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一定要跟他们说,是我放走的雪狼,你全然不知……”
被带上囚车时,我回头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韩彻用口形对我说的:一生一世……
……
……
……
10孤男寡女
我再睁眼时,天已经亮了。
一摸枕头,发现湿了一大片。
我暗自庆幸韩彻已经走了,不然他若看到我眼睛肿成桃子,定然又会担心。
我在心里嘲笑自己:苏青啊苏青,你当初既放过那雪狼,现在又想它作甚?做个梦就哭成这样子,羞也不羞!
我懒洋洋地起身,吃着桌上韩彻为我留的早饭,吃了几口,却没什么胃口,便放下了。
昨夜,我因为担心韩彻的伤势,便趁他睡着时,拿燕七给我的伤药研碎了,打算为他敷上。结果揭开纱布,我却看到,韩彻的伤口看着不大,其实却极深,创伤的边缘也很不规矩,竟似是被什么尖锐之物生生扯下了一块肉来。
我当时心疼至极,想着这些年来,韩彻为了养家,在相府中周旋,虽然当上总管,也只是名头好听,却是仰人鼻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不知会出什么乱子。便是如今,受了伤,还要赶回来看我,却又待不了片刻,又得匆忙赶回去,真是疲于奔命。
这都要怪那镇南王,自他回朝,烦心的事便一件接一件,没有断过。
我又在心里问候了一遍镇南王家的亲戚,然后开门,看到轿子已经等在门外了,便对轿夫说,请他们替我转告燕七,我这几日有事,先不过去,轿子也不必来了。
我听韩彻的话,在家里老实呆了几日,然而一个人在家终是无聊,这一日看着天气尚早,想着村子离城里远,偶尔出去一下应该不会有熟人看到我,我便想出去走走。
我换男装出了家门,一边数着道路两旁的柳条,一边慢慢向杨柳坞方向走。
刚走了不远,却见杨柳坞里照顾小孩子的杨婶急匆匆迎面走来,我忙叫她,“杨婶,去哪里啊?”
杨婶正低头赶路,见到是我,脸上神色有片刻的松弛,随即焦急道,“小豆子病了……”
床上的小豆子眼睛紧闭,脸色苍白苍白的,嘴唇是病态的紫色。
杨婶一直在抹眼泪,说得断断续续,我却也听了大概:小豆子生下来就有心疼的毛病,发作起来很凶险,前年发作了一次,差点没了命,多亏这附近山上的老道有灵药救了他,这次还得去那里求药。
“……这小孩子没爹没娘,偏又赶上这个病;我一个老婆子,走不了那么远的山路,但是小豆子的心疼病再不治可会要了命啊……”
我蹙眉道,“没有别人可以去吗?”
杨婶摇了摇头,“大家都有事忙,不是自己的孩子,谁惹这麻烦……”
“燕大哥呢?”
“燕先生昨天说有点事情,今天要晚些过来,现在还没到……”
我伸手探了探小豆子的鼻息,发现气若游丝,知道小豆子的病一刻也耽搁不得了。
我咬了咬牙,道,“杨婶,你别急,我去求药。”
“但你这腿……”
“那山我以前上过,熟悉山路,我会选好走的路,走慢一些不要紧,放心……”
山路蜿蜒。
我擦了擦汗,仰头望向隐没在云中的山顶。
这山,我上次来时还是三年前捉雪狼的那晚,那时我脚程快,没觉得怎样便到了半山腰;可如今……
我叹口气,感慨今非昔比。
我原想即使我如今慢一些,有半天也应该到了,但抬头时看天边有片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心里暗道声不好:可别在这不上不下的当口,让我赶上雨了!
怕什么来什么,我正脚下加紧,想找个地方先避避,还没走几步,一阵山风吹来,豆大的雨点就落下来了。
救人不成,倒先把自己困在这山上。
我心里起急,步子赶的更快,雨水迷住了眼,不提防脚下踩了什么,猛的一滑,我站立不稳,整个人向山下跌去。
我脑子里瞬时一片空白,只来得及闭紧了眼……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有谁在身后接住了我。
我落在一个很温暖的怀里,然后便是一件衣衫把我兜头罩脸的裹得密密实实,半点雨也透不进来。
我隐隐闻到衣服上传来的熟悉的青草味道,心里突然就踏实了。
那人抱着我,跑得既快又稳,应该是进了一个避雨的地方,我感觉风小了不少,雨也没了。
我一把掀开蒙住头的衣衫,冲那人笑道,“大哥!”
