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香一颗脑袋疼得像是夜里被人用车轱辘来回轧了几趟,抱头立起身含糊道:“昨夜喝了点酒,头疼,不碍事不碍事。”顺手将柳出云拉到身边当大树靠着,仍旧歪斜着眼睛朝台上望。
这一轮南北派打成平手,皆大欢喜。
按往年惯例,三轮比斗后。被邀的别派高手可随意点名与丐帮弟子切磋,不限人数不限所司职位,一袋弟子到八袋长老甚至帮主骆长风都可随意挑选。
聂小香斜靠着柳出云,勉强掀着红肿的眼皮嘻嘻笑道:“这就跟点菜似的,这是盘豆芽菜,那是颗肉猪头,喏这边的这个就是一盘干瘪四季豆!”
沈清风循声望去,见她指指点点的几人果然瘦的像极了豆芽菜四季豆,胖的肥成骟猪状,忍不住也笑了,柳出云却暗暗担心她,扶着她低声劝道:“左右无事,要不先回去歇着罢。”
聂小香摇头笑道:“凑热闹就要看个齐全,前头那些花拳绣腿我都撑着瞧完啦,底下的好戏怎么能放过?”换了个姿势继续靠着柳出云,又道:“说不定还有带眼识货的人瞧上我哩!”
说着,淡淡朝祁连山聂家的方向看了一眼,见聂连环仍旧端着一张俊俏面皮笑得十分欠揍十分桃花,不由在心底暗骂了声不要脸的妖人,目光却是有意略过了乌金木轮椅后站着的聂三。
一夜之间,师徒相隔万里,情意犹在,却越不过横亘两人中间的巨大鸿沟。
聂小香面色如雪,清冷透明得像是孤月下的寒玉,眼底一抹嘲讽,淬着冰霜。柳出云望着她安静的侧脸,不知为何竟觉得斜靠着他的聂小香在一夜之间换了个人,她虽然在笑,乌黑眼瞳里却沉淀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情绪。
石台上热闹无比,江南各小门小派要么请上骆长风,要么瞧上笑呵呵如同两尊弥勒佛的传功执法二老,萧归鸿实在相貌邋遢坐姿不端,谁也没把目光落在他身上,倒是另一边的苏星海大受欢迎,七峰山几个魁梧高壮的女弟子练的是柳叶飞刀,却脸红心跳地捂着脸小跑上石台来羞答答道:“苏长老不吝赐教!”
三四个女壮士指尖夹着细细巧巧的柳叶飞刀与苏星海游斗,像足了街头走江湖卖艺的粗莽大汉,把个聂小香笑得蹲下直捶地。
聂三目光不离聂小香,见她不语,心中也是叹息,见她忽而眯眼微笑,不由畅怀欢悦,百余种种都牵挂在她身上,一丝一缕被重重绊住。但他却在她最信任他的时候欺骗了她,无可挽回,补救不及。
正出神间,忽听见聂连环轻笑一声,扬声道:“聂连环恭请七星堂小堂主赐教!”
沈清风愣住,柳出云抬眼,聂小香嘿嘿冷笑了一声道:“来得好!”
聂小香记忆尽数拾回,对聂三尚有几分感激爱恋,但对其他姓聂的再无善意,聂连环点名找她“切磋”,正好撞上她的刀口。
当下足尖一点地飞身上了石台,从背后缓缓抽出一枝碧绿葱翠的竹棒握在手中,躬身对聂连环一揖道:“聂当家请。”
聂连环身 下乌金木轮椅忽地平地升起三尺高,也不见聂连环怎么用力,连人带椅已稳稳当当落入场中。
这一手露得漂亮,足见聂连环内力充盈身法巧妙,石台下众人震惊万分,齐声喝彩,只三人面色有异,聂三望着聂小香眼露担忧,苏星海面沉如水、不动声色,骆长风神情惊疑暗带防备。
聂小香扫一眼底下众人,落落大方抱着竹棒笑道:“远来为客,先让三招。”
台下一片哗然,聂连环却从容解下腰间乌金丝软鞭微微一笑,欣然道:“恭敬不如从命。”
聂小香见他笑得像朵野菊花似的灿烂,眼中却无一丝笑意,不由心底冷笑一声:“哼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闯来,今天小爷就让你妖人变人妖!”
