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言回神,两人搭手成架将茉香抬起,一路跑着送回寝宫。齐进等人也赶了过来,跟在后面边跑边说:“陛下,让奴婢们来……”被兆言瞪了一眼:“有这功夫不如快跑两步先去通知!”齐进急忙一溜小跑,超前先去贵妃院中安排。
茉香尚未足月,太医稳婆都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布置产房。颖坤和兆言把茉香抬回去,她已经满头大汗,揪紧了兆言的衣襟不放,兆言留下来陪着她。
茉香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哀哀地望着他:“陛下……”
兆言握住她的手道:“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只需想着你腹中孩儿,知道吗?”
茉香却开始大哭,涕泪横流。兆言以为她听到了自己在阁中说的话震惊失望,她却哭着说:“臣妾任性妄为,是不是让陛下为难了?”
她这样说反而让兆言更难过。茉香一边哭一边道:“如果臣妾也像周家小姐一样早早嫁人,没有逼着陛下娶我,陛下如今就不会如此难为。”
兆言心中也痛郁难言,但还是安慰她道:“这怎么能怪你,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别人。是朕对你失信不义在先,所幸还有机会弥补。茉香,你一定得好好的,千万不能有事,不然朕就辜负你太多了。”
你娶我,就是因为道义吗?茉香心里这样想着,腹中一阵痉挛绞痛,额上冷汗混着眼角泪水流下,让她分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伤心。
她还记得那个脾气别扭的少年燕王,和她定了亲,她到宫里来接受训导准备成婚,每次见到他,他总是一语不发,神情古怪地避开,对苏小姐和周小姐也是如此。她觉得他对淑妃安排的这场婚事是不满意的,对她们三个谁都不喜欢。
第一次和他好言好语地说话,是他触怒了淑妃被关禁闭,她偷偷去看他被他发现。他温柔的语调竟也有几分动人:“你叫……茉香?”
她方才那偷偷摸摸的调皮劲儿全没了,低头乖巧地回答:“是,殿下。”
“平时你家里人喜欢叫你什么?香儿,还是……茉儿?”
茉香回答:“娘亲和姐姐喜欢叫我香儿,家里其他人就叫茉香。茉儿,倒是没人这么叫过。”
他的声音愈发温柔了:“那我以后就叫你茉儿可好?”
“茉儿,”她想了想,“好像跟宁成公主的乳名撞了吧?”
他的脸色顿时一变,恢复往常平淡庄重的神情:“我得回去抄书了,你也快走吧,别被淑妃看见了责怪。”
从那之后两人就亲近了很多,脾气相投也玩得来。她觉得燕王对自己似乎比对苏小姐和周小姐要特殊一些,心中窃喜。所以当听说即位后的皇帝陛下劝服太后退了两名孺人的亲事,只娶苏小姐一人为后,这消息对她不吝晴天霹雳。即使陛下偏好钟情只想娶一个人,那也应该是她,为什么会是与他话都没说过几句的苏小姐?一气之下,她剪了青丝发誓终身不嫁。
后来又经过那么多事,过了那么多年,她的人生大起大落,从全洛阳的笑柄变成天下女子艳羡嫉妒的对象。虽然人们都说陛下对贞顺皇后念念不忘,虽然陛下对她客气有礼相敬如宾,政务繁忙时十天半月都不来她宫里一次,但是三年来后宫只有她一个人,还有什么可苛责的?即使太后明里暗里向她委婉表示她有孕时该有人伺候陛下,宫里该再进点人了,她也没有反对。
就在刚才,她在花园里隔窗听到陛下说的那些话,她忽然想起来,那天她瞒着淑妃偷偷去看他,是什么引起他的注意,让他不顾淑妃的禁令破门而出?
是宁成公主,她学了一声鸟叫,惟妙惟肖。后来很多次悄悄碰面,他都用那种鸟叫声为暗号,还问她是从哪里学来的。
末儿,茉儿,她以为那只是碰巧的谐音而已。
茉香汗出如浆,不一会儿就打湿了头发和衣衫。她抓着兆言的手泣问:“陛下,当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所以才退了我的亲事?”
