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来,皇夫大人于他应该是很容易相处。毕竟,在佳林之时,父汗和皇兄们似乎……都是如此。他已经和这样的人相处一辈子了,就算当真相处不好,也算是习惯了。所谓成王成霸,说的就是这种人吧,以前一直是这样以为,直到昨夜见到月尚的女皇陛下。
原来,皇帝也可以是这样,当时真是有些意外。虽然意外,却并不妨害他喜欢和她相处。这个念头突兀的闪过脑海,连独孤澈自己都有些讶异了。从头到尾,他们也才不过相处了几个时辰而已。不过这讶异转瞬之间就消失无踪了。他发现自己不只是喜欢和女皇相处,甚至已经开始在气恼这位皇夫大人的冰冷了。
以前在佳林之时,虽然厌倦懈怠也是有的,却从来也不会对父皇和诸位皇兄气恼。如果说王霸之道便是如此,他何必多费心力去烦心呢?所以,他配合而已习惯而已,既不欢喜,也不生气,反正他们的争斗,于他无甚干系。
才不过几个时辰,他就已经变得有点受不了了,这个想法更加令他惊讶。其实,和父汗比起来,这位皇夫大人已经算是……无论如何,他至少是面带笑容,恪守礼仪的。所谓待客之道,已经很是周到了,竟然会让他觉得气恼,觉得受不了。
受不了便受不了吧,他不喜欢勉强自己,何况,以后要和皇夫殿下打交道的机会,不会很多才是。不为别的,只为让自己被人遗忘的功夫,他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
所谓的寒暄,左右也不过那几句,转眼便应对完了。独孤澈准备告辞独自离去。
看得出来,女皇似乎有话要对皇夫大人说。
然而,他告别的话还没出口,一直安静不说话的女皇先开了口,“殿下,皇妃殿下初到尚京,一路车马劳顿,今天就到这里吧,朕送他回月隐宫。”
自从向女皇行完礼就没有看女皇一眼的竟王殿下,总算转头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女皇。
“既如此,臣就不耽误陛下和殿下了。”
神情依然是一般的温和有礼,微微含笑。
独孤澈虽然对女皇的话有些惊讶,但女皇说要陪他回月隐宫,他自然没有理由提出异议。于是,辞别皇夫大人,和女皇陛下一起走出乾宁殿。
直到跨出殿门,他发现女皇眼眸中隐约有泪光闪烁,才突然醒悟,这位陛下,似乎……陷入了一段复杂的爱恋。有了这个体认,他猛然警醒,独孤澈啊独孤澈,你可不要让自己也卷进去。
只是,对于这件事,那位竟王殿下不可能不知道吧,难怪他身为一国之君不惧身陷于此。若他真的对月尚图谋不轨,女皇陛下……将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晒,与其在这里替旁人担忧,不如担心一下自己以后如何自处。本来,他对自己让人遗忘的功夫信心满满,如今遇到这种事,他还能超然事外吗?唉,有些头疼。
上弦其实不想送皇妃殿下回什么月隐宫。她有好多好多话想对竟王殿下说。
昨天夜里,她很久都没有睡着,可是,醒着的话,就要面对这位从佳林来的皇妃,所以,她一直装睡。
然后她明白了,大婚那天夜里,不是因为她本来就容易入睡,所以能很快睡着,是因为身边的人是他,不是别人。
想告诉他,昨夜她没有和皇妃行周公之礼,以后也不会。想告诉他,除了他以外,她谁都不想要。想告诉他……
可是,他没有兴趣听。
刚刚,看他对这位皇妃殿下笑,看他们相谈甚欢。他是完美无缺的皇夫大人,任何时候都优雅从容,只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优雅从容让她想夺路而逃,让她很想哭,让她胸口又开始疼起来。
她竟然真的夺路而逃了,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说什么要送皇妃殿下回月隐宫,然后正大光明的走掉了。
果然是他教得好,让她即便是逃,也逃得体面风光,不会失了女皇身份。
面对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血腥杀戮,朝堂上的勾心斗角,鬼蜮伎俩,她从来没有怕过,从来没有不战而逃,还以为自己很勇敢,很有担当,原来都只是自欺欺人。只要他几句话,一点微笑,就可以耗尽她所有勇气,让她落荒而逃。
送皇妃殿下回到了月隐宫,她又该到哪里去呢?对了,今天虽然不用早朝,可是,奏折还是要批的,她应该去琼华殿。
心伤
今天,晨曦已经先她一步在琼华殿中等待了。
幸好他正在读折子,没有看到她的狼狈。赶紧整理一下心情,走近他。
“姐姐,你来了。”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虽然没有笑,但神采飞扬神情很是愉悦。见上弦走近,站了起来,迎上前来,握住她手。
“姐姐,今天不用上早朝,为什么不休息一下?这些折子有我批就好了,我离开好几个月,姐姐一个人处理政务一定累坏了。”
累吗?不累,这几个月,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累,每天过的浑浑噩噩,只知道担心他在战场上会不会发生意外,哪里会觉得累?
