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贞略有不快,“这是内宫,一个外国的将军怎么能跑到这儿来了?再说,皇上还病着呢,你告诉他,明儿再见吧。”
高湛拦住了她,“别,我能一路打回来,韦将军功不可没,所以我才特许他在内宫行走。他向来知礼,肯定是有急事,我现在既然已经没事了,就还见一见他吧。”
无奈之下,她只能点头,避到了之后。那韦将军很快就走了进来,行礼之后将来意说明,“末将是受我国陛下皇令而来。陛下今日传书给末将,要末将带给陛下一句话:前些日子,您和他歃血为盟的第三个条件,不知道您还记得吗?”
高湛面色一凛,“自然记得,朕不是无信之人。”
“那就请陛下马上兑现诺言。”
高湛奇道:“不知贵国皇上有何要求?”
韦将军却没有回答,只是神秘一笑,“请皇上移步出宫门,您很快就知道了。”
高湛虽不知南陈的意思是如何,却也只能摆驾阖闾门。
此时的阖闾门外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宫外的百姓、宫里的人全都聚集在此,而前方,竖着陈字牙旗的马车停满了街,一等高湛来,韦将军就开始不停地唱着名,“撒金凤缎一千匹!白玉如意九柄!南珠四千颗!大宛骏马二十四对……”
每喊一样,就有人将大箱子抬进去,里面装的自然便是这些不菲的宝物。原先听着还好一些,但是到了后面,连十宝合欢树、百子千孙碗都喊出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
终于,礼单念完了,韦将军恭敬地奉上礼单,“陛下,这是我国主上的礼单,请笑纳。”
高湛立即婉转拒绝,“不敢,朕能平安回国,全赖贵国陛下协力,如此重礼,受之有愧,还请韦将军代为全数交还,我北齐另有薄礼相备。”
韦将军却微笑着说:“陛下,这些东西,您还是收下的好。这些礼物,将来办大事的时候,都用得着。”
闻言,高湛心中渐觉不对,“什么大事?”
跟在陆贞后面的琉璃对着陆贞悄声猜测道:“大人,我知道了,这南陈皇帝真知趣,他是来给您送大婚贺礼来了。”
陆贞却没有这么乐观,“只是单纯送礼,用得着这么大的阵仗吗?”
却听那韦将军朗声说道:“这就是我国主上请陛下实现的第三个承诺。”接着一队宫装美女抬着一只杏黄宫轿出现在阖闾门外,向内宫慢慢走来,一直到高湛面前才缓缓停下,一名中年美妇走上前,拜倒在地,“南陈越国夫人,参见陛下。”
高湛忙扶起她,问明来意,“夫人请起,不知道夫人此来北齐,有何用意?”
越国夫人一笑,轻轻挥了挥手,旁边的宫女揭开轿帘,扶出一名少女,却见她身姿绰约,面若桃花,特别是一双眸子,清澈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南陈同昌公主,参见北齐皇帝陛下。”
越国夫人用只有高湛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陛下,鄙国主上的第三个要求,就是请陛下娶我同昌公主为皇后,从此北齐南陈,永为秦晋之好。”
第60章:天涯
高湛并没有立即回答越国夫人,而是先令人将她们安置妥当,自己立即召集亲近的大臣来商议此事。
大臣们的意见分为两派,以沈嘉彦为首的大臣认为南陈皇帝没有提前知会一声就将公主送过来,根本就是欺人太甚,认为不能轻易妥协。
而以张相为首的大臣意见恰恰相反,他们认为此次正好是与南陈交好的机会。这同昌公主是南陈皇帝尚未登基时的元配所生,也是他唯一的女儿,一向爱若珍宝,不仅有封邑无数,更是美貌如花;而且南陈和南梁一脉相承,孝昭帝皇娶南梁公主为后,高湛若跟随效仿,亦是佳话一段;再者,梁文帝此举明显是不会让高湛拒绝,南陈的三万精兵还在北齐逗留,若是拒绝,恐怕又要发生战端。
然而高湛最终的回应,就只有一句话:“宁肯负尽天下人,也不会负她一人!”
