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上弦停了一下,仔细想了想,接着说,“那些可以驱使,会盲目崇拜,没有主见的人,朕将他们留在朝中又有何用?”
“哦,那什么样的人才算有用呢?”
林先生笑着问。
他的微笑给了上弦信心,上弦接着说,
“德才兼备者,可用。有德无才者,可用,但需要找人帮助他。有才无德者可用,但需要找人监督他。还有……”她有些踌躇,但终于还是说了,“月尚的臣子并非朕的家臣,只对朕一人忠心是不行的。朕是凡人,纵然竭尽全力,却总有错的时候,总有不明白的时候,如果臣子们看着朕错,也不反驳朕,只是照着朕的旨意执行,月尚危矣。”
上弦还是第一次对人说心中的这些想法,说完之后,脸有些红。她大言不惭,批驳林先生和萧默然的不是,其实心里还是心虚的。
林怀安听完她的话,没有作声,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看得上弦越发的心虚起来。
就在她开始沮丧的时候,林怀安轻轻的叹了口气,“陛下,你真是已经长大了。”
他凝视上弦,停了一下,上弦知道他话还没说完,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臣以前教陛下的,并非为君之道,乃是为臣之道。”
上弦听了这句话,就想起来了,当时,父皇主张立晨曦为储君,母皇虽然没有同意,却也没有明显的表示反对,所有人都以为会是晨曦继位。后来,她被立为储君以后,改成由萧默然授课,林先生的确是没有机会教她为君之道。
“竟王殿下乃不世之才,只是他遭逢国难家变,行事言语难免偏颇,能看出我二人之所短,陛下果然是长大了。”
她长大了,这句话他今天已经说了三遍,上弦突然发觉,林先生那让人总也看不出年纪的双眼,除了温柔慈祥,依稀有些苍茫落寞。
林怀安看着御座上为他的落寞眼神微微有些失神的上弦,心中感慨。
泓儿,你是对的,你的弦儿的确能成为盛世明君。你要为师帮你办的事,能办的如今都已办妥,再来,就看弦儿她自己的了。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林怀安告辞离去。
林怀安离去以后,晨曦才回到琼华殿。
“姐姐,你很高兴?林先生今天夸你了吗?”
“嗯。”
亲政了这么多日以来,她第一次这样轻松。
这些日子里,她照着自己的想法行事,和以前林先生萧默然教的都不一样,究竟是对或不对,其实她一直是有怀疑的。如今,终于有人明明白白的对她说,做得不错。她当然是高兴的。
她很清楚自己年纪轻,经验浅薄,事事都要仔细斟酌,因为干系重大,不容有失。可是,很多事情,她的决定究竟是错是对,并不是马上就能看出来的。好比她对萧默然的旧党不予追究,本意虽然是想收归己用,然而,若是照着萧默然以前教她的,当然是要尽快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林先生以前也教她要亲近君子,只是朝堂之上,哪来的那么多君子?若真是照着林先生教的去做,如今她大约已经是孤家寡人了。
她照着自己的意思做,始终不知道对不对,如今,有人认可,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下来了。以后的事,只管见招拆招便是。虽然,今天以前,她也一直也是这样应对的。
晨曦见她开心,也很高兴,说,
“姐姐,就算过些日子,我去了战场,朝中有林先生在,你也不会孤掌难鸣的。”
又说到他要走的事了,她心中一恸,强自镇定下来。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想让他能变得更强,她就一定要舍得。
望定他,强迫自己微笑,
“晨曦,你只管去,朝中的事我自有道理,不必担心。”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坦然的说出这样的话,晨曦的脸霎时阳光明媚。
冷不防被他搂进怀里,听他在耳边轻声说,
“姐姐,你放心,我会好好的回来,决不让自己受伤。”
被他搂进怀里,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她突然觉得一阵惶恐。她……已长大了,不该和他这么亲密的。他的气息在撩拔她的耳廓,她的脑子乱成一片,不应该,不应该……
他说完了话,还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这才放开了她。
他的亲吻让她更混乱,他们以前都是这样的啊,为什么,为什么今天她这样不自在?
