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严寒,亭幽便爱窝在厨房里,煮菜、烧水,有求必应,只盼在厨房里待一整日,还可以烤些火。
亭幽这日正在厨房里跺着脚、呵着气,却听小尼姑来传,说有人找她。
什么人会找自己,亭幽没猜出来,待在客房见着敬夫人时,心里也没闹出什么火花来。消失了差不多一整年的亲人,忽然出现,亭幽并不以为是好事。
敬夫人无言地看着一身灰袍瘦弱不堪的亭幽,眼泪便滚了下来。
亭幽有些不耐烦地坐下,也不曾招呼她用茶。客房清冷,她又忍不住跺了跺脚,低头搓着手。
敬夫人赶紧将自己的手炉递了过去,亭幽没接。
“亭姐儿。”敬夫人唤道。
“夫人有什么事?”亭幽淡淡地看着她。
敬夫人一把拉住亭幽的手,替她暖着,流着泪道:“亭姐儿别怪娘,不是娘狠心不来看你,实在是崇真寺不容易进来,老爷又不许。”
亭幽的手早已不复往日的丰腴柔软,瘦得只有一层皮似的,青筋凸起。但敬夫人的手很暖和,很柔软,亭幽一时没抽回自己的手。
“我如今可能帮不得你们什么了。”亭幽缓缓抽出自己的手。
敬夫人像是没听见似的,絮絮叨叨把这一年敬府的事情说了出来。
亭幽到了崇真寺后,敬老太爷忙着撇开关系,拘着不许任何人去宫里求情,连夜从外地接了亭幽的远房表妹来,送入宫里。
好在亭幽的事情并没连累敬府,反而至那位表妹进宫后,敬老爷就平步青云,从内务府出来,负责在王睿卿手下督管岭北军粮,这可是大大的油水之地啊。
亭幽的大哥也得了实缺,晋了岭北军的参将。
当真是比亭幽在的日子还好过。
可坏就坏在冬日。
敬老爷吃得满肚子油肠还不知足,以次充好,用了坏心棉去制军衣,导致岭北前线冻死了二三十个士兵。
敬大爷又是个棒槌,都说穷寇莫追,却为了争强斗胜,自以为天下第一,将自己一个营都献给了敌方,自己一个人灰溜溜地装女人才逃了回来。
这两个人的罪全是死罪。敬大爷在前线,定熙帝曾给过王睿卿圣旨,三品以下官员他可以先斩后奏。
敬大爷吓得屁滚尿流,连夜让人回京求情,结果老爷子这里也出了事儿,定熙帝大发雷霆,当时敬老爷就下了天牢。
敬夫人求助无门,去找那位亭幽远房表妹,结果这位表妹因前几日同人争风吃醋,被定熙帝贬去了冷宫,自保已经不行,何况他事。
敬夫人最后才找到了亭幽这里。
亭幽忽然很想大笑,只觉得这世间的事情都讽刺极了。定熙帝那样的人,如何不知敬府这对父子是个什么货色,从来就没打算提拔过,这一年却给了他们这样的机会,不就是等着他们自己找死么。
定熙帝倒是没有“为难”敬家,不过是挖了坑而已。
“你同我说这些,我又能帮得什么?”亭幽还是淡淡的。
其实敬夫人也知道,亭幽如今也是自身难保,但宫里头有人暗示她,或许找亭幽还有一线生机,敬夫人这才病急乱投医。
“皇上不是曾经那般宠娘娘么?”敬夫人喃喃道。
亭幽脸色一变,“夫人这是说什么笑话,没见我如今是个什么模样么?”
敬夫人已经三魂无主,“听宫里头传出消息说,皇上就要下令抄家了,亭姐儿你就真没有办法么?”
亭幽能有什么办法,她只觉得敬夫人简直是异想天开,居然来求她这么个马上就要做尼姑的弃妃。
“夫人还是回去吧。”亭幽下着逐客令。
敬夫人站起身,却没走,看着亭幽有些激动地道,“你父亲就要死了,你大哥也要死了,你居然无动于衷?”
亭幽还真是无动于衷的。
敬夫人大约也看出了亭幽的态度,一个耳光挥在了亭幽的脸上,自己手也抖得厉害,心里挣扎了片刻,到最后,嘴里却冷冷吐出几个字,“你去求皇上!”
