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劝他道:“有什么好看的,打了这么多年仗死人见得还不够多吗,什么英雄豪杰的脑袋砍下来还不都是那个血糊糊的样子。”
老兵仍不甘心,总觉得自己吃了亏,骂骂咧咧地转回头,就见木头笼子里两个吴国的奸细,被雨淋成了落汤鸡,头发湿漉漉的粘在脸上。其中那个矮个儿的,身材纤弱,肤色白净,虽然目光空洞脸色吓人,但仍看得出长相清秀俊俏……
他盯着杨末看了半晌,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低声问同伴:“你看那个人……”
靖平发现他们俩在对杨末指指点点,神色异样,转头看了她一眼。她淋了一晚上雨,面上乔装都被洗去,露出其下少女白嫩的肌肤,头巾在争斗中散落,一头青丝半散在肩上,怎么看都不像个须眉男儿汉。他暗叫不好,急忙去遮掩杨末的容貌,但她只是定定地站在木栅栏边,纹丝不动。
两个老兵不怀好意地笑着靠近来:“是个女人呢,还是年轻水灵的小姑娘!刚才那俩小子果然毛没长齐没眼色,活生生的小妞儿摆这儿他们就睡过去了,活该!老天有眼,没让咱上阵立功,还给点甜头补偿!”
杨末盯着他俩,看他们渐渐走近,突然露出一抹妩媚怪异的笑容:“是啊,我是女人,你们才发现吗?”她撩开散乱的头发,露出纤细秀美的脖颈,甚至还故意把领口扯开了一点。
靖平大骇,低声道:“小姐!你干什么!”
老兵色心大起,疾步走上来伸手越过栅栏向她脸上摸去。她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他们一臂够不着的地方,笑得愈发娇媚惑人:“有本事你进来呀。”
老兵隔着木栏向前探了一下,手指将将从她下巴那里掠过,好像摸到了一点,又好像没摸到,更让他心痒难耐。他还算没有完全色迷心窍,对同伴道:“你,拿刀过去看着那个男的,一会儿我换你!”
同伴不服:“这么小的姑娘,说不定还是个雏,凭什么你先呀!”
老兵踢了他一脚:“有女人就不错了,你还挑先来后到!那我去看着男的,你先来,悠着点别把小姑娘折腾坏了!”转到靖平那一侧,拔出刀来穿进木栏架在他脖子上。
靖平已经明白杨末要做什么,往后退了一点,任那钢刀虚虚地搁在自己颈前。
那名看守士兵立即去找来牢笼钥匙打开铁链。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他根本毫无戒心,两眼放光地向她扑过去,手摸到她的脸颊,肌肤细嫩光滑,他猴急地捧住她的脸就要亲。
说时迟那时快,杨末微微侧身,从他腰间抽出佩刀,反手横刀在他脖子里一抹。那名士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血溅五步成了刀下亡魂。另一边靖平也同时动手,拉住老兵伸进来的胳膊将他卡在栅栏上,另一手扣住他的脑袋一扭,颈断而亡。
杨末用鞋底蹭去刀上血迹,冷不防靖平冲过来,用袖子猛擦她的脸,连擦了好几遍。杨末躲闪不及,连道:“好了好了,我脸上没溅到几滴血,不用擦了。”
靖平却还不停手:“刚才那个混蛋是不是亲到你了?亲了哪里?”一边用袖子反复擦她脸颊。
杨末推开他道:“我没注意。就算亲到又怎么样,人都死了。”
靖平忿忿道:“小姐金贵玉体,怎么能让这种臭男人随意玷污!一刀结果算便宜了他!”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管这个。”杨末低头去解士兵身上的刀鞘,“快帮我把尸体藏起来,军服扒下来咱们换上。希望衣服上没溅到血。”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章 第六章 归去难 1
夜里刚下过雨,营中士兵大半跟随拓跋竑出战,剩下的又都听到得胜的消息跑出去迎接,四下无人。靖平帮杨末把两名看守老兵的尸体拖到隐蔽处用乱草杂物盖住,换上他们的军服混入其他士兵之中,跟着人群向谷口慢慢挪去。
谷中的马蹄行进声渐渐近了。身边年轻的士兵喜气洋洋地探头张望:“元帅真的杀了杨令猷?听说这个吴人可厉害了,长得三头六臂,几百个人围攻他,打了半个时辰把他的手臂脑袋都砍了,最后才抓住的!不知道元帅有没有把他的尸身带回来,我也看看怪物长啥样!”
