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知道以萧默然的脾气,这样已是最好的结果,她自己没有批完奏折,气势已先逊了一筹,见萧默然如此决定,也不好再说什么。
得了萧默然的允诺,她也急着回去批没批完的折子,匆匆告辞离去。
临去之前,瞟见萧默然胸口的那道伤痕,一直到回了琼华殿,还有些怔仲。
等上弦走了以后,萧默然才慢条斯理的穿好衣服。
想到刚才上弦的反应,不禁心情大好。
正是所谓关心则乱。
本来,他这个皇夫在宫里也不过是个摆设,说要打姚福贵二十板,如果她当机立断传下口谕,说不准打,根本就没人会理会他的命令。偏偏她一听姚福贵要被打,就方寸大乱,竟然跑来求他。连他在沐浴都顾不得了,就这样闯了进来。
她闯了进来。萧默然一想到她看到他胸口那伤痕时的表情,忍不住微笑了出来。只要有这道伤痕在,她就永远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吧。好像今天,他只三言两语就从她手中接管了整个赤宫。
多情自苦,以前,一个月晨曦可以让她方寸大乱,如今,她还是没有吸取教训,连兆阳宫的一个奴才都可以让她失了常态。人命关天吗?从来也没有哪个所谓的好皇帝是把这句话当真的,就只有她,会那么傻。想要把每一个人都护得周全,到头来不过是苦了自己。要做盛世明君?倒是想看看她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不过,这也得看她是不是能斗得过他了。
那个教唆自己主子放血的好奴才,这一次就饶了他的狗命,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整治他。想他萧默然要谁死,从来不会编不出正大光明的理由。
储君(一)
当上弦批完了奏折,才想明白自己今天办了什么傻事。
一听到姚公公要挨板子,林公公明明是求她饶命,她不自己作主,却跑去求萧默然。
皇夫,他本来只是名字叫皇夫的阶下囚,能做主的也不过是一日三餐该吃什么。她今天去求他的事,现在只怕是已经传开了,宫里的这些内侍,再也不会当他是阶下囚了。
他这个皇夫,从今天开始,就是真的赤宫之主了。
如今木已成舟,再也没有后悔药好吃了。
罢了,反正她也没纳妃,不愁他会仗着手中的权力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她索性将错就错,就让他当了这个赤宫之主又如何,他也还是被关在这里,既不得干政,又不能出去。
她不是输不起的人,事以至此再悔恨也没用,与其想那些没用的,不如想以后怎么办。这样转念一想,她马上就接受了现实。
若是,让依依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很高兴吧。她总是以为成了婚,就应该好好相处,之前再多的恩怨情仇都该一笔勾销。
想到这里,上弦又想起今天看到的那道伤疤。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身体很美的,只除了那道疤。
那样的疤,她身上也有一个,只不过,她的是为了保护整个月尚,而他的只是为了要保护一个人。
若是以前,她不会明白那是怎样的痛苦。就连三伏天,也还是会奇寒彻骨,冷得连觉都睡不好,即使睡着了,也会冷醒。胸口会突然莫名其妙的疼起来,好像心被谁挖走了一样。
当他受这苦痛的时候,她年纪尚小,也不懂究竟是怎样的煎熬,如今,这一切她自己也经历一遍,才总算明白了。可惜,等她明白了,他却变了。不懂,不懂,当初拼了性命不要,也要保护的人,为什么可以说下杀手,就下杀手。
其实,他要做的事,她从来也不懂吧,不过是,以前认定了他做的一切都是为她好,而现在,又认定了他做的都是为了算计她。
偏偏这样的认定似乎又常常动摇,所以才会一有风吹草动,她就想也不想跑去求他,她的心,始终不愿意承认那个人已经是敌人了,始终固执的奢望,他,还是会保护她。
看来,危险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的心。
无欲则刚,她明白的,遗憾的是,她有了欲望。
也许,依依说得对,成婚了,就应该好好相处。她本来就没有几年好活了,何必……
他为什么会变,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这种事情,又何必问呢?已经过去了。如今,要和他白头偕老,是绝无可能了,就这几年,至少她该努力和他相敬如宾。
她有心,他无意,遇上这种事,又有什么法子呢?说到底,他没有喜欢上她,并不是他的错呀。她其实也算幸运,还可以仗着手中兵权将他强留了下来,想要快乐,就得知足。
没错,既然知道人生苦短,何必为难自己。上弦决定再也不管萧默然是什么心意,反正她永远也猜不到。她既然不能阻止自己喜欢上他,就不用强自克制了,以后只管……见招拆招吧。
想通了这一点,上弦觉得心情好多了。只是胸口,又疼了起来。没关系的,上弦告诉自己,这只是受过箭伤的后遗症。