兆言道:“当然不是,就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不想辜负耽误你。退亲本来是希望你能另觅良人,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让你受了那么多指摘委屈。”
头一回从他嘴里听说喜欢自己,但是,不是这种喜欢。
太医和稳婆陆续进入房内,稳婆来劝他:“产房是血光之地,陛下不宜入内,请移驾外厢等候。”
兆言叮嘱道:“茉香,你先别想以前的事,来日方长,最重要的是你们母子都能平安无事。”
他被宫女请出门外,房门一关,更让人心惊胆战坐立难安。齐进在外头候着,颖坤已经不见了。
不一会儿太后闻讯赶来,问过宫女情形,责问道:“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动了胎气?”
宫女跪地回道:“贵妃去花园中散步,不慎摔了一跤……是奴婢们守护不力,太后饶命!”
太后欲罚宫人,兆言阻拦道:“不怪他们。”
太后刚刚见了大娘,自然也知道颖坤和他在一起,看他脸色便明白了:“你干的好事?是要把你媳妇一个个都送上黄泉路才甘心吗!”
兆言面色木然:“早知如此,母亲何必逼我娶她们,如果嫁给别人,未必会有后来之祸。”
太后气结,心中更担忧茉香,推门道:“我进去看看,你在外头等着!”
世人都说,今上喜好古怪,皇帝老儿非要只娶一个老婆,这是何必?他坚持只立后不纳妃时,昔日支持越王的臣属私下还有传言,说今上从小未受过王道教导,行事未免有些与众不同,言下之意就是他出身低微半路出家,没有当皇帝的样子。
什么叫皇帝的样子?借着延续皇祚的名义,为一己私欲,一个男人霸占成千上百的女子,就叫皇帝的样子?
年少时的心愿誓言,即使身为天潢贵胄,也只想和自己中意的那个人厮守白头。其他的姑娘若不能竭诚以待,不如让她们自寻良人,何必辜负他人的青春终身?
长大后才知道要做到这一点多么不容易,心里的那个人嫁给了别人,阴阳相隔。虽然已经不可能,但是依然希望自己能坚持本心,少辜负一个是一个,也算是信守了对那人的诺言。
现在才明白,原来自己坚持得还不够彻底。他到底还是妥协了,娶了别人,所以才会遭此惩罚,当她一身萧索重新回到他面前时,他却已经失去了圆誓的资格。
很多后悔的事都可以用“如果”来假设,如果他再固执一点,如果他再耐心等候两年,如果他再刨根究底地追查一下。但是事情发生了,便没有了如果。
等候命运裁决的时间如此难熬,即使贵为天子,在命运面前也渺小如蝼蚁。
茉香未足月早产,阵痛了三个时辰,产门迟迟打不开,太医只好动了刀。起初只见宫女端着热水布巾进进出出,渐渐拿出来的东西就见了血,一盆盆鲜红腥热,触目惊心。
不幸中之大幸,茉香一向体壮身健,熬了一整天仍然有力气。太后亲自在旁陪伴鼓励,三名稳婆轮流助产,从辰时一直熬到酉时天黑,终于成功产下胎儿。不足月的孩子体弱身小,哭声像猫叫一般抽抽搭搭气若游丝,但兆言在屋外还是立刻听见了,心头一块大石落地,颓然跌坐在榻,内里冷汗湿透重衣。
稳婆出来向他禀报:“恭喜陛下,是一位小公主,四斤六两,贵妃也安然无恙。”
兆言想进去探望,被稳婆拦住:“产房污秽尚未清理,陛下请再稍待片刻。小公主身子虚弱,将养几天才能让陛下抱。”
齐进上前把事先准备好的赏赐赠予稳婆,稳婆叩谢退下。齐进站在兆言身后,隔着窗纱看到杜贵妃与小公主并排安睡,他也松了口气,才敢低声提醒道:“陛下,杨校尉还在外面,要不要去知会一声?”
“她一直在外头等着?”兆言回头望了一眼殿外漆黑的夜色,思量再三,“我去……我去跟她说。”
颖坤独自立于殿外庭中,她在军中已久,站姿如松,即使站了一整天身姿也岿然不动。看到兆言出来,她恭敬地向他行礼,兆言见她右手姿势僵硬,想起她右臂受了伤,还一路把茉香抬回来,不禁问:“你的手……”
颖坤道:“臣无碍,杜贵妃可好?”
