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凉飕飕扎人的疼。
我竭力扭着头去看那道伤口——小陆已经帮我用水把血污洗净了,但深深的伤口仍在往外渗着血珠子,浮上皮肤时却被那凝膏给堵住出不来。
“还好没伤着骨头。”小陆松开我:“自己穿好衣服。我背上有处旧伤还没好,刚刚挨了一箭震裂了,帮我上药。”
他的口气平静,然而在他转身的一瞬,我却看到了他背后偌大一块血斑。
“……真的是旧伤?”我的声音莫名虚了。
“是。”他解开衣服,脱下软甲丢在地上:“还好没射中头,这甲胄结实,不过挨一下也够疼的——箭这玩意,隔得太远了就没劲儿,太近了又发不出,就那么一段危险——那时候你都瘫了,我倒是蛮害怕的……”
他说着话,脊背便袒露在我面前——正在后心的位置,一处原本已经结痂的旧伤正往外渗着血。虽然速度不是很快,但流了这么长时间了他还能撑住,也是实属不易。
我在溪边洗了手,蘸了那药膏仔细给他涂抹。手指按上伤口的一刻,他几乎细不可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这伤什么时候落下的?”我莫名脸红,低声问道。
“……东都。”他的声音突然低哑许多:“那次差点死掉。”
“我听说了……很可怕是吗?”
“很惨烈。那时候我们谁都没想到他能打下东都来,直到巷战的时候,我才相信我们败了。”小陆的声音听来平静,却实实含着微颤,那大约是恐惧留下的烙印:“我看着教我枪法的前辈死在我面前,前一天晚上他还告诉我他内人有喜了打完仗就能回家抱儿子,看着一起切磋过的兄弟被叛军生生砍下头颅,血从断颈里喷出来……我不是第一次杀人,但是,那是我杀人杀得最多的一天。刀被血烫着,又一次次砍在骨头上,最后不是卷刃了就是崩了,那就从尸体上捡一把刀起来接着砍。尸山血海,大概冥府鬼域也不过如此了……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什么是害怕了,可是,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
“那后来呢?”我挑一点凝膏,细细涂擦在他伤口上。
“后来我们几个跟着郎将杀出来。”他低声道:“三千兄弟,听说最后冲出来的不到二百,大部分还都去了长安……等叛乱平定了,陪我回一趟东都吧,我总得买够了酒,祭他们天上英灵——虽然他们在的时候老是笑我不会喝酒不像个男人,然后就会打起来……”
“你能打过他们吗?”
“宁可那时候多输给他们几次。”小陆至此不再说话,想来他心里不好受,我也不好再讲什么。只能把注意力都贯注在手指上。小陆背后的伤痕大约有十处,有的颜色深些,有些已经几不可见,但手指划过去,还会有凹凸起伏的感觉。
那是战争留下的痕迹吧。
我收了手,轻轻叹一口气,生怕惹得他不悦。但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发现了他背上一处伤疤非常奇怪。
那应该是个旧疤痕——但奇异的并不是这疤留下的时间,而在于它的形状。剑伤是扁的,箭伤是扁的或者三棱的,枪伤是圆的,总之,一个伤疤的外形和留下它的武器的横截面应该一致,这是能一眼看出来的。而小陆这个伤疤,却是奇异的图样——是,那是某种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图饰的形状。这不会是武器留下的,因为根本就不会有人制造截面会是这种奇怪模样的玩意儿。
如果那只是个表示吉祥的纹样的话,我可以理解这是个纹刺,但很明显,这图样我从来未曾在器物上见过。于是,这种奇异的熟悉感,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正想着,小陆却自己拉了拉衣服,道:“涂好了么?走吧,晚上得赶到有人的地方寄住——这衣服上都是血,你也得重买一身了。”
我忙忙应了一声,头脑里刚刚浮现的一点儿线索又没了。
小陆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将软甲卷了卷,然后拔起插在地上的长枪,将拴在上头的马缰解开:“上马。”
仍是两人共骑,我却不想再说些什么。既不能让小陆接着回忆东都一战的惨烈,我又找不出别的话题来。斜阳之下,唯有马蹄踩踏地面的声音,却更显得周围的一切宁静得过分。
我的脊背贴在他胸口,他的体温传过来,是有些暧昧的暖。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能静静地在一起靠一会儿,已经就够幸福的了。
这是一个乱世啊。片刻的清闲是奢侈,一日的安全也是奢侈,能在没有危险的环境下这样相伴,还有比这更好的么?
