎么,陈晏西给你灌了迷魂汤么?”。
侍卫冲进来的时候,我身上只裹了一张薄毯,终于大声地笑了起来。原来,从我从陈晏西那里回来,权尹就不曾相信过我。他以为,我早已被陈晏西收买,反而来接近他刺杀他?
权尹,生性多疑,却真的是利用女人的行家。我成为他的一把剑,成为他的女人,最终,在他不需要的时候,成为了一堆破铜烂铁。
我被关押在了天牢的最底层,从此暗无天日。
从狱卒那里得知,权尹和楚国公主的婚礼并没有如期举行。楚国公主到达晋国之后水土不服,婚礼不得不延期。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再没有波澜。我开始疯狂地想念那个冷清的男子,他温暖的手指在我手心写下一笔一划。他安静的神情,他懊恼的神情,他叹息的神情……
但我也清楚地明白,此生,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
如今的我,甚至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