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舜钦阖目不语,身子一软,复又躺了下去。
“如此,萧某洗耳恭听,请恕我不能陪客。”苏放丝毫不介意话中的冷淡之意。
他坦然自若的拖过一把木椅,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先润了润口。萧舜钦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不禁啼笑皆非。
他抿了一口茶,清清嗓子,如同以往的邦交场合一样先是语出惊人:“苏某看公琰病入膏肓,特地来开一剂猛药,包你药到病除。”
萧舜钦眉棱轻挑,微微冷笑:“在下竟不知苏相也会医人。”
苏放神秘一笑:“本人专治心病。”
“心病”二字,猛然触动了萧舜钦的心弦,他突然记起,曾经也有一个人大言不惭的说自己能治心病,可是他的病却越医越深……他的心底一片荒凉绝望,昏沉的睡意如潮水一样即将淹没他的四肢百骸,或许就这么永远睡过去也挺好。
苏放一直在细心观察他的反应,连忙及时再抛出一剂猛药稳住他的病情。
他此时又换了一副语气,冷淡中带有一丝幸灾乐祸,道:“萧舜钦,看到你这副样子,我其实心中挺痛快的。”
萧舜钦猛然惊醒过来,他再次挣扎着坐了起来,用犀利的目光紧紧盯着苏放,一语不发。
苏放霍然起身,在屋中踱着方步,用愉悦清亮的嗓音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其实我更不喜欢你。你看不起我汲汲于富贵功名。我同样也看不上你们这种人,你们有何才德,不过是靠着祖上的名声荫蔽而已!你知不知道,你所视之如粪土的功名利禄却是我这等寒门子弟追求一生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那一向云淡风轻的表情中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缝,他动情的漫声吟道: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
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萧舜钦怔怔地看着,一时之间,心中百味俱杂。他长长一叹,呐呐说道:“我看不惯的是你这个人,并非你的出身。”
苏放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骤然回过身,直直盯着萧舜钦,坦率说道:“我知道,在我三十多年的生涯中,你的轻视算是最彬彬有礼的。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萧舜钦心中一动,他自是明白那些所谓的世家贵族对于寒门子弟的排斥和轻视。别说是苏放,就连陈国的国君都受到了中原世家的讥讽和嘲笑。他当年未见陈梓坤之前,已经闻听他们一家的种种劣迹。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由得又是一阵钝痛。
他强自按下这股心绪,冲苏放点点头,冷淡说道:“如今你已看到我的惨状,气也出了,请吧。”
苏放再次一笑,大步走上来,一脸正容的拱手说道:“方才,我见公琰睡意昏沉,特意用重话将你惊醒,请爀介意。”萧舜钦闭目不语,不置可否。
苏放径自往下说道:“你其实是自作自受!”
萧舜钦猛咳一声,手指苏放:“你——”
苏放神色坦然,语调清晰利落:“这世上贤良淑德的女人比比皆是,但是你没有选,你偏偏选择了君上,偏偏又异想天开的要求君王也像那些成千上万的女人一样贤良淑德,以夫为天,以情为本。你不觉得你是在缘木求鱼吗?求之不得,你说是该怨树不生鱼?还是该怨求鱼的人愚钝固执?”
“你走——”萧舜钦被他的话呛得说不出话来。
苏放不管不顾,仍是继续侃侃而谈:“我们每个人都有权作出选择,享受自抉择中所得到的愉快,也要忍耐自抉择中所得到的难堪。这世上没有一件事是完美无暇的。人们也不能要求你一边如闲云野鹤,遗世独立,一边又像我这番通晓人情世故,迎合人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又何必去为难自己和别人。你不能要求大王既能治国理民,大杀四方,又能贤良淑德、温柔可意。你既然选择了大王这种亘古未有的女皇,就应当有这种觉悟,你享受着她那种世间特有的感情和尊荣,同时也得承受这种尊荣背后带来的少许难堪。可你偏偏没有这种觉悟,你的骨子里带着那种所谓世家的高傲风格,孤芳自赏,不知妥协。你还妄想让大王妥协,真是可笑之极,若是大王能随意妥协,那还是大王吗?”