这一句话听在陆贞耳里,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没有看错,这个男子真的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忧的是南陈此番必然是有备而来,就算沈嘉彦的手里握有五万精兵,可是一旦开战,一切都是个未知数。一路走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战争给百姓带来的是什么,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讨伐娄氏已经让北齐的百姓身心受伤,再打,只怕南陈未除,内乱先起,届时北齐便岌岌可危。
方才听元禄说,高湛宴请越国夫人时,越国夫人对两国联姻之事自信满满,说两日之内,高湛必然会回心转意,想来她也很清楚两国开战对北齐绝对没有好处吧。
一想起同昌公主,陆贞便会想起那双不谙世事的眼,
她也曾听杜司仪说起过同昌公主的身世。这陈文帝当年是南梁的一位普通武将,娶的正妻也不过只是一位三品将军的庶女,这位陈夫人膝下只育一女,夫妻俩都爱若珍宝。十年之前,陈文帝之兄陈武帝剿灭了南梁叛臣侯景,建立了南陈,文帝被立为太子。结果武帝认为,他弟弟的这位陈夫人身份低微,不配做太子妃,便为他另觅佳人。结果没想到,这位陈夫人倒是个烈性子,得知消息的当晚就抱着女儿跳了水。
陈夫人最终也没被救醒,倒是她的这位女儿福大命大,居然平安无事。文帝深悔此事,虽然也和太子妃生了几个儿子,倒是最珍爱这个独女,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加封她为同昌公主,并以太子的规格赐予封地。而从小抚养同昌公主长大的姨母更被册为越国夫人,在南陈权倾一时。梁文帝爱女心切,想要为同昌公主找个良配亦是正常。
陆贞忽然有些羡慕同昌公主,不是因为那一身万千宠爱,而是她那双清澈的眸子。后宫的斗争从来残酷凶险,不论是谁,只要身处在这个大染缸里,便会被染成别的颜色,可是同昌公主的那眼神,就如同孩子般令人不忍伤害,善良,纯洁,丝毫不像是历经坎坷的样子。
既然高湛已经发话,陆贞决定一切听从他的安排,不论是什么样的结果,她都会勇敢地承受。于是她便将全副身心投入到被她荒废已久的事务中去——自从上次内乱之后,官窑的工匠已经跑了大半,织染署也急需安排,最严重的是内侍局,女官宫女伤亡近半。既然后宫无人,所以也不用再补充宫女,六司的女官也不用处处齐全。她深思熟虑之后,便召集内侍局所有人,公布自己的安排:杜大人任升五品尚宫,总管内侍局大小事务;陈典侍转任司正司;琳琅升为九品承珍,管理司宝司;杨婉秋升任八品掌膳,管理司膳司;司计司还是她亲自来管;琉璃暂领司衣司兼管着青镜殿。
这一日,陆贞正打算出宫去查看官窑的情况,在宫道上被玉明拦住了,“昭仪大人,昭仪大人!”
看着她一脸惶恐的样子,陆贞心叫不妙,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皇上出了什么事?”
玉明用力点头,“是……是啊!皇上今天早上又发病了,吃了两颗灵药还没压住,他又实在痛得厉害,结果……结果他的疯病就又犯了!”
“什么?”陆贞大惊失色,立即冲去昭阳殿。
才进去,就见到一名宫女头破血流,昏迷着被抬了出来。她立即拉住元禄问道:“怎么回事?”
元禄苦着脸,“皇上神志不清,她上去送茶,结果就……”
不待他说完,她立即说道:“我去看看!”
不料才动身就被忠叔拦住,“不行,陆姑娘,里面太危险,皇上现在连我都不认得了。”
她大吃一惊,“怎么突然会这样?”
“太医院的人说,那灵药有问题,里面有不少五石散……”
忠叔还没说完,殿内便传出一道巨响,高湛挥舞着长剑吼道:“人都到哪去了?娄氏,你滚出来,朕要杀了你,给阿贞报仇!”
“不行,再这样下去,他会伤到自己的!”说罢,她不顾一切推门而入,一把长剑立即朝她挥过来,高湛双眼血红,狞笑道:“娄氏,拿命来!”
她立即闪身躲过,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喝道:“阿湛,看清楚我是谁!我不是娄氏,我是阿贞,你的妻子阿贞!”
高湛顿住了脚步,想了一想又道:“不对,阿贞已经死了,死在温泉宫了!”
眼看着他的长剑又要举起来,她一咬牙,伸手一挥,啪的一声,一巴掌直直盖到他脸上。她厉声道:“看清楚,我没死,我活生生的在这儿!阿湛,你清醒一点!”
不知是被她镇住还是那一巴掌起了效用,他的身体顿住,眼神慢慢变得清醒,“你……你真的是阿贞?”
