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本已停歇的雪越下越大,让人觉得前路茫茫,毫无方向。
入宫之前,我遇刺的消息也传了出去,所有人都遇刺,让局势瞬间变得不明了。许多人怀疑是周家余孽所为,其实事实如何我们都一清二楚,却谁也不曾拆穿谁。
我到崇华宫时,顾渊早已在偏殿候着,昭儿姐弟尚未到来,裴毅一直都在府中静养,自然也没来,至于裴炎和顾西丞,想必是同郝汉去缉拿刺客了——我的视线在偏殿内转了一圈,落在顾渊身上。
他的右手动作不便,想来是遇到刺客时受的伤。他见我一直盯着他的右手,神色淡然,说道:“小伤罢了,郡主无须挂怀。”
端茶来到偏殿的碧玉见我来了,手中的茶盏摔落在地,失望而又愤怒地冲着我哭喊道:“公主殿下事事与你为先,从不想和你争什么,你为何要下毒害她?”
“我没有害她。”下毒?我顿时蹙眉。不是说遇刺了吗,怎么变成了中毒?
“公主从齐王府回到崇华宫后,便口吐鲜血全身抽搐,昏死过去,这一路我们并未在别的地方停顿,更不曾吃过别的东西,不是你下的毒又会是谁下的毒?”碧玉尖声指责,哭哭啼啼,“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秦缨的确会收买人心,这崇华宫中的宫人们都对她死心塌地,一个个恨不得吃了我。碧玉忘了身份,为秦缨抱不平之余竟妄想打我,我攥住了她的手,冷冷地甩开。我伸手,恶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后挑了个位置坐下,冷冷地看向她,“去泡壶新茶。”
碧玉似乎被我冰冷的视线吓到,她忘了哭泣,愣了片刻,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力道不曾控制好,不例外扯疼了身上的伤口,我瞥了正渗着血丝的左手手臂一眼,斥退偏殿内其他服侍在侧的宫人,再次看向顾渊受伤的那只手,视线最终落在他的脸上。
顾渊抚了抚手臂上的伤口,“郡主倒让我看了出好戏。”
伪装得太久,我着实有些累了。我嘴角微勾,道:“比之顾伯父,我还差得远。”
“满儿姐姐——”
郝心冲了进来,身后跟着走得慢吞吞的昭儿。
郝心倒是完好无缺,昭儿脸色有些苍白,腿上似乎受了伤,走起路一拐一拐的,裙摆亦被雨水打湿了。
除了出去缉拿刺客的顾西丞他们,今日遇刺的人都到了这崇华宫的偏殿,除了裴毅。我上前去搀扶着昭儿到一旁坐下,问道:“你没事吧?”
昭儿道:“脚崴了,倒是你,伤口出血了,让太医来瞧瞧吧!”
“不必了,小伤。”我无所谓地摆手。
昭儿却不肯,执意让宫女去唤人。
宫中的太医此时都聚集在崇华宫,唤一声便可,倒也省事,我索性不再反对。
太医很快来查看了我的伤势,重新包扎了伤口。
秦缨未醒来,我们断不可能轻易离开皇城,坐在这偏殿中枯等的日子不好过,好在有昭儿姐弟一同解闷,才不至于变得不耐烦!
“满儿姐姐,我送去的贺礼你可喜欢?”昭儿叹息道,“本来想亲自去贺寿,谁知遇上了这种事……”
“无妨,明年我生辰时,你再亲自上门贺寿也不迟。”我冲她莞尔一笑,命宫人摆上了棋盘,专心致志地同昭儿下起了棋。
人生如棋,一子不妥便会全局覆没。
☆、【第六十二章】
本该喜庆的诞辰就这样在宫中的打更声中悄无声息地逝去,昭儿他们都已在宫人安排的住处睡下,只有我睁着眼无法入眠。
这是我重回汴京后的第一个诞辰,我本应在齐王府中对着父王与母妃的画像回忆着年幼时的美好,而非像现在这般,静静地倚靠着景仁宫的柱子看着天上那悄无声息飘落的雪花。
夜早已黑透,白雪却将夜幕映亮了些许,精致的宫灯在夜风中来回款摆,隐隐约约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四周静悄悄的,并无外人,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靠近,身上穿着宫女的服饰,步伐轻缓,伏跪在地,低声道:“奴婢叩见郡主。”
我回身,道:“起来吧!”
