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捂了脸,仰脸看着沈妮儿。
沈妮儿摇着头:“你太让人失望了。”
如果曹松有事,真的不是一个巴掌就可以解决的!
这个人怎地如此冷血?!她寒心地想。
沈君盼还那样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时间说任何话。
她转身就走,一回头才发现,可能刚才从过来太激动,竟未发现后面竟然还坐着个人。中年,手里同样端着杯茶,表情淡漠,有种浑然天成的霸气。
他低下头,饮茶。
沈妮儿推开门走了出去。
盼君归兮
君盼破天荒回来的很早,沈妮儿正喂两个孩子吃奶,他不一声不响走了进来,脱了外衣,坐在沈妮儿身边。
沈妮儿没有看他,他也不说话,沉默地看着孝儿。
孝儿吃饱了就在摇篮里翻来滚去,她最近会爬了,也跃跃欲试地想要蹬腿儿走路,很不老实。
男孩沈念还在闭着眼吃奶,很卖力地样子。
君盼就弯腰去抱沈孝,沈妮儿心里对君盼的失望仍在,因而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你干什么?!”
他身子一僵,泛着冷光的手指举在孝儿的脸侧没有放下去,孝儿此时不动了,含着指头看他,眨巴了几下大眼,也不知怎地,突然就哇哇大哭起来。
沈念本来优哉吃奶,听到姐姐哭,小手揉了揉眼,也跟着啜泣起来。
沈妮儿手忙脚乱安抚两个孩子,君盼仍旧弯腰僵在那里,垂着眼帘,对孝儿的哭闹无动于衷。沈妮儿伸手推了他一把,声音不免怨怼:“让开些。”
他就向后退了退,束手站直着。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天气冷了,他仍旧穿着薄底的布鞋,一起谈生意的人颇为尴尬地提醒他,他才看到脚尖的地方有些开线了。裤子也几天没有换,染着尘土。
沈妮儿不曾顾及他,他便像是被人抛弃了那般过活。
而他又能怨得了谁?一切都是自找的,是他活该。
两个小孩终于不哭,沈妮儿这才重新注意他,看了他的脸,才惊了一下,说:“你的脸?”
她白天打得那一巴掌,就算再狠,也不会到现在仍然红痕不退。
竟好像肿了。
沈妮儿走过去,他微微垂着头。由于两人身高的差距,沈妮儿正好可以看清他的脸。
交叠的指印模糊在一起,又红又肿。
他闭着嘴不说话,眼睛看着地面。
神情又倔强又脆弱。
沈妮儿不可避免地心疼着,可她又皱起眉。
她想起曹松憨厚的脸,她想起抢夺宝宝的人,疯狂喊着的话:“沈君盼,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他眼里的恨,他撕心裂肺的绝望。她想起从他手里流逝的一条条生命。
他做了那样多的错事,她不该对他心软。
可她的心尖上,只住着这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自闭、孤独、残忍、自虐的人。
这么多年来,她只有他一个。
这么多年来,她只爱他一个。
她还是忍不住把手贴在他受伤的脸颊,他近来不断消瘦着,下巴又薄又尖,就像一柄刀片,锋利脆弱。
“别再那样做了。”她双手捧着他的脸,低低地、轻柔地、恳求地,“别再那样做了……”
她还是没有原则地原谅了他。
她包庇着一个罪人,也因此成为一个无可饶恕的罪人。
他的胸口慢慢起伏起来,他垂着眼,像是受尽委屈的小孩,倔强地抿着唇。
沈妮儿把他拉过来,让他弯腰靠在她胸口。
她心疼着。
他明明还只是个小孩,他因为害怕才会犯错。
她自责着。
他会犯错,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好好照顾他。
他把手环在沈妮儿的腰上,慢慢慢慢收紧,勒的她喘不过气来。
他抱着她,不说话,肩膀颤抖。
“别不要我,别对我失望……求你、求你……”他含糊地出声,闭眼寻找沈妮儿的唇,有眼泪从剧烈抖动的睫毛下无意识流出来,蹭在沈妮儿的脸上,湿漉漉的。
他有多怕?如果小妮儿也不要他,他该怎么活?