和萧默然一起用过晚膳,上弦决定听从依依的建议,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他。
“殿下,朕打算立晨曦为储君。”
乍听见这个消息,萧默然仍然是一贯的神色不变,略想了想,便说,“立储之事,现在提会不会早了一点?弦儿你才刚亲政,我们也才刚大婚。”
这句话若是早一点听他说,上弦也许根本不会听,也不会跟他解释什么。不过,现在的上弦,想法已经变了,“殿下说的虽然有理,但是,国无储君,终究不是一件好事。况且,殿下应该也明白的,朕可能不能为月尚留下子嗣了。”
上弦凝视着他的眼睛,当她说自己不能留下子嗣的时候,他的眉头皱了一下,“弦儿,你老实告诉我,要现在就立晨曦为储君,是不是为了让他搬回宫里来陪你?”
上弦心里打了一个突,萧默然会要她老实说什么事情的时候,一定是她又犯了什么错,要责罚她了。转念一想,他现在已经不能再对她怎么样了,就算她是有私心,这件事又不会有什么妨害,她不必心虚的。
今天的她不想与他为难,所以,虽然他问得无礼,她也决定照实回答。
“朕的确是想让晨曦搬回宫里来,不过,反正早晚也是立他为储君,殿下应该不会反对吧。”
不立他,还能立谁呢?
萧默然并没有责怪她,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
从来也没有听过他叹气的上弦听得呆住了。他,也会叹气的吗?她还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令尊贵的竟王殿下叹息呢。
萧默然站起身来,走到坐着的上弦身旁,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你听谁说你不能留下子嗣的?胡说。你身子已经慢慢好起来了,只要以后一日三餐按时用,夜里早点休息……伤总是会好的。我们……自然会有子嗣,不要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
上弦听他说完,也不想再说什么了,事到如今,何必捏着鼻子哄眼睛呢?他们会有子嗣?怎么可能。她虽然不通情事,却也知道,每日就这样与他和衣而卧,是变不出什么子嗣来的。他以为她是三岁的小孩子,随便哄两句,她就信吗?
萧默然本来也没打算让她说话,又接着说了下去,“想让晨曦搬回来陪你,就立储好了……那些老臣不会反对的,他们只怕我,对晨曦绝不会有异议。内阁的辅臣们……不会为难你,你明天只管提出来,不用担心。他以太子监国,也可以为你分担一些,让你安心调养身体,别再胡思乱想。”
他……他竟然会这么说,啊,她该怎么办。明明知道他说的都是骗人的,他哪里会真的在乎她的身体能不能好。可是,听了他的话,她还是好高兴,好想就这样被他抱在怀里,永远不要放开。
也许是知道她的心意,萧默然就这样抱着她,许久,没有松开手。
夜里,上弦怎么也睡不着。
脑中纷纷乱乱,一忽儿想到今天批完奏折以后,去看姚公公,他头发都花白了,被打得血肉模糊,见了她却还对她说什么他会被打是犯了规矩,要她不要因为这件事跟萧默然置气。
想当年萧默然专权之时,宫里的内侍,除了姚公公,林公公这几位老人,谁会把她这个毫无实权,说不准哪天被废的女皇放在眼里。如今她夺回了皇位,却忘了他们的好处,连姚公公的老母亲病重,无钱医治都不知道,还让他挨了这顿板子。
自己眼前的人都护不到,还奢谈什么要护住月尚?其实,她很没用吧。
一忽儿又想到萧默然胸前的伤痕。若是没有他舍命相救,她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了吧,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和他斗法。早知道她会挡他的路,他是不是已经后悔当初曾救过她?以前年少无知,不懂为何林先生总说,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如今总算明白了,却巴不得永远都不明白。
叫她不要与萧默然置气吗,她哪里有这个资格?她与萧默然之间,该怎么样,那里是她能做得了主的?他可以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就像他当初送她上战场,又设下毒计要置她于死地,一想到他要除掉她,她就觉得天塌地陷,只想远远逃走,再也不要回来了。他也能让她上到天堂,好比今天,他随口欺哄她两句,就让她欢欣无限,快要飞上了天去。
一忽儿又想到父皇和母皇,当初为什么要立自己为储君呢?明明是晨曦更好。学问也好,武功也好,都是他更出色,就连容貌都是他更为俊美。她这个做姐姐的,除了比他大一岁,就没有任何别的长处了。父皇本来一直是想立晨曦为储君的,只有母皇,总是说废长立幼,亡国之道。母皇还总说她以后一定会是盛世明君,说她能保护整个月尚。她自己怎么就没看出来她有什么盛世明君的样子?