燕七冷着脸,“谁让你自己上来的?”
我知他是关心我,便嘿嘿一笑,只看着他,不说话。
燕七果然是找了个山洞避雨。
他把我小心地放在洞内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又从洞里寻了些树枝,升起火来。
我刚才被燕七用衣衫护住,几乎不曾被雨淋到,燕七自己的身上却被淋透了。他把衣服脱下来挂在火旁烤着,露出精壮的身体,只着一条短裤,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背着火光,我看不清燕七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影子像山一样压下来,把我整个人都笼罩在里面,一时间,我周围充斥的全是他的气息。
我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眼睛没地方看。
我和燕七相识以来,一直是君子之交,便是肌肤接触,也只是点到即止,我把燕七当作大哥,便是初次相遇时他因我脚伤抱我上楼,我也不觉得如何;但是今日,燕七这个样子站在我面前,又离我这么近,我突然意识到:
即使再如何情同手足,我们终究是不同的。
除了韩彻,我还不曾见过其他男人的身体。
“青弟,你怎么了?”
燕七蹲下来,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火焰,“都是男人,你还怕羞?”
我眨了眨眼,看到燕七坦诚关怀的眼神,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很可笑,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苏青,你乱想什么呢,这个人,是你大哥啊。
我终于又可以呼吸了。
我问,“大哥,你怎么来了?”
“你说呢?”
燕七伸手揉了揉我头顶,“自己上山,小心狼吃了你。”
我仍是看着他笑,心里却道,便是真有狼我也不怕。
我想起身看看外面的雨势,刚一动,便觉得腿很疼,“哎呀”地叫了一声。
“青弟?”
燕七忙凑过来,见我裤子上隐隐透出的血迹,忙伸手撩开我的裤腿。
我吸了口气,燕七的眉蹙了起来。
刚才跌倒时,我的腿被山石划到,擦破了一大片,看上去鲜血淋漓的很是恐怖。
燕七撕下一片衣角,小心地为我擦拭伤口,然后慢慢地把伤处包好。
抬头轻声问,“还疼吗?”
我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话都说不出来,就点了点头。
其实,刚才跌倒只是皮外伤,倒还可以忍受,但该死的是我腿上的旧伤,被雨淋了后,现在从骨头里透出疼来,才是难捱。
韩彻在的时候,知我有这旧伤,赶上阴雨天会提前准备好火盆,把屋子烧得暖暖得,然后用厚棉被裹住我,搂着我取暖。眼下是山里,没有被雨淋已是万幸,哪里找棉被火盆去。
燕七无奈地看我一眼,带着嗔怪的意味,更多的是心疼。他把我的腿抱到他膝上,手掌包裹住我的小腿,一点点轻轻地为我按摩。
燕七的手掌很厚实,掌心有薄薄的茧,他的手一寸寸揉过我的皮肤,有股热气透过肌肤,缓缓流进我的四肢百骸,我觉得腿上的酸疼有所缓解,舒服地轻轻叹了口气。
燕七的动作滞了一下,“青弟,可是我弄疼了你?”
我摇了摇头,弯起眼睛,“大哥,你这手功夫真俊,可比火盆管用多啦。”
燕七的手却没有停,他的视线定定落在我的腿上,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旧伤,“青弟,你这伤……”
我愣了下,不在意地笑笑,“那是以前的,都已经好啦。”
“当时……是不是很疼?”
我不想让燕七担心,便含糊地应了一声,“其实也没什么——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燕七的眼睛眯起来,指尖在摸过那些已经结疤的旧伤时居然有些抖,却又极小心极轻柔,仿佛怕再把我弄疼似的,半晌,缓缓道,“青弟,你受苦了。”
我见燕七如此关心我,心下感动,却不想让他太为我心疼,于是换了个话题,“大哥今日上山,必也是杨婶告诉你的了?小豆子这病,其实本不用这么麻烦——若是能捉到头雪狼就好了。”
燕七的手一顿,“你说什么?”