三招过后蓦地道一声:“得罪了!”五尺竹棒扬起漫天碧影,狂风骤雨一般罩向聂连环,第四招便是凌厉无比的雪泥鸿爪,端的是杀意分明杀气逼人。
聂连环不慌不忙横鞭,乌金丝根根散开如戟,软兵刃化作硬刀剑,见招拆招,力扫千钧,片刻功夫两人已惊险无比地拆完二十招。
聂家落英剑法化三十六招青竹棒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聂连环熟练落英剑一十八招,沉稳应对见缝插针,竟也不现败相。
聂小香使完最后一招举火燎天,忽地嘿嘿笑了一声一手执竹棒一手摊开成掌,糅身上来左右夹击聂连环,台下众人见聂连环手握乌金丝鞭左支右绌,心中都道:原来这聂家当家也不过是内力比旁人强些,一遇上个厉害的主就慌了手脚。不由都大感失望。
聂连环要的就是这效果。
聂小香却知道他还留有几分手段,索性将竹棒一丢,落月掌连拍三招逼得聂连环推动乌金木轮椅后退,他手里乌金丝软鞭攻势一缓,聂小香叫声好,暗运内力足踏蝶踪四方步如影随形,甚至直逼到了聂连环身前。
聂连环面露惊慌之色,竟从乌金木轮椅上直直立起,众人屏息凝神在台下看着,都瞪大了眼珠目不转睛地瞪着台上两人。
此时距离极近,聂小香双掌一翻,正要嘲笑这王八蛋几句,忽见他诡秘一笑,指间弹出一条银白丝线,迎着掌风铮然有声,却是金属之质,聂小香一个凤点头惊险躲过,不由大怒,无意识便激起星罗流转之力,奇经八脉充盈汹涌,径直到了曲水六折这一层。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今天还妄图两更的,望天……
以后吧,咳咳……
计谋
祁连山天蚕丝非金非铁,柔韧锋利,十二年前曾绞杀铸剑山庄数十条鲜活性命。
聂连环跌坐回乌金木轮椅上,指间天蚕丝如一柄极细的长刀,灵活锋锐,随意而动直指聂小香印堂、华盖、巨阙三处大穴,聂小香轻功卓绝,在巨石台上腾挪避让毫不吃力,动作却越发的飘逸轻盈,仿佛蝶戏花丛,从容而不失优雅。
这是一场搏命的比斗,台下众人不知就里,眼花缭乱之际犹兀自拍手喝彩叫好,聂小香姿态好看,却是被天蚕丝的攻击逼得毫无反击之力,下意识将轻功发挥到了极致。
世上万物莫若卤水点豆腐,一物既出,必有一物克之。
聂连环天蚕丝厉害,毕竟长一寸险多一分,收放之间却有间隙可趁,聂小香看准了破绽,冷笑一声以星罗流转之气迫退天蚕丝,瞬间人已到了聂连环身前一尺处。
却忽地见聂连环眼底隐约的恶意,暗叫不好,要后退已是来不及,聂连环一掌鬼魅般拍出,指尖一动,倏地又蹿出一条天蚕丝,灵蛇般刺来。
掌封巨阙,指对神门,聂小香大怒,咬牙暗道:小爷就是心口被戳个窟窿、手臂被戳穿也要拉上你聂连环作伴!
星罗流转之气顿时充盈百骸,也不去格挡聂连环的指掌,空门大开迎上前,忽地双掌翻作刀刃,掌劈聂连环华盖穴,正是落月掌十六式中最刚猛直接的一招,力劈华山。
形势瞬息万变,聂连环忽地微微一笑,他赌的就是这一瞬间。
他撤回指掌闭眼等死的刹那,聂三救人心切,闪电般掠上石台,双手画圆运起六分内力接下了聂小香这一招足以碎石裂地的力劈华山。
掌对掌,指并指,聂小香眉宇间赤红如血,脑中嗡一声响气息大乱,忽觉上至百会下至丹田,内息紊乱百骸如灼,吃不住聂三双掌传来的澎湃内力,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如断线风筝一般被震飞三丈外。
兔起鹘落间陡生巨变,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震惊不已。
骆长风脸色大变,飞身抄住聂小香后腰站定,见她面色如雪双目紧闭,嘴角几丝猩红分外怵目惊心,心知必定是被震伤了奇经八脉,一探聂小香手少阳三焦经脉,只觉空空荡荡一丝内力也无,不由大惊,忙就地坐下以内力护住她的心脉。
聂三眼里有着悔恨震惊之色,正欲过去查看,骆长风忽地睁眼喝道:“苏长老萧长老,拦下他。”
白衣翻飞,竹杖影动,苏星海与萧归鸿并肩拦在聂三面前,沈清风、柳出云领七星堂弟子愤怒地涌上石台,人墙也似阻隔了聂三的目光。
骆长风将内力源源不断输入聂小香体内,风雷指力纯正柔和,配合纯厚内家功力在聂小香奇经八脉行经一周天,她才逐渐有了微弱气息,睁了眼却先笑了,气若游丝道:“真痛,骆爷爷,我是不是已经死啦?”