“是。”伏跪在地的人站起身,抬头,赫然是秦缨身边的贴身宫女碧玉。
碧玉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怯懦,她擅长伪装自己,怯懦胆小不过是一种表象。我满意地看着她,心想着秦缨恐怕永远也想不到她身边最为亲近的宫女是我的人。
“说吧,兴平公主是怎么中毒的。”想起秦缨,我冷冷地笑了声。
“从齐王府回宫的路上,公主就吃下了红陀罗。”碧玉低眉顺目,声音平缓,全然不见之前在众人面前指责我的怨毒与愤怒,“宫中的陈御医早就准备好了解药,再过阵子公主就会醒来。”
“死不了最好。”我嘴角的冷笑更甚,“近来公主可有跟顾家的人联系?”
“红陀罗”是天下最为阴狠的毒药,无色无味,不会毒死人,却能让人生不如死!在我眼中,秦缨一直都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从未想到她会用这么偏激的方式来陷害我,我的确是小瞧了她心中的恨意。
碧玉道:“公主曾让奴婢私下送了封信给顾大公子,他回了公主一封信,公主看了之后,发了很大一通脾气,接着便带奴婢去了齐王府……”
原来如此!我敛去唇边冷笑,淡淡说道:“你先回去吧,好好盯着秦缨,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是。”
碧玉应声离开后,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雪势渐渐变小,伸手,小雪花飘落在我的手心,化开,透心凉。
秦缨醒来时已是四更天,崇华宫的宫人们得了消息,个个都兴高采烈,却在看到我时,都纷纷低头走掉。我踏进秦缨的寝宫时,里头的宫人都纷纷退了出来,唯有碧玉坐在床畔细心地喂药。
寝宫内燃着熏香,淡淡的香味萦绕在四周,十分清淡的气味,似乎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闻过。
靠在床上的秦缨面无血色,唇瓣甚至有些发紫,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全然看不出平日的娇俏柔美。碧玉将药喂给秦缨时,一碗药吐了半碗,只有半碗勉强入了口。她又气又急,委屈而又愤怒地瞪了我一眼,收了碗,最终在秦缨的示意下出了寝宫,临走之时仍不忘恶狠狠地瞪着我。
她走之后,我慢腾腾上前,坐到了床畔,视线与秦缨齐平,相视。
秦缨一直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攀比些什么,我眨了眨眼,双手轻轻拍掌,道:“不错呀秦缨,长进了,连自己的命都可以拿来赌。”
“只要能赢,有何不可?”秦缨喉咙干涩,声音沙哑不复往日的温柔。
“可是你输了。”我伸手摸了摸她苍白无色的面容,“今日大家都遭遇刺杀,即使你中毒又如何,大家都会觉得是周家余孽所为!”
秦缨软软地靠在床上,咬着唇瓣不再说话。
我看着她不甘的模样,收回手把玩着垂落在侧的发丝,轻轻笑开:“其实,你不用和我争,就可以得到你所想要的一切。”
“我想要的一切?”秦缨嗤笑,“我想要铁骑军,你会给吗?”
“不会。”
“秦满儿,你真虚伪。前一刻还说会让我得到我想要的一切。”秦缨苍白的面容上露出笑,透着一种难言的妩媚,“你这人从小就是这样,抢走父王的宠爱抢走属于我的一切,却总是一副骄傲的模样,现在的你甚至比从前的你更讨人厌!”
能说这么多话,想来也没什么大碍。
我并不恼,也不再同她争辩什么,转身便离开了她的寝宫,任由她在后头如何歇斯底里地呼唤,都不曾回头。
回到景仁宫时,天边已经微微透着亮光。
这一日过得很艰难,全城仍旧在戒严中,郝汉仍旧和裴炎顾西丞在外抓捕刺客,也不曾派人传什么消息给我,让我不免有些心慌。刀刀本该陪在我身边,却被我安排去打探消息,故而这会儿不曾出现在我面前。
那场雪早已停了,外边的积雪被清扫得整整齐齐,打着灯笼送我回来的小宫女唯唯诺诺地上前,见我的伤口开始渗血,吓得摔落了手中的灯笼。
当时刀刀下手并不重,我身上这个伤口看似严重,实则伤得不重,只是方才在秦缨那儿被她狠狠掐了一把,这才开始渗血。
我低头看了手臂一眼,冷冷说道:“还不起来为本郡主换药?”