苏放的话犹如一把利剑直刺入萧舜钦的胸中,他两眼发黑,突然觉得胸膈间一股热流在往上涌,只听得“啊喁”一声,喷出一大口乌黑的血块。
就在这时,房门被拍得咚咚作响,外面有人急声禀道:“苏大人,那两个仆人非要闹着要进来。”
苏放肃声答道:“拦住他们,我再让萧先生吐一口血便走。”
萧舜钦气极反笑,他用雪帕擦着唇边的血迹,傲然一笑:“恐怕萧某真不能如你所愿。”
苏放也自信一笑,又接着厉声说道:“还有最后一句:你这个人愚蠢之极,你明明占着有利的位置,明明有极好的机会,偏偏不知珍惜,动辄对月长吟,临风忧愁,一而再再而三的消磨大王的耐心,最终让别人乘虚而入!而你自己只能躲在这里自怨自艾气得吐血,像失宠的宫人一样日夜悬挂以望幸蔫!你真是既可怜又可恨。”
萧舜钦气得脸色发白,手足直颤,他抖着手斥责道:“你给我——滚——”生平第一次,他用了这个不雅字眼。
他大声喘息着,无力的辩解道:“我,告诉你,我留在这儿,是因为我身体虚弱动不了,我明日就走,不劳你们君臣费心。”
苏放奇怪一笑:“是吗?事到如今,你就别再自欺了。你先前来时,身体也不似这么虚弱,但你仍然选择留在这里,难道不是有所希冀?”
“我……”萧舜钦被他说中心事,再次哑口无言。他“哇”的一声,再次吐出一口黑血。
苏放慢慢走过来,认真的盯着痰盂中的血块仔细看了一会儿,点点头,一脸轻松的说道:“你这是气结于心,吐出来就好了。——当年我和你一样,我因为四处求官,几近散尽家财,我的妻子硬要与我和离,嫁给了我的朋友。我一时之间想不开,气结于心,药石无效。后来我自己琢磨一个办法,我主动上门,求我的妻子回头,求我的朋友放过一马,他们、他们自然是对我百般讽刺嘲弄,我连吐了三口血,——病好了。”
萧舜钦用幽幽的目光看着,突然奇怪的一笑:“其实,你也挺可怜的。”
苏放摊摊手:“不,你说错了,我并不可怜。因为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就是要名要利,要改换我苏家门庭。哪怕我穷困潦倒,尝尽炎凉世态,哪怕妻子另嫁我也无怨无悔。这样的人这样的决心,怎能用“可怜”二字形容呢?其实用‘可敬可悲’四字较为妥当。”
说到这里,苏放悠悠抛出谜底:“如果我成功了,天下人会认为我很可敬,如果我失败了,认识我的人一定会说我可悲。如此而已。”
萧舜钦似有所悟,微微点头,第一次,他对苏放这个人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眼看火候已到,苏放弹弹衣袖起身告辞:“本人的使命已经完成,告辞。”
萧舜钦没有同他客套,只是冲他略一点头。他闭目沉思,只觉得脑中纷纭一片,千头万绪,理不清剪不断。
113第一百一十三章大结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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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思绪飘忽不定;许许多多杂乱的念头纷至沓来;让他应接不暇。他从自己多病多灾的童年一直追溯到隐逸林下的青年时期。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远离尘嚣;超然世外,他的性格往好了说是傲岸淡泊,往坏了就是孤僻清冷。
这种性格让他习惯于对一切事务冷眼旁观;对自己的家族是如此;对天下大局亦是如此。直到后来对两人的感情同样沿袭了这种习惯。当她那如烈火一般的感情攻势向他席卷而来时,他整个人从最开始的被动犹豫逐渐转成沉溺。他沉溺之时又不乏清醒,他了解她这个人,了解权力对她的极端重要性;了解她的狠辣与残酷。越是深入了解;他对这段感情越没有把握。于是,才有那次弄巧成拙的试探。其实,那次试探是他向前主动跨出的一步,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十分不满这样的现状,他需要改变,需要确立一种新的关系,新的契约……
他长长的喘息一声,忽然觉得喉头发干,他轻轻喊道:“水……乐山……”
他的话音刚落,猛然觉得唇边一阵湿润。他悚然一惊,忽地睁开双眼,不期然遇上一双灼热的眸子。