亭幽拿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冷冷地回望敬夫人。
自己女儿眼里的恨意,敬夫人如何看不出,只是她当她这个做母亲的愿意么,老祖宗不顾她的意愿坚决要把亭幽接到永安,瞧瞧如今得了个什么性子,无家无父,“你这个不孝女,难道要看到全家死光了才高兴,如果不是你嫉妒心切,开罪了皇上,你父亲,你哥哥怎么会落得如今这地步?”
亭幽听见自己母亲歇斯底里地喊着,她自己也便就有些歇斯底里了,“我把命赔给你们就是了。”
亭幽从敬夫人头上抢下一枚金簪,毫不犹豫地将簪尾刺入了自己的颈部,血瞧着就一股儿地喷了出来。
满眼的红色,亭幽自己倒没觉得什么,敬夫人却吓得尖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春节将近,什么都变得规律起来。昨天太累了,就没顾得更新。还请见谅,总之是日更的,只是八点半不一定能保证了。
正文 57第 57 章
禁宫;花月楼。
花月楼不是新建之楼;位于御花园东南角,三重攒尖,今年刚翻新;更名“花月楼”。据说楼里遍贴金箔,四处簪花;定熙帝开私库掏的银子翻新。
这花月楼除了女子,连下面都没有的内侍都也不许入内。
王九福在花月楼下听得丝竹声声;娇笑连连;踌躇了不过片刻;还是认命地踏上了楼;这则消息若是不告知定熙帝,以后若被他知道;自己的小命肯定是保不住的。
只是消息偏偏是在这当口传来,定熙帝在花月楼时,素来不喜人打搅,连伺候的人都不带。
守在门口的宫女瞧见是王九福上楼,娇笑了声道:“王公公今儿怎么到这儿来了?”并没有要进去通传的意思。
王九福看着眼前妆容艳丽,红绸夹袄,金丝绣裙的宫人,冷着脸道:“杂家到这儿来,还用得着向你解释,还不速去通报,杂家有要事要禀。”
守门的宫女撇了撇嘴,扭着腰推开门。
好半晌那宫人才从门里出来,口脂花了一处,领口的扣子也解了两颗,对王九福不冷不热地道:“皇上请王公公进去。”
王九福在宫里何曾受过这待遇,可那宫人显然不买他的帐,与一旁的同伴对视一笑吃吃地笑起来,连眼尾都不扫王九福一眼。
王九福也发不得怒,理了理袖口,推门而入。
楼里熏香如春,金箔耀眼,鲜花引人,重重白纱后,有看不真切的薄纱女子正翩然起舞,定熙帝坐在上首,衣襟半敞,眼睛微闭,闲闲地靠在美人怀里,胸口一只白玉似的小手正在他衣襟里揉按,膝下另有一美人玉手轻揉慢捻。
王九福见此情景,哪怕他不是男人,也面色羞红,这楼里的女子好的还着一件肚兜,大多不过薄纱覆体,纤毫毕见。
若不是亲眼看见,王九福真不敢相信东书房宿夜勤政的定熙帝居然有如此荒、淫的一面。衙门封印后,定熙帝在花月楼里已经三日不曾出搂了。
“皇上金安。”王九福低头趋步上前。
“说吧。”定熙帝没睁开眼睛,口气闲淡,但话外里“若无紧要事,看朕怎么收拾你”的意味却浮然面上。
王九福瞧瞧周围的众美人,低头上前两步,俯身在定熙帝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定熙帝酒色微醺的眼睛忽地睁大,看了王九福一眼,“唰”地站起身,周遭丝竹尽停。唯有定熙帝脚下的女子,不甘地娇滴婉转地唤了声“皇上――”抱着定熙帝的腿不放。
“将她拖出去。”定熙帝冷冷道。转入屏风,由王九福伺候**。
借这机会,王九福将事情的大致都道与了定熙帝。
“速去犬生机膏’,朕让影卫送去。”定熙帝转身下楼,疾步回了乾元殿。
王九福气喘吁吁地跟在俞九儿身后,将钥匙给了俞九儿,他年轻跑得快,这事儿可耽误不得,若那位真出了事儿,他们两脖子上的东西都保不住。
其实王九福心里也忐忑焦躁,消息传到宫里不知过了多少关卡,也不知来得及来不及,已经危急到要求宫里的“生机膏”换来一丝生机,王九福并不看好。
只是那圆觉还算灵醒,知道要来求宫里,若真出了事儿,就是三个她都兜不住。
别人虽然看不出,但王九福是从小就在定熙帝身边伺候的人,二十多年了,定熙帝是何等人他如何不知,这一年着实变得厉害,连王九福也猜不透定熙帝究竟想做个啥,但能对他有这般影响的人只有那位。