她的惶恐,她的混乱,都被晨曦看在眼里。
萧默然啊萧默然,如果你以为成了亲,行了周公之礼,你就胜券在握,那就大错特错了。如果你以为我去了战场,你就有了可乘之机,就更是错得离谱。你想要什么,我很清楚,可是,我想要什么,你真的知道吗?
这一刻,他看上弦的眼神,不是弟弟看姐姐的眼神,不是他一贯的温柔,不是……
如果上弦看清了他此时的眼神,也许……
可惜,一瞬间,他的眼神就恢复到平常的温柔,而她,尚在混乱中,错过了。
夜里回乾宁宫,上弦又有了不想去的念头,自从,自从行了周公之礼,她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萧默然。他好可怕,他对她温柔,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希望皇辇走得越慢越好,最好永远也走不到。可是,她越是这么想,越是马上就到了。下了辇车,没有选择,她不能让随侍的内侍们看出异样,只能用平常一样的速度走进。
他又在看书,她停在殿门口,不想再往里走。也许,她不走近,他也不会理会她。她在心里偷偷这么想。
可是,天不从人愿,她眼睁睁的看着他从书卷上抬起头来,对她微笑。
他微笑,上弦的眼里便只剩下了他的笑,直到突然腾空而起,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她身边,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不知道,她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怎么反应。是应该挣扎,或者出声让他放她下来,还是……,她脑中还在盘算着该怎么反应的时候,已经被他放在卧榻上了。他又用那种勾魂摄魄的眼神看着她。他以前也常常这样看她,可是,那时她看不懂,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如今,她终于看懂了。
他闪烁着火焰的眼眸,他披散的长发,他微微抿紧的嘴唇,他圈抱着她的手臂,他好俊,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忘了该怎么反应。然后她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俯下身来想要吻她。
他这一吻下来,会是什么后果,她已经很清楚了。可是,现在还早,天还没黑呢,不可以。
“殿下,你今天都在干什么?”
她混沌的神志终于在最后一刻蹦出了一句清醒的话。
“看书。”
她不想要,他不会勉强的,强压下来柔声回答她,“看林大学士新修的史。”
“是吗,林先生今天来上朝了,殿下知道吗?”
他微笑不答,知道,他当然知道,他还知道今天她对林怀安说的那一篇宏论。
她其实也不是真的要他回答,见他微笑,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从今日在朝堂上议的事开始说起,一直说到退朝。她搜肠刮肚,绞尽脑汁,连某某大人听了某大人的某句话,做了某个表情这样的事都说出来了。就这样断断续续,拉拉扯扯,终于挨到了该用膳的时间。
萧默然直到今天才发觉,其实,她的记性真是很好啊。比他的人说的要详细多了。她连这种事都注意了,可以想见,她镇日里在朝堂上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她……的确很努力了。
她今日对林怀安说的那一番话,他并不意外。只看她是怎么对他的旧党和陈之航李秉章就不难想见了。可恨林怀安那个老糊涂,竟然赞她。若不是他余威犹在,虽然身处宫闱之中,仍能暂时镇住陈之航和李秉章那两个老贼,似她这般,早就生出大乱了。
罢了,反正她这女皇,也不必指望能做多久,且由她闹去吧。
以前费尽心力教的那些,当真是前功尽弃了。
夜里,柔情缱绻,抵死缠绵。
快要坠入梦乡时,上弦想到,她已经再也没有办法把他当成是敌人了,他的温柔,他的怜宠,快要把她融化了。她实在是好喜欢好喜欢他呀,糟了,这可怎么是好?