萧舜钦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悲酸,他嗫嚅着半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陈梓坤微微一笑,亲手端过茶杯递到他唇边,柔声说道:“喝罢。”萧舜钦整个人如在梦中一般恍惚失神。
她低头啜了一口清水,俯身下去哺到他口中。
萧舜钦如梦初醒,面红过耳,他低声拒绝道:“我自己喝。”
两人四目相对,心中俱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还是陈梓坤先开了口:“舜钦,我,不要你为我改变了。”
萧舜钦心头砰砰一跳,面上似悲似喜,就在他决定要为她改变时,她却说不要他改了。
“我,我从未想过让你随我归隐,那日不过是试探。”萧舜钦也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陈梓坤抿嘴一笑,声音低沉而飞快:“我知道你是试探,可是我当时容不得你这种试探。我以为你最懂我,到头来你却用这种话来扼杀我的梦想和生命本元。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的话没说完,萧舜钦已经泪光莹然,他在试探她时,对方同样也在试探他,最终,双方两败俱伤。此时此刻,再多的语言亦是多余,不知是谁主动,等到察觉之时,两人已经粘在了一起。
情到浓时,陈梓坤低声抱歉:“对不起,我那时因为我们再不会复合了……”后面的话她不说,萧舜钦也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他的面色红白交错,心中又酸又喜,良久以后,他方挤出一句:“感情之事大约如同战事,摸索而战,走错路付出代价事属必然。我只希望这是偶有闪失。”他曾妒忌过曾怨恨过,可是如今他决定原谅淡忘。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悲凉,她能拿得起放得下,可是他却不能。这又有什么办法?一切都是他自已选择的。诚如苏放所说,他本可以有无数种选择,可是他却唯独选了她,既然如此,他只能连同荣耀和尴尬一起接收。
末了,他又不补充一句:“你的心如沧海一般宏阔,而我只是你的沧海一粟,但,你是我的全部亦是唯一。——你不必否认,我一直都明白。我已经想清楚,我不要求你对我像我对你那样,我只要求,你把能把为数不多的感情全部给我。”
陈梓坤没说话,她那滚烫而柔软的唇再度贴了上去。萧舜钦伸手抱着他,一起向床上倒去……
良辰易过,转眼间,已是暮色四合,须臾,一轮娟娟新月冉冉东升。夜风乍起,吹得满院花树飒飒作响。
陈梓坤蜷在他身边,用无赖的声音说道:“我今晚不回宫了就宿在你这儿。”
萧舜钦低头浅笑:“好。”
两人相拥在被中,看霁月照窗,听夜风呜咽。蓦地,陈梓坤觉得自己的心被填得满满的。她恍然明白母亲所说,她和萧舜钦的感情是彼此融入血肉之中,他从她十六岁开始便一直和她相扶相持相争到了如今。他们之间是一种心灵和精神的契合和共鸣。而她和索超则大多是一种原始的本能的吸引。她喜欢索超但真正爱的却是萧舜钦。也因为这种深爱,他们才互相要求互相试探,爱之深责之切。
想到这里,她的心中涌上一股冲动和激切,她紧紧地抱住身边的人。萧舜钦的手伸了过来摸着她的头发温柔地说道:“快睡吧。你明天还要早朝。”
陈梓坤此刻没有丝毫睡意,她感慨万端的问道:“舜钦,以前我觉得只要有权力就够了。姻缘、感情一这些都无所谓,可是我如今不这么想,我想要的更多。我想熊掌和鱼兼得。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萧舜钦深有感触的为她答疑:“人都是贪心的,不独是你。如果你有可以贪婪的机会不妨贪心吧。”
……
这一夜,两人开诚布公的谈了许久,这是他们相识七年以来最舒畅的一次谈心,没有机锋没有试探,纯粹只是一种心灵的宣泄和交流。
次日清晨,陈梓坤像往常一样黎明即起。萧舜钦也随之起身梳洗,谢松韵早早过来为他施针。陈梓坤终于见到了这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江南儒医。
谢松韵本为医治萧舜钦而来,不曾想,却因种种机缘治愈了太后之疾。而太后又劝动了陈梓坤,最终治愈了萧舜钦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