只是花月楼里的那些狐媚子不识好歹,还以为抓住了圣心,岂不知要真是放在心上的,一丝一毫都舍不得别人看见,帘子放下还要掩三掩,哪能让他王九福把那白、花花的、肉、儿看了去。
“皇上要出宫?”王九福取药回来,有些惊讶地看着定熙帝一身便袍,正自己手系着大氅的带子,略略发抖。
“朕已经让俞九儿去把周草易叫起来,带到崇真寺去了,你去把抱琴带上,骑朕的赤兔跟来。”定熙帝一边走一边吩咐王九福。
至于生机膏,影卫早就在第一时间拿了药先去了。
“皇上,如今已经宵禁,宫门都下了匙――”王九福的话飘荡在空气里,定熙帝早上了马,留下一串“哒哒声”给他。
王九福认命地跑起来,大声呵斥小太监,赶着他们一溜弯的牵马的牵马,找人的找人。
崇真寺里早已寂静一片,只在西南角一片漆黑里,微微有一盏灯光,敬夫人焦急地看着寺里的圆空师太。
若不是寺里有一位潜心医药的圆空,敬亭幽只怕早就去了西天极乐。
“师太,我女儿怎么样?”敬夫人颤抖着嗓子问。
“生机膏总算是赶上了,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圆空为亭幽用了生机膏,人能做的事都做了。
若不是主持圆觉知道大夏朝宫里有“生机膏”这么一种药,刺得那般深,又流了那么多的血,圆空自问是回天乏力的。
敬夫人流着泪瘫坐在一旁,圆觉等人去了,屋子里只留下她和亭幽二人,这才挪到亭幽床边,看着那巴掌大的小脸,才发现这女儿从生下来她还没这么仔细看过她。
其实自己的女儿她如何不心疼,但老爷和长子却是她的顶梁柱和命根子,少了谁也不行,敬夫人后悔自己太过心急,应当缓缓劝劝的,老祖宗把亭幽的性子教得冷硬,除了她,谁也驳不了亭幽的话,自己实在是急愤过头了,不曾料想亭幽的性子这般烈。
敬夫人一边想着丈夫、儿子,又心疼亭幽如今人事不省,眼泪流不尽似的。
门忽地“吱呀”一声开了,一阵冷风灌进来,敬夫人一抬头就见定熙帝走了进来,惊讶地张开嘴,半晌才喊了声,“皇上。”立马就跪下磕了头。
定熙帝就像没看见这位贵妇人一般,绕过她,对周草易道:“给她诊脉。”
这个她自然是躺在床上的亭幽。
屋子里阴冷,只在床脚处有一个火盆,热气只有那么一丝,“这儿怎么这么冷!”定熙帝大怒。
王九福赶紧应了,小跑地出了房门,也不知从哪里端来两盆烧得旺旺的炭火,屋子里这才有一丝热气。
“贵妃娘娘失血过多――”周草易回禀定熙帝的话,被他冷冷的一个眼神就给吓断了。大晚上的被俞九儿从被窝里挖起来,又骑马奔波了一个时辰,一身老骨头差点儿就要散架,如今被定熙帝这般看着,周草易怀疑这位敬贵妃还没死,他只怕就先去了。
“不过好在生机膏来得及时,留住了最后一口气儿,若明日醒了就不妨事了。”周草易赶紧换了好听的话,不敢如平常一般先将危情铺垫出来。他也保证不了敬贵妃明儿就能醒过来,可话却不敢说。
定熙帝冷着脸坐在屋内,周草易回了话后,再无人敢出声,只有敬夫人眼见着这只怕是唯一能见定熙帝的机会,膝行到定熙帝的跟前,哭着拼命磕头道:“皇上,求皇上饶了我家老爷,饶了瑞哥儿――”
定熙帝看着眼里,恨不得一脚踢死眼前的妇人,脚已经抬起来,眼睛里看着床上躺着不懂的人又收了回去,“滚出去。”
敬夫人还要再求,就被俞九儿领人一起架着拖了出去。
王九福机灵地领了周太医也退了出去,留下定熙帝一个人在屋里。
定熙帝也没走近亭幽的床边,只冷冷坐在椅子上,远远地瞧着那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便是这般,性子还是那样执拗,宁愿死。
比起求自己来,她宁愿死。
以往居然还以为她那般冷淡又执拗,全是为了一个“妒”字,亏得他居然还下了决心,她要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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