兆言低声道:“万幸,母女平安。”
颖坤长舒了一口气:“那臣就放心了,先行告退。”
她转身走出去一步,兆言忍不住抬手唤她:“末儿……”
颖坤回过身再拜:“陛下,以后别再这样称呼臣了。”
作者有话要说:12点后jj好卡,抱歉发晚了。其实还没写完,但字数已经很多了,先发吧。我知道兆言又要被喷渲了……全文写到三分之二,作者也进入瓶颈倦怠期越慢时速降到几百,每章都要写好几个小时,吭畴吭畴写出来被喷真的好灰心能量激励_(:3」乙…越写求正
☆、第五章 误佳期2
兆言见她如此疏离恭谨的模样;又恢复到先前的态度;今晨在花园中那一幕幕仿佛只是他的一场臆梦,痛道:“好,那我就叫你颖坤。只是叫什么又有何区别,我就算叫你姑母、公主、校尉、爱卿;你不还是你?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是谁也曾说过相似的话?颖坤也好,末儿也罢,太子妃、公主;反正都是你。只要是你;称呼什么并不重要。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人,却都说出相近的话。
如果早在十二三年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的表明了心迹互许情意,以淑妃的心胸肚量,没有先帝的兄妹结义,只是养母姨甥关系,未必不能答应结为儿女亲家。但是他们错过了最好的时光,她有了咸福,他有了贞顺皇后和茉香,彼此都有了牵绊,如何再回到从前。
咸福已经不在了,她却始终无法忘却,谁也不能替代。贞顺皇后想必也是如此,更何况多年陪伴在他身边、如今又为他新添爱女的茉香?
颖坤轻叹一声:“陛下还是回去陪伴杜贵妃吧。听说贞顺皇后就是因为产后思虑过重忧郁成疾,陛下应对贵妃多加体贴关怀,莫令她再蹈皇后覆辙。”
兆言道:“你叫我去体贴关怀别人,那我呢?谁来体贴关怀我?”
颖坤沉声道:“陛下有像贵妃一样身怀六甲、险些丧命吗?她生的孩子难道不是陛下的亲生骨肉?亲生骨肉难道还比不过陛下年少时的一段旧情?”
兆言素知她与家人感情深厚,最是看重骨肉亲情,敢这么不顾君臣之礼斥问他显是动了气。他有皇后妃嫔,她或许还能勉强接受,但是茉香因为撞见他们私会而惊惧早产,母女俩如果再有个三长两短,她是决计不会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了。
方才茉香临产前抓着他的手追问他当年有没有喜欢过自己,他还觉得女人怎会如此不分轻重缓急,生死关头还纠结于陈年旧事细枝末节;但是转瞬轮到自己头上,才知她问出的那句话有多么伤心绝望,他居然还那么回答她。
他只能一字一句缓缓问道:“颖坤,我只想知道,你对我,可曾有过一点点男女之情?”
颖坤冲口道:“有又怎么样,男女一时情动贪欢,岂可与骨肉血缘相比?若论男女之情,臣对仁怀太子还要更多,但是父仇家恨当前,不是照样无法相守?”
兆言眉头蹙起,眼角跳了跳:“原来说到底,你还是忘不了他,结发夫妻还真是情深义长。你跟他无法相守,不是因为血仇相隔吧?如果他没有年少早夭,你会回来吗?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惦记!”
颖坤一时气愤说了不该说的话,自己心中也懊恼气郁,反驳道:“贞顺皇后也仙去多年,陛下不也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吗?”
兆言既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怒道:“皇后可没杀我亲爹!”
颖坤心头翻涌陈杂,旧日之痛、今时之郁交错,酸苦难当。她不想再跟他继续争执这个话题:“陛下教训得是,臣自当回家面壁反省静思己过,臣请告退。”
兆言被她堵得愈加恼怒,这时齐进从殿内走出来,躬身询问:“陛下,太后说您可以进去探望小公主了,您要不要先过去一下?”
颖坤趁机对他遥遥一拜,转身疾步走出贵妃宫院。她步子紧走得快,夜色下一忽儿功夫就不见了人影。
兆言满腔的愤怨恼恨无处宣泄,种种苦痛积压得多了,他反而笑了出来。齐进忧心忡忡地抬眼觑他:“陛下……”
兆言对他道:“齐进,朕今日适逢弄瓦之喜,儿女双全,是不是应该高兴一点?”
齐进哪敢回答。兆言又道:“是该高兴一点,高兴一点……”喃喃自语了数遍,方回身举步跨入殿中。
太后刚从产房中出来,妙容轻轻将门带上。太后正当欣悦,见兆言也满面笑容,训斥他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压低声音问:“要不要进去看看你闺女?”
兆言从窗格里向内望了两眼:“茉香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