“奴、奴婢遵命!”小宫女慌慌张张爬了起来,迅速找了纱布和药膏过来为我换药。
她的手脚还算麻利,也不曾扯疼我,很快便为我换好了药。
我着实有些累了,疲倦地朝小宫女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后便宽衣就寝。
兴许是真的太累了,躺在床上很快便迷迷糊糊入了梦。
待到半夜,我迷迷糊糊从梦中惊醒,意识混沌,觉得浑身发烫,心头燥热,双手隐隐约约有些控制不住,很想去扯身上的衣裳。
我努力地掐自己的手心,试图让自己清醒些,强撑着双眼扫视寝宫四周,只看到寝宫内烛影绰绰,摆放在桌上的那盏灯不知何时也被点燃了,灯下坐着的人背对着我,素衣出尘,玉冠绾发,冰冷而又跳跃的烛火映出那人摇摆的影子,在这寂静的夜里无端让人悚然。
我不傻,知道身上层出不穷的灼热感从何而来,我从不曾想过有一日自己也会中了这等下三滥的招数,果然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我并不知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能够让自己忍耐到何时,我想张嘴喊人,却又无法喊出口!刀刀至今没有回来,沈念从一开始就没能带进宫来,此前我早已抽调走守卫皇城的铁骑军,余下一些暗卫都躲藏在暗处,我想呼救,却无从下手——因为这并非景仁宫!
那人转过身,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却只觉得心上像被人狠狠割了一刀般难受。
他俊美面容上带着浅笑,眉梢微挑,我双眼迷离地看着他,好像又看到了几年前重遇他时,他也是笑得这般妖艳。
“裴炎,你为何要这么做?”我狠狠地掐自己的手心,指甲嵌入肉中的疼痛感一波波,手心有些湿润,已经出了血,淡淡的血腥味几不可闻。
裴炎在床畔坐下,静静地望着我,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脸,我忍不住呻吟了声,只觉得被碰触的地方战栗不已,怒极攻心,喝道:“别碰我!”
掐伤的地方正冒着鲜血,疼痛钻心,我却甘之如饴。
裴炎愣了愣,随即笑开,我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笑脸,掐着手心的右手更加用力。他拉过我的手,掰开,唇瓣轻柔地刷过手心,温热的触感让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奋力抽回了手。他的唇边犹沾染着我手心的鲜血,嘴角微扬,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之下显得妖艳动人。
“满儿,我送你的生辰贺礼你喜欢吗?”裴炎忽然冒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向床角缩了缩。
“哦?看来你根本就不曾拆开……”裴炎笑容不变,“你问我为什么?我只是不想放手罢了!”
生辰前一日裴炎私下上门提亲被我婉拒之后再不曾见到他,连我生辰那日,顾家前来下聘他也不曾出现过,那时我虽松了口气却也知道他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放下我,但我没有想到裴炎会用这么极端的方法!
是啊,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小时候的裴炎了,正如我也不再是小时候的我,心中都有肮脏龌龊的阴暗一面。
我看着眼前的裴炎,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裴炎朝我靠近,我下意识后退,退到墙角无路可退。
他俯身向我,伸手撑着床,低头看着我,高大的身影在我眼前笼罩出一片阴影,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却只让我觉得陌生。
手心的疼痛感渐渐不敌药物带来的陌生感,我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
裴炎的身影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更加用力地掐着手心,试图再让自己清醒些,甚至弄断了悉心修剪的指甲也在所不惜。左手手臂上的伤口经过这一来一往的折腾又一次被撕裂开,血丝透过包裹在伤口的纱布渗透了睡袍,在药物的作用下并不让人觉得疼,刀刀依旧不曾回来,我的心开始渐渐往下沉。
若是往日,我可以镇定地面对裴炎,相信他不会伤害我,可当他的唇瓣刷过我的唇,温热的感觉让我战栗的同时,也让我无法再相信他。
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呻吟出口,心头涌起了一股焦虑。
我偏头避开裴炎的唇瓣,低吟了一声,努力稳住自己的气息,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裴炎,是你下的药?”
裴炎浑身一僵,推开了些,随即笑开:“你觉得呢?”
“不是你。”我稍稍松了口气。
“满儿,即使我可以为你连命都不要,你依然无法全心全意地信任我……”裴炎的笑容中添了些许冷意。
我无法反驳的同时渐渐安下心来。
我确实还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