想到这个,我就突然想起一件事:“你怎么和张大人说的呢?他就这么让你走了?”
“他反正也没打算让我活着回去。”小陆笑了:“他嘛,大概不了解我有多能逃命。不然他干嘛给我壮个行还弄酒来,你知道,睢阳城现在粮食都没了,这酒也就分外稀罕——可惜了,我不喝酒。”
“今天你是真的喝醉了?”我侧了头望他:“我看你不像是……”
“真的喝醉了。一口就倒。”小陆有点脸红:“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一喝酒就……”
“那怎么会醒得那么快?”
“听到声音就醒了。然后还没来得及说话你就出去了。”小陆叹息:“你怎么能这么愣啊?他们来了你倒是叫我一声啊。”
“怕他们注意啊!”我着实委屈冤枉而不解:“可我看你还在睡着。”
“没睁眼和在睡觉是不一样的。”小陆莞尔:“要不是我动手快,你一个人怎么对付那么多人?要是一个人就能杀得了他们,我还干嘛要叫你来!这人很可怕的,在叛军里头是挺有名望的猛将,杀了他也能震慑对方的军心——而且要不是他注意你,我那一枪难说能不能击中。要是不能,也就危险了。”
“也就是说……这次还是侥幸的?”
“是。”他道:“别说刺杀了,就连逃命的时候也——我没有戴头盔,他们射的箭要是射在我头上,那就没办法了。说是上天垂怜我们也不过分。”
我默然,每次都是在杀过人之后才会想到这次刺杀行动的不妥之处,这样下去,当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好运气就会彻底用光了啊。拿命开玩笑的事儿,干多了当真不好。
小陆却突然勒住了马,道:“咱们还不能就这么走了——到得官兵驻扎的城镇,咱们这一身是血的,大概要惹人疑心的。得找个地方把衣裳洗了。”
我目瞪口呆:“现在洗也干不了啊!”
“这样可以吗?”他的口气笃定,丝毫不像是在和我商量,倒像是通知我他的决定:“现在咱们再往南边走走,随便找点什么野味烤了吃,衣服趁夜洗掉烤干,明儿早晨再进城。”
于是我非常随和地点头了,直到小陆赞叹着表示我剥兔子的手段比杀人还熟练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今晚会发生什么情况——这是我第一次和他单独两个人过夜,周围几十里地,会出现的生灵大概都不会说人话的。
昨儿晚上就算我们做了多过分的事情,外头还都有卫兵守着,他不可能太放肆——不过今天我们身上都带着伤,小陆应该不会怎么样?对了我还得把外衣脱了去洗掉——虽然我还头晕,但我绝对不会当着小陆的面脱衣服让他去给我洗衣服的。
这么想着,我就忘了翻动那只穿在树枝上的不幸野兔子,直到小陆的声音再次响起:“七虞,你是喜欢吃烤成焦炭的东西么?能不能翻一下那只兔子或者把树枝给我?”
☆、第四十二回
在小陆和兔子奋斗的时候我跑到旁边的河里头洗衣服顺便洗澡去了。一身是血的感觉无论如何都好不起来,那衣服干了之后就板在身上,还一股腥味,熏得人想吐——对了,不怕血腥味这一点并不是杀手的必备素质,至少唐雪燕没说过。
血迹已经干了,相当难洗,我洗得手都疼了——不仅是外衣,贴身的亵衣也已经被血打透了,这也得洗洗吧?于是时间就越耽误越久,当小陆已经等得不耐烦来找我的时候,我刚刚把仍然湿淋淋的衣服穿上。
我揉揉鼻子,从溪水里站起来,望向一脸震惊的小陆时,难免是有些害羞的。大家都知道,打湿的衣服会沾在身上嘛,于是那什么什么的什么什么的……可小陆却做了个深呼吸,很是不解风情地丢出一句:“你傻啊?里外都洗了会冻病的!”