不,她不会不要他的,不会的……
沈妮儿被他完全抱起,脚尖离地。
两人滚倒在床上,互相撕扯着。
他们出了很多汗,君盼侧头趴在被子里,沉沉睡着。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沈妮儿不知道。
她只看到他睫毛下重重的阴影,心疼又无奈地叹息着。
**
他不能够放手,他无路可退。
他只能尽力爬得够高。
他只能踏着弱者的尸骸,指甲染满鲜血,残忍地向上爬。
如果不够高,就会像这样,无论表面如何风光,在旁人看不到的角落,也依然要像条狗一样活着,卑微跪伏在强者脚下。
女人已经开始警觉,掐着他的下巴说:“别妄想翻身,我真的会弄死你。你知道的,你有儿有女有家室,你输不起的。”
分明再也忍受不了,一刻也忍受不了。
可他的血性早就被磨光,只恍惚摇着头,无意识道:“不要,不要……我听话……”
不是!不是的,他不是这样想!
他是如此的表里不一!
没人看得出来,他几乎要爆发!
他只是要自己再忍一忍,还有半个月的时间,等他将一切部署完毕,这个女人连同她身后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灰飞烟灭!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地打颤。
多少年?!他等了多少年?!怎会到这最后一刻,竟如此按耐不住?!
他跪在地中央,不断发着抖。
反剪在身后挂在铁环上的双手,将铁链攥的紧紧地。他用力往下压着自己,冰冷的铁腕将手腕摩出血痕,手臂似乎就要错位。
他很疼,可他太需要这样的疼痛,来数道心中即将爆发的情绪。
他咬着唇,喘息着闭上眼。
他蹙起的眉心,尖尖的下颚,被牙齿揉捏的嫣红欲滴的唇。
他隐忍无助、高傲可怜。
这画面刺激着在场的每一个女人。
她们心疼着他,又贪恋着这样心疼的感觉。
因而一边将他揽在怀里温柔爱抚,一边又忍不住用鞭子狠狠抽他,想持续这样的心疼。
“啊……”
他肆无忌惮呻吟出声,垂着的头随意搁在某一女人的肩膀上。他歪头喘息着,那女人惊喜捧着他的脸,他便对她淡淡嗤笑着,眉眼风流。
紧闭的雕花木门被猛地踹开,引来满屋的张慌和恼怒。
华服贵气的男人站在门口,身后无声聚集着众多的黑衣人,满面肃杀。
男人似乎没有料到眼前的场景,瞳孔猛地皱缩一下,慢慢眯起眼来。
女人们都开始慌慌张张找衣服,唯剩下地中央挂着的君盼,赤=裸裸敞开在众人眼底,无处可避。
他略微低着头,缎子似的黑发长长的垂着,划过肩膀,逶迤在地。
他皮肤透白,其上伤痕累累,像是白瓷上的雕纹。
男人走过去,抬了君盼的下巴。
他就淡淡看着男人,眼底若有似无嘲讽的笑意。
他的肩膀上,嫩红的一块胎记,像是一枚钱币。
男人冰封似的脸有了微微的龟裂,他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君盼裹在里面,连同手臂一起抱在怀里。他顾不得会给君盼带来怎样的疼痛,用力抱着他。
“杀了!都给我杀掉!”男人抱着怀里的孩子,他太瘦了,比男人年轻时不知轻了多少。
阮夫人第一次感到害怕,她尖声叫着:“你可知我是谁?!”
男人笑了,拿出随身携带的佩剑,寒光一闪间砍断君盼手腕的铁链。
“你可知我又是谁?!”他看也不看那肮脏的中年女人,甚至不屑再听她说一个字,轻轻一挥手,就了断了这个女人无耻的一生。
温热的血溅了君盼一身,他趴在地上,手脚不可避免的麻木。
他半闭着眼睛,嘴唇颤抖着。
男人弯下腰,想要将他轻轻抱起来。
被他伸手一挡,残缺的手掌阻止了男人接下来的动作。
君盼爬起来,披着那华丽贵气的衣裳坐在地上,他转头看着这满地的触目尸体,抖着肩摇头。
良久,似是喃喃自语:“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男人以为他所指认祖归宗,心中知他这些年受尽苦头,不免热了眼眶,他屈尊降贵蹲下来,找来衣裳遮住君盼两条光裸的细腿。
轻唤着:“彤儿,你受苦了。”
君盼恍惚地看着他,痴颠地笑着,忽的恶狠狠道:“为什么?!还有半个月,我就可以亲自解决他们!为何要你来多事?!你是个什么东西?!”