陆贞放柔了声音,“是啊,你看看我,这是你亲手给我找回来的九鸾钗,你不记得了?”
高湛侧头看着她,点了点头,“啊,对啊……”
见他似乎已经恢复,陆贞趁机哄道:“阿湛,把剑给我好不好?你这样拿着,我很害怕。”
高湛想了想,听话地把剑递了过去,陆贞一拿过来,赶紧丢出屋外,温和地笑道:“阿湛,你现在是一国之主,坚强点,那点病算不了什么!现在跟我过去休息,只要睡一觉,什么都好了,行不行?”
高湛像个孩子般看着她,机械地点着头,“嗯,丹娘说了,阿贞是母老虎,阿贞的话,都得听!”
听他说起了丹娘,陆贞鼻子一酸,强忍住内心的悲痛,把高湛慢慢扶上榻,立即对元禄示意一下,元禄心领神会,忙端了一碗药来,又点上了安魂香。
陆贞端起药,柔声说道:“听话,这碗药,喝掉就能睡觉了,睡醒来,什么都好了。”
高湛怔怔地看着她,乖乖张嘴,任由她将汤药送进嘴里。一碗药很快就见底,她为他擦干唇角的余汁,将他轻轻抱住,唱起了他最爱的柔然小调,高湛便在这美妙的歌声中慢慢睡着了。
陆贞不敢立即离开,等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关上了门。门外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她立即问忠叔:“那灵药到底有什么问题?”
忠叔神色黯然,“太医说了,皇上从西魏逃脱的时候,伤势其实很重。陈文帝为了让他尽快恢复,就配了这种含有五石散的灵药给他。这种药性子威猛,伤重之人服了后能好得很快,可是,这五石散就跟罂粟一样,服多了,是会上瘾的。”
陆贞大惊,“什么?”
忠叔继续道:“太医也是查了好久才发现,难怪皇上服用这个灵药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五石散是刚猛之物,药性存得多了,又激发了皇上原来头上的旧伤,所以他今天才会……”
他的话音未落,元禄突然就叫起来,“难怪昨天越国夫人那么有把握,说皇上两天之内必会回心转意,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
陆贞一个激灵,跟着反应过来,是了,他们必然已经计算好了这一切,所以给高湛的灵药也是按着日子来的,而现在,恰恰便到期了。她深吸一口气,“她们手里一定有解药,这也说明了为什么陈文帝如此慷慨,肯放心借兵给皇上。”
大家都震惊不已。
陆贞一咬牙警告道:“这件事,绝对不许外传!传我的令下去,各殿各宫,封锁消息,元禄,你让太医院尽快找到解除五石散的方法!琉璃,你看好嘉福殿,尽量别让她们与韦将军联络。”
众人领命而去,她叹了一口气,转身又回到屋里。
高湛的这一觉睡了很久,一直到夜幕降临,陆贞才看到他睁开眼,怀里的小皇子还在哭,她索性便抱过去柔声哄道:“阿纬,看,皇叔起床了。”
他的眼神渐渐清晰,问道:“我刚才又发病了?”
陆贞轻轻笑了一下,将小皇子抱给乳母,便转身扶起了他轻声安抚道:“没什么大事,只是说了点胡话而已。”
高湛似乎也想起来了,苦笑道:“不用骗我,刚才的事我还记得大半。一定是那个灵药里面有问题吧?”
她点了点头,“里面有能让人上瘾的五石散。”
“难怪……”高湛大惊,随即叹了口气,“我还是没有陈文帝老谋深算。难怪他敢把同昌公主直接送进宫来,原来,他早就是有恃无恐。”
见他情绪失落,她忙开解,“咱们不用怕他,五石散又不是什么天下奇毒,总归能找到解药。南陈皇帝要是再敢威胁你,咱们就把这件事抖出来,叫天下百姓知道他背信弃义在先。”
高湛抬头看着她,终于露出笑意,“什么事被你一说,果然就觉得畅快多了。”
见他展颜,她也跟着松了口气,招手叫过乳母,“阿纬这两天又长大了许多,连我妹妹都说他快像个足月的孩子了。快亲亲你侄子。”
小小婴孩在高湛的注视下有些不悦,皱了皱眉头,鼓着两个腮帮子瞪回去。他情不自禁伸手触摸那娇嫩的肌肤,喃喃道:“他长得可真像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