他能平安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抬头仔细看他,自从他回来,忙着要行纳妃之礼,她还没有好好看看他。
战场的确是一个让人长大的地方,他看起来长大好多。眼神还是一如往昔的温柔,或者,比以前更温柔,是见识过了战争的残酷之后更懂得珍惜。他肤色变深了,眉宇之间似乎染上些许风霜,看起来,已经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孩子了,而是一个男子。这个晨曦,让她觉得……有一点陌生。她好像又变回到当日从战场初回尚京时那样,对眼前的晨曦有一些忐忑。
“姐姐,怎么了?”
说着对她微微一笑。这一笑,四周好像忽然变得阳光明媚春风和暖,上弦的心狠狠漏跳一拍。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脸红,想要把被他握住的手抽回来。
“怎么了?”
他发现了她的慌乱,依然笑着问。
被他一笑,她更混乱了。怎么了?她就是不知道怎么了。
她觉得自己好奇怪,为什么竟然会觉得,觉得晨曦的笑很迷人。怪了,晨曦的笑很迷人那是当然的,他从小就惹人注目,她有什么好慌的?
没错,完全不用慌,这件事再寻常不过了。她这样对自己说,也这样要自己信。然后恢复了平静。
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在悄悄地说,不对,有什么事情变得不对了。
“没什么。晨曦,从战场回来你好像长大了好多,我都不敢认你了。”
放松语气,打点起笑容挂在脸上。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正在粉饰太平。有什么变化正在发生,可是,她不想知道,不要知道。
“姐姐真的不要再休息一天吗?以后就没机会了?”
他依然笑着,改变了话题。
看他似乎没有察觉什么异样,上弦松了口气,轻轻摇头。既然来了,就没有什么都不做的道理。何况,她能回哪去休息呢?不管是竟王殿下,还是那位皇妃殿下,她都不想见。回坤安殿去孤零零一个人,又无事可做,不如留在这里批奏折,至少,这里还有晨曦。
晨曦没有再说什么,牵起她的手,走到御案旁。
平时总觉得折子太多,怎么批也批不完,今天却觉得折子怎么好像突然变少,一下子就没了。
“姐姐,折子已经批完了,你要去休息吗?”
看晨曦笑语晏晏,她不知该如何作答。不想休息,有事可做的时候,她还可以暂时不用去想,一旦停了下来,她的心又开始忍不住隐隐作痛。
“姐姐不喜欢澈殿下做皇妃吗?”
被他猜中心事,上弦猛的恼怒起来,不喜欢,她当然不喜欢了。他这么聪明,既然知道她的心意,为什么一定要她纳妃呢?他身在战场之时,她寝食难安,如今他回来了,她依然……
然后她才幡然醒悟,刚才她那叫……迁怒。不是晨曦的错,怎么会是他的错呢?她是女皇,是祖制要她不得专宠一人,要她不止要有皇夫,还必须得有妃嫔。先祖皇帝定下祖制之时,晨曦尚未出生,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不过是……想保护她而已。是啊。保护她,是他设想周到,既然她一定要纳妃,本来选妃之事应该由礼部主持,不管怎么选,无非是从士族中选。到时候,人进了宫,朝中一干亲亲戚戚,这般宫中朝中的一搅和……
祖制也说后宫不得干政,可是,有心之人,想要朝野不宁,何须当真干什么政?