相思
该来的始终是要来,虽然上弦真的不想,不想打仗,不想离别……
先是,天幕关那边总算传来消息,林静言到了,接着,五皇子出关,然后,等不到大河发水,仗终于打了起来。
那天,送晨曦去天幕关。
送出宫门,送出城门,再出城十里……
“陛下,请回吧。”
文武百官,山呼万岁,跪倒了一片,上弦再也不能送得更远了。
郊外正是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这春……还没过完呢。
“陛下请回吧。”
这次是晨曦说的,
“陛下,天幕关那里,有徐将军和臣弟在,陛下且宽心。
他的笑,总是温暖的,好像春日里的阳光。可是今天,她却觉得……好冷。不是他的笑容冷,而是,她的心冷。他就要离开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晨曦身披甲胄的样子呢,果然是威风凛凛英姿勃发。可是,甲胄很冷,很沉的。如果可以,她希望晨曦一辈子都不用穿上甲胄。
其实,在今天之前,她无数次的希望,希望仗打不起来,可是该来的始终还是要来。该走的……始终还是要走。
他刻意说到已经先一步赶往天幕关的徐采薇将军,是想让她安心吧。可是,她怎么可能安心?战场上的事谁能说得准?刀剑无眼,徐采薇将军又怎么样?就算她真的英雄盖世,这一战……也是凶险。
“晨曦,朕敬你一杯,祝你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晨曦一饮而尽。
看他放下酒杯,行礼,微笑,转身。
他绝尘而去,没有回头。
上弦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一直到晨曦的车驾走远,远得再也看不见。
“陛下,文武百官还在跪着呢。”
直到静静站在上弦身旁的萧默然轻声提醒,她才回过神来。
晨曦,就这样走了……
夜里,萧默然看着好不容易入睡的上弦,又想起多年以前。
也是离别,只是,离开她的不是晨曦。
他还记得已是金秋时节,那日,起很早去向她辞行。曙光初露,他走进兆阳宫。
她和晨曦在桃林里等。
他说了很多,她一句也没有说,甚至,她也没有听他说,她只是盯着他看。她父皇母皇一定早已教过她,要她不可以哭闹。所以她不哭也不闹,只是看着他。
她真的只是看着他而已,可是她的眼睛在说,“不要走,默然哥哥你不要走。”
那个时候她才几岁?还不满七岁吧,对了,那时她就已经是这样一个自我克制到了匪夷所思的小东西了。叫她不要哭闹,她就真的可以做到。
不只是这个,教她武功,不管是扎马还是打坐都很辛苦,她从来没有皱一下眉头。她喜欢吃点心,只跟她说过一次要好好吃饭,她就再也没有主动要过点心。要她……
可惜,光是自制是没有用的,她不会骗人,心里想什么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今天看月晨曦的眼神……。所以,月晨曦也不敢回头,怕这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月晨曦算是终于走了……
自从晨曦走了,上弦仍然是天天的上朝,议事,批奏折,夜里回宫,若是萧默然在看书,她也拿本书来看,若是他奏琴,她就在一旁听。其实,她人在这里,心……早就不在了。
朝堂上,除了户部的胡子长胡尚书偶尔会提及军粮押运事宜,兵部会日日呈上战报,一切依旧,几乎感觉不到眼下正在打仗。
只有当上弦一个人回到琼华殿,批阅奏章之时……
她每批一本奏摺都会想,如果晨曦在会怎么说,如果晨曦在会怎么做,如果晨曦在……
可是,他不在。她,好希望他在。
他过几天就会在战报中夹一封给她的家书,于是她每天接到战报,第一件事情就是在里面翻找他的书信。
她知道这样不好,不应该……
可是,反正琼华殿里只有她一个人,谁也不会知道的,她心里偷偷这么对自己说。
只是,他写来的信提到自己总是只言片语,反而花很多笔墨写战况如何。这些,又何必写在家书里呢?她,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啊。
他并不是每天都会有信回来,于是,没有他的信的时候,她会忍不住埋怨,为什么他不写回来?难道不知道她……担心吗?总是在这样怨过之后,她才惊觉,他身在战场,怎么可能天天写信?没理由怨的,当年她在战场三年,一封信也没有写过。
他写来的信,她总是忍不住翻来覆去的看,虽然看来看去都是那些字,还是忍不住。其实,好想肋生双翼,立刻飞到他身边。
她一向不信鬼神,即便是祭奠天地先祖,于她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这些日子里,却忍不住偷偷祈愿过好多回,这漫天神佛不管是谁来也好,来保佑月尚保佑晨曦,让这场战事快快了结。
她的种种反常,纵然瞒得过天下人,也不可能瞒过萧默然。
这些日子,她总是安安静静的。不管是看书也好,听他抚琴也好,吃饭也好。就算他要跟她说话,她也常常魂不守舍。夜里虽然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却没有入睡。幸好,在朝堂上还不至于失态,否则……
没有什么否则,有林怀安在,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月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