……
明明是大夏天的,里外都洗了和只洗外面有什么区别?就算是外衣湿了里头也会很快湿透的好吗?
我说不出话来,小陆却扭过了头:“回来吧,兔子烤熟了。”
这口气的平淡啊——我当然不是希望他看到我之后就如狼似虎什么的,但,但是,这样的反应简直是对一个女人身材的至高侮辱好吗?怎么也得多看我两眼好不好?
“再不回来我就不给你留了。”
……于是身材得不到赞美这件事相比饿不饿肚子这件事是何其的不重要,可以直接忽略掉了对不对。
等吃完了那只兔子——那只在小陆不甚熟练的烘烤技术下变得有着奇异难吃味道的兔子之后,月亮都已经升上来了。那是极浅的一钩月牙,浮在暮色未消而深黑蓝色慢慢拓延的天空上。小陆盯着那月亮像是在盘算什么,我便盯住他的脸发呆——不然我干什么?回味那只兔子想起就让人忍不住泪沾衣襟的味道吗?
小陆的侧脸映着不断晃动的火光,俊秀得让人想偷偷亲他一下。
我被这个念头蛊惑住的时候,小陆却正好回过头来:“你看着我干什么?”
我顿觉脸皮一炸:“……不然我看哪儿?呃……你看月亮干什么?”
“差不多端午了。”小陆道:“五月十二是我娘生辰,这次,赶不回去了。”
我微挑眉:“你家里现在有你的音信吗?要不要回家一趟?”
“没有吧,大概。”小陆摇摇头:“现在谁都不知道天策府还有几个人活着的,传消息的人也没有……大概娘他们,也会担心我啊。可是现在我偏生又不能急着回去。”
“我还不知道你家里的情况……”我有点耍赖地蹭过去:“和我讲讲好不好?”
“没什么好讲的,世代从军什么的,这种故事你大概不用听。”小陆的表情很淡,但我看得出,他刚刚有那么一点儿的情绪波动。他是隐瞒着什么吗?
“那这把刀的来历可以给我说说么?”我踌躇一下,打算旁敲侧击,小陆却还是不动声色地给我挡了回来:“祖传的,有什么来历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还随便送人还真是——对了,我们要不要先回你家,给你娘亲过个寿……”我只好岔开话题。
小陆却看了我一眼,很慢很慎重地说:“我一个人回去就可以,但你不能跟我去——聘为妻,奔为妾。没有成亲之前,你到我家是逾矩的。”
“我都没想那么讲究啊。”我摊手。
“我不能不讲究。我是男人。”他伸手握着我的手,垂下头轻吻我耳侧:“等打完仗,我三媒六聘接你回家。我答应过你四哥,当不上将军就不耽误你的。”
“……四哥都已经说了时机合适我就可以同你成婚。”我耷下眼皮,心里头有点淡淡的不悦,或者说是懊丧更合适:“他说乱世之中能找个差不多的就行了,他不见得还有机会给我挑什么的……”
“敢情我就是个差不多的?”小陆笑了,盯住我的眼睛:“我不想委屈你罢了。你若真急着想成亲,我是求之不得的。”
“你喜欢我吗?”我突然想到这事儿——这是困扰我已久的心结,不如趁着今夜月弯星明问了算了。
小陆脸上淡淡的笑容却逐渐消退了——是的,那就像是水冲过沙子一样,一点点变薄,然后消失。他看上去那么严肃,好一阵子才道:“是。特别,特别喜欢。”
我心头一颤;“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漂亮听话你要信吗?说起来其实就是这样,但……好像还有点儿别的。看到你以后,会特别想让你陪我一个人过一辈子。”他别过头,不看我,脸颊上却若隐若现盖一层绯色:“所以,就算是这样的我,也会想占有你——让你是我一个人的心头好,这样说,会不会太自私了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