晨曦他会大老远从佳林迎回一位皇妃,无非是为了,为了这位皇子殿下孤身一人来到月尚,与朝中陈之航一派也好李秉章一派也好,都无甚干系,又一贯的与世无争,由他作皇妃,她少一些腹背受敌罢了。
晨曦没错,真正错了的是她。是她忘了女皇的本分,忘了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谁厮守,也忘了她是应该要做无情无爱的孤家寡人。是啊,她还犯什么傻呢?和那个人,这辈子本来就无望了。当初不是只要可以把他留在身边,就满足了吗?是她不好,不该越来越贪心,才弄得自己伤心。这和晨曦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没错,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喜欢独孤澈做她的皇妃,可是,这跟她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她,且不管是什么人,总是要纳一个来为妃,既然如此,独孤澈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晨曦的那句话,她答不上来。随口敷衍当然很简单,可这话是晨曦在问,她怎么能信口胡说呢?
等不到她的答案,晨曦轻轻叹气,走过来将坐着的她搂进怀里,“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欢,可是……,姐姐知道的,女皇是不能不纳妃的,澈殿下是很容易相处的人,他不会为难姐姐的。”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静默片刻。
“姐姐,没有人有机会为难你的,如果你不给机会的话。为什么要让他有机会为难你呢?我一个人在战场时好害怕,怕他又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伤了姐姐。姐姐,不要喜欢他好不好?天下这么大,为什么非要是那个人不可呢?一定还有别的人值得你喜欢,不要再伤了你自己好不好?”
听他又像是责备,又像是诱哄,语气虽然尽力平静无波,却藏不住心中忧虑的声音,上弦的心狠狠抽痛起来。
又让他担心了。
他说得没错啊,如果不给机会,有谁能为难她呢?全怪她自己。
她也不想的,如果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是不是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可是,做不到啊。她从来不是想去喜欢他才喜欢的,她只是做不到不喜欢。
为什么非要是那个人不可呢?
天下那么大,如果不是他……
如果不是他,她早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很痛啊,她的心很痛。
这病,是好不了了。
晨曦的话,又答不上来。知道他担忧,可是现在,她只想这样靠在他怀里什么都不想。她,真的是有些累了,萧默然也好,独孤澈也好,宫里的内侍也好,殿上的朝臣也好,在这些人面前,她是月尚至高无上的女皇陛下,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可有半分差池,任何时候也不能松懈。只有在晨曦身边,可以偷偷喘口气。还好,她不是孤军奋战,她还有晨曦。
“姐姐,我刚刚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晨曦的声音很轻,轻得好像叹息,
“是我错了,如果说,喜欢什么人是自己就能做得了主的,那也就……”
也就什么,他没有说,上弦也没有问。她太累了,所以,没有看见他眼中悲伤和柔情。如果她看见了,如果……
“姐姐,你以后若是得空,便去看看澈殿下吧。他虽然贵为皇妃,但身为人质,若是让人觉得他失宠,定会慢待于他。”
上弦从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如今晨曦提起,才发现的确是这样的。
去看看澈殿下,这有什么难的?
独孤澈没想到自己今天居然又要接驾,他还以为,女皇陛下只是每月初一会来月隐宫和他见一面,哪知道,只过了几个时辰,他们就又要相见。
陛下来的时候,他正在抚琴。
行礼完毕,就见女皇陛下径直走到他的琴案前。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视他的清漪,甚至还伸手拨动了琴弦。
悠扬的乐音淌了一地,上弦登时醒悟,呀,她刚才没有跟主人打招呼,就乱碰了别人的东西,立时脸就有点红了。
“澈,你的琴声音真好听。”
还在月隐宫外的时候,就听见了他的琴声。虽然她只是粗通乐理,琴也只在幼年时学过一点点,绝不敢说有多精通,但是,这么动听的琴声,她还是听得出来的。
刚刚她只是随手拨了一下,声音一样是好听,这具琴即便她不清楚是什么来历,也可以猜到定非凡品。
把手放在身侧,她怕自己忍不住又想去碰它……它的声音真的很美呀。
看她脸上泛红,紧紧地盯着清漪看的样子,他就明白了,她,很喜欢他的清漪啊。说它声音好听,他当初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到合意的梧桐,做成琴,声音自然是好听的。
“陛下若是喜欢,就拿去吧。”
她喜欢成这样,若是不给,此事只怕是不能善了了。
这样的事,他已经很习惯了,人都是这样的,看到别人有好东西,就要千方百计的谋夺。他是惯于与世无争的独孤澈,从来不会有舍不得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