聂三隔得虽远,却听见了,顿觉心仿佛也在被一刀刀凌迟,割得血肉模糊。
骆长风花白胡须根根竖起,又心疼又好笑道:“我一把年纪还没死,你死什么!”
聂小香一张脸褪尽血色,白得几近透明,心中渐渐记起聂三毫不迟疑迎上来的那一掌,不由又惊又怒又伤心,瞪着骆长风乱糟糟的花白胡须虚弱道:“原来在他心里我始终还是比不上聂连环,骨肉至亲,血浓于水,我拿什么比……”
骆长风与铸剑山庄数十年的交情,早将聂小香当成亲孙女一般,见她神情委顿伤心,心里一急,正要出声安慰,却又见她轻轻一笑:“算啦算啦,就当做个了断,小爷我最怕受人恩情……”说罢疲倦地闭了眼。
聂三僵立在七星堂弟子围成的人墙外,只觉手足冰凉、心神俱裂,初冬的严寒如同藤蔓,丝丝缕缕爬上他心间。
十一年相伴,昨夜信任尽毁,聂三亲手折断了他捧在掌心的这枝桃花。
。
一天一夜,聂小香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昏迷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骆长风隔三个时辰以内力帮她疗伤一次,天明时她终于恢复了些血色。
柳出云送了七峰山弟子随身带的大力补天丸来喂她吃下,她竟有了力气和小柳开玩笑:“七峰山几位瞧着不大好惹,莫非是你使了美男计骗来的药丸子?”
沈清风在一旁坐着不言不语,柳出云却低了头道:“苏长老索来的。”
聂小香埋在柔软如云的棉被里,打个哈欠,耷拉着眼皮轻笑:“哈,果然是美男计。”
骆长风正好拄着竹杖进来,白胡子一翘,随口问道:“你这小丫头,梦里哇啦哇啦喊的师父是谁?”
屋里倏地一静,沈清风和柳出云知趣地退下,聂小香拖过被子遮住脸,含糊道:“骆爷爷你耳鸣,听错了。”
骆长风瞪她一眼,在床沿坐下道:“你喊了十七八遍,我能听错吗?”
聂小香一怔,下意识拭了拭脸,摸了一手的湿冷,背过身去胡诌道:“半年前跟了个师父学唱戏,戏没学完,师父人跑了,花了银子我惦记着,不爽快。”
骆长风又瞪她一眼,倒也不再逼问,轻叹一声道:“你那一身轻功路数,分明是祁连山聂家所有。”顿一顿,又道:“聂家轻功剑术都好,野心也是有的,我年纪大啦,也不知道能再为江南武林做些什么。”
聂小香在被子里瓮声拍马屁:“骆爷爷老当益壮,以一当百!”
一面可了劲溜须拍马,一面却觉得此刻心中分外平静安宁,若是能从此陪着老爷子云游四海,倒也自在逍遥。
骆长风却哼一声道:“你这小马屁精,就和你娘小时候一个样!”怕她难过,忙又咳一声道:“若是你能留在丐帮,聂沉璧与聂家也会对丐帮忌惮三分。”
见聂小香慢慢从棉被下露出苍白的脸来瞪他,骆长风眼底精明之色一闪而过,摸了摸乱蓬蓬的胡子笑道:“聂连环有野心,聂沉璧却未必有,有他护着你,总是好事。”
临走,三指扣脉探了探她的手少阳三焦经与太冲穴,若有所思道:“你这内息颇有些邪门,晚些再来问你。”
聂小香道声好,重又闭眼休息。
忽地回到桃花镇的竹林旁,风吹落满枝头的嫣红桃花,聂小香脚下像踩着云朵,轻飘飘踏不到实处,桃林依旧竹屋仍在,聂三正在屋前劈了竹片做一把小小的摇椅。
她在屋前站定,却见他站起身走来,她往后退一步,他便走一步,篾刀如同淬了寒冰,冷冷地闪着光芒;忽地满地藤蔓缠住她的脚跟,再也无法后退,只能看着那道逼人的锋芒迎面过来,噗一声,热血溅了她满头满脸。
篾刀深深扎进聂三胸腔,他淋漓一身的猩红,却越走越近,蓦地抓住她的手压倒伤口处,轻声道:“小香,我不是有意伤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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