他为之所作的一切努力挣扎,都是去意义了吗?
原来他以为天大的敌人,竟就这样被人铲除了吗?
那他沈君盼算什么?!那他这些年猪狗不如的日子又算什么?!
为什么堕入深渊的时候不出现?!为什么叫天不应的时候不出现?!为什么痛彻心扉的不出现?!
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
不需要!早就不需要了!滚!
男人脸色大变,眼底的一点点温请瞬间被凛冽的寒意取代,他严厉盯着君盼,却见他模样癫狂,想到他这些年受得苦累,竟是忍了这一口气,勉强说:“彤儿,你累了,好好休息吧!”
“不是彤儿,是君盼!君盼!”君盼似是脱了力,喃喃念着,“盼君伴雁归,共剪西窗烛。”
他倒下去,闭了眼。
时光快进
曹松发热了几天,情况终于有所好转。
沈妮儿烧了很多好菜,带着歉意去探望他。
她自私地奢望这个可怜的孩子,能够原谅君盼的残忍。
曹松躺在床上,憨憨冲她笑着。
……
沈妮儿沿着花池散步,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暖融融的,可她丝毫察觉不到暖意,心痛的厉害。
她想起那天冲到君盼跟前,看到他眼里的怔忪,他可能是想要站起来的,他先是动了动唇。
可她一随即巴掌挥过去,把他打愣在那里。
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是怔怔看着她。
受伤,又惶然。
她痛彻心扉,忍泪说出那句话:“你太让人失望!”
她知道他怕的是什么。他怕她失望,她却偏偏要那样说。
她了解他,因此挑了最恶毒的话来攻击他。
她何尝不残忍?
在巨大的愤怒和失望面前,她残忍地剜着他的心。
他只是呆呆的,不加辩解。
她以为对他彻底失望,她自以为再也无话可说,咬牙愤然离开。
一路上,她流下失望的眼泪。
却从未想过,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想当然。
她自以为是的真相,其实从未成立。
曹松只是踩了花泥失足坠入花池,他的身旁没有任何黑手。
他彷徨不安地赶回来,默默坐在她身旁。他甚至不敢开口哄她,回避她的眼,只晓得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他明明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还是喃喃认错。
因为他不能没有她,所以怎样都好,只不要丢下他。
沈妮儿再也想不下去,整个胸口都在一抽一抽地疼。
她想起两个人共同走过的这些年,君盼一直那么坚强,他从没有退缩过。不错,他有时候是不够悲天悯人的,他甚至称不上是一个好人。可谁令他变成这样的?
他小时候,也是个很有爱心的孩子。
在沈妮儿还未学会善待生命,会兴高采烈着把蜻蜓揉烂的时候,他就会照顾小猫、怜惜小麻雀了。
是她把他逼成这样的!是她无知的纯洁、她懦弱的视而不见、她任性的善良,把他生生扭曲成一个万劫不复的人!
他在淤泥里摸爬滚打,为了守住沈妮儿的纯洁,他把自己弄得脏透了。
可最后,她竟真的嫌弃他脏了。她嫌弃他心黑、手黑,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要,为了成功不择手段。
可她忘了,这世上最不该嫌弃他的人,就是她!
沈妮儿蹲下来,用力捂着胸口。
太疼了,她疼得流出眼泪。
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外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沈妮儿擦掉眼泪看过去,就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神色严肃、面容威严,怀里抱着一个人,匆匆往这边赶来。
后面还跟着一群同样严肃的黑衣人,严阵以待的模样。
那人即便衣衫不整,却仍带着不容忽视的霸气威严,沈妮儿想起他便是那天在君盼店铺里看到的中年人,心里已是不详地一跳。
再仔细看他怀里抱着的人,整个头窝在那中年人的怀里,看不着面目,浑身只用一件玄色的外套包着,小腿以下垂在外面,竟是赤=裸着的。
他的脚削瘦苍白,小腿延伸出缕缕血痕,竟有些触目。
在脑子还未做任何反应之前,沈妮儿便猛地察觉出一丝强烈的心痛,她已经忘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