“我说雪狼啊——”
我看着燕七,特意把“雪狼”二字咬得极重,“雪狼的心头血能治百病,若有头雪狼,小豆子的病早就治好了,咱们还用这么巴巴儿的跑上山来求药?”
燕七的眼睛闪了闪,“哦?那血真的那么灵验?”
我道,“灵不灵验不好说——雪狼本就稀有,近年更是几乎绝迹,有谁能真的捉到雪狼,亲自去验证了?”
我这样说着,脑子里却突然想起那头雪狼:
都说雪狼狡猾多疑,本是极难捕捉的。偏有人告诉相爷,说雪狼珍重同伴,若有其它雪狼出现,必能引那雪狼上勾。后来又不知从哪里寻得一缕雪狼的皮毛做诱饵,竟真引得那雪狼自投罗网,便给捉住了。当时,相爷捉了那雪狼关在笼里,每夜子时让人去取它的心头血。想来,心头取血是何等痛苦的经历,那雪狼却生生受着,取血时不发一声,甚至那几天,也是不吃不喝,只在笼中焦躁悲鸣,性子倒真是极硬。
想来,若不是它这样熬着自己,那夜也不至于走投无路,被我堵在山路上,差点丧命。
我叹了口气,幽幽道,“世人都说雪狼生性残忍,其实也不尽然——我便知道有头雪狼,宁愿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幼小的同伴。”
我想到当时那头雪狼身负幼狼,硬从我刀下闯过去的情景,不由有些出神。
燕七扬眉,“青弟,你说的可是当年相府捉的那头雪狼?”
我奇道,“原来大哥也知道——正是那头雪狼,只可惜后来让它跑了。”
燕七沉吟片刻,道,“相府捉那头雪狼,可是因为它伤人?”
我摇了摇头,“那头雪狼有千年道行,别说吃人,怕是连荤腥都不怎么沾了。”
可是,它的心头血可以治病,心可以助人成仙,所以即使雪狼不伤人,人也要杀它。
燕七低头不语,半晌,方道,“如此……放走了这头雪狼,罪责不轻。那放走雪狼之人,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11在水一方
我的心里一颤,别过脸去,很快地说,“还能怎么样——放走雪狼是死罪,大约被处死了吧。”
外面的雨断断续续,这一阵起了风,雨突然下得急了。
我默默听着外面的雨声,觉得心里也像被雨浇过一样,有些冷清。
我当日放过那雪狼,是不忍心看它和那幼狼双双毙命;因为这个受了相府刑罚,我也没有话说。可是韩彻也因此受了牵连,这三年来,我能感觉他心里一直有心事,只是不对我说,他有时候笑着,眼里却没有笑意,我觉得,定是我的事让他烦恼了。
便是如今认个大哥,我也不敢以实情相告,只能女扮男装,遮遮掩掩。
想这世间的事,阴差阳错,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谁又能说的清楚。
我这里回忆黯然,那边厢,燕七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低着头,半天也没有说话。
他一手扶在山石上,手指的指节都隐隐泛出白色。
一阵山风吹进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青弟,很冷吗?”
燕七连忙近身过来,拿他的大衣把我裹紧。
离得近了,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燕七胸膛,眼睛一大子睁大了,“大哥,你这里……”
火光映照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在燕七坦露的胸口上,赫然有处狰狞的伤疤!
燕七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也看到那疤,他愣了一下,便转过头去,淡淡道,“一点小伤,吓到青弟了。”
我眉头动了一下。
我看燕七那疤,便和我腿上那些一样,是除年旧伤。不同的是我当年受相府刑罚,不止腿上,浑身都疤痕遍布;而燕七那伤,落在胸口,虽只有一处,却是层层叠叠,伤口处长好的皮肤颜色深浅不一,竟像是在同一个地方反复受伤,又一次次地愈合才形成的。
再看那受伤的地方,即使现在长好了,看上去也触目惊心,不知道当日伤口被反复撕开是何种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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