说什么盛世明君,连兆阳宫里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都护不周全,还怎么指望她保护整个月尚?一向英明睿智,目光如炬的母皇,这次也看走眼了吧。
到头来,她留不下子嗣,还是要立晨曦为储君,兜了个大圈子,又回到原地。
明天,在早朝上提出来,立了晨曦为储君,她也就安心了吧,就算马上就死,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本来不是非要当这个皇帝不可得,如果当初是立晨曦为储君,她也会尽心尽力辅佐他。如果只是月尚的长公主,就不会挡萧默然的路,不会让他痛下杀手了吧。如果当初,他没有回月尚来,而是留在竟国当他的国君……,虽然离他千山万水,她会想念,却好过现在虽然被他抱在怀里,却要猜他什么时候又会暗算她吧。如果……
原来这就是所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弦儿,等你长大以后愿意当女皇吗?”
那天,一向忙碌很少有空陪她的母皇,在她从尚书房回来以后,专程着人把她叫进了琼华殿。
那是她第一次进琼华殿,常常是很严肃的母皇那天很温柔,只是她听不明白母皇问的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弦儿,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母皇还是好温柔的笑着问她。
她那时根本就不太明白女皇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母皇也是一位女皇,可是母皇总是让她有点害怕,她小女孩的心里模模糊糊觉得,父皇比母皇可亲很多。如果当女皇就是要变成母皇这样的人,她……不愿意。
因为母皇在笑,所以她大着胆子摇了摇头。
奇怪的,母皇没有生气,反而咯咯的笑了出来,一把把站着的她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那一刻她才第一次发现,母皇好美,美得她怔怔的盯着看挪不开眼。
“傻弦儿,你知道什么是女皇吗?”
她不知道,不知为不知,不可以不懂装懂。所以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不知道。”
母皇的眼睛里面好像住着小星星,正在一闪一闪。
“弦儿还记得两个月前见到的那些因为大河发水,而逃难到京城来的人吗?”
她记得的,她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穿得破破烂烂,脸色都很吓人。她还记得有个小姑娘,和她差不多大,头上插着草标要卖身葬父。她家本来是全家人一起逃难来京城,可是一路上娘死了,爹又死了,姐姐和弟弟也走散了,只剩她一个人了。想到这里,她觉得鼻子酸。
“弦儿还记得以前和佳林打完仗的以后,从战场上回来的那些老兵吗?”
记得,她记得他们有的人没有了耳朵,有的没有了手臂,有的腿瘸了,还有一个人两只眼变成了两个洞,他说他家兄弟五个人,有四个上了战场,如今只剩他一个可以回家。
“那母皇问你,如果有机会可以帮到那些人,让他们不用逃难,不用上战场,弦儿愿意去帮吗?”
“愿意。”
不用想,如果可以她一定愿意的。
“那如果说只要当上女皇,就可以帮到他们,弦儿愿意当女皇吗?”
“真的可以吗?”
只要她当女皇就可以了,这么简单吗?
母皇好像笑得更开心了,说,
“当然了,弦儿不信母皇的话吗?”
“好吧,我愿意,真的只要我当女皇就可以了吗?”
“如果是弦儿的话,一定可以的。”
“为什么晨曦不可以呢?”
她突然想到,父皇以前说过,想立晨曦为储君。既然父皇这样想,为什么不让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