旁边的人纠正道:“哪有人三头六臂,是他的几个儿子在左右护卫,被元帅杀的杀俘的俘全拿下了!有一个活捉的,待会儿说不定还要当众斩首振奋军心!全尸不知道能不能见着,首级是肯定要带回来献给太子报捷的,回头还要拿石灰封了带回上京献给皇帝陛下!”
年少的士兵雀跃道:“这么厉害!姓杨的一家都被元帅剿灭了,以后咱们是不是再也不用打仗啦?”
同伍道:“瞧你这点出息!吴国没了杨令猷,元帅挥军南下谁能抵挡?把他们的都城洛阳都打下来,给陛下当行宫冬天去避寒!听说洛阳遍地是黄金,吴国皇帝住的宫殿屋檐上镶满宝石,比前朝亡国皇帝在南京留下的离宫还要奢华!”
靖平一直紧紧扣着杨末的手腕,她听到这些话时握紧了拳头,几乎要从他掌中挣脱。他攥得更紧,压低声音凑近她道:“小姐,这里全是人,我们两个抵挡不住的。过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忍住,不能轻举妄动。”
杨末冷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胡来的。爹爹和哥哥们惨死,杀父仇人就在眼前,我就算要死,也要先割下仇人的头颅!”
靖平忙道:“三军中取敌首谈何容易,就算侥幸得手,你我也要葬身于此。”
杨末道:“如果能手刃仇人得报大仇,区区一命算得了什么。爹爹和兄长们都死了,我本来也不打算活着回去。你要是害怕了,你就躲一边儿去!”
靖平低声道:“并非靖平贪生怕死,但你听到他们说没有,大将军的尸骸还在慕容筹手中,你忍心让你爹的骨骸流落异乡、被当做战利品呈给魏帝供人亵渎?还有一位公子活着被俘,除了大郎,他就是杨家唯一的男丁了!咱们两个冲上去刺杀慕容筹,左右就是一死,杀身成仁固然容易,但要活下来夺回大将军的尸骨、救下被俘的公子却艰难万分!比起舍身报父仇,让父亲尸骸回乡入土为安、保住杨家血脉才是大孝。你想想家中的夫人,她已经失去丈夫和四个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难道你还要她五子一女尽丧、只留长子长女送终?”
杨末被他说得稍稍冷静:“靖平,还是你沉得住气。我得先把哥哥平安救下来,然后再说报仇的事。还有爹爹的遗骸,我也得夺回来送回家乡去。”
靖平道:“就凭我们两个人,如何在万军之中救下公子、夺回遗体?就算救下了,这么多人围着,如何安然脱身?要不趁现在还没被发现,回营去报信搬救兵?”
杨末摇头:“不行,刚才那人说了,他们也许马上就会杀俘虏祭旗,回去求救肯定来不及。让我想想……”
靖平道:“要想出奇制胜,只有兵行险招。慕容筹武艺不精,如果我们能靠近他将其劫为人质,能不能换得公子脱险?”
慕容筹带领的军队已经接近山口,前方的士兵停下来列队迎接,不再前进。杨末和靖平为了不引人注意,一直跟在队伍末尾边沿,就被堵在了最后方。周围其他人都不动,他们若再往前挤就显得格外醒目。这样一来就算慕容筹走到最近,距离他们也隔着几百号人十多丈的距离,再好的轻功也没法从这么多人头顶上飞过去擒下马上的慕容筹。
杨末道:“慕容筹身边众军围绕无法靠近,还有诸多武将拱卫,得想其他办法。”
这时远处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传令兵举旗高呼:“太子殿下銮驾将至!肃清道路!”
堵在山口迎接的留守士兵立刻向两边退开,留出中间一条三五丈宽的通路。杨末和靖平正在中部,从中一分刚好在通道边上,太子的车驾将从他们面前经过。
杨末看此情形计上心来。慕容筹被人群阻隔,身边又有众多武艺高强的将领,而且她对降服这样的人并无把握,谁知道刀架在脖子上他会是什么反应;而魏太子只是个乳臭未干养在深宫的毛孩,身份金贵,谁敢拿储君的性命开玩笑,作为人质显然比慕容筹更合适。
等太子的车驾驶近,她更在心中庆幸天助我也。或许是因为大营精兵随慕容筹倾巢而出,也可能是大获全胜后喜出望外大意轻敌,魏太子的随行扈从居然只有四五百人。车前驷马并驱,辇宽近两丈,从人群夹道中经过,左右两边只能排布少量卫兵,其余都分散在前后,是动手的好时机。
她转头去看靖平,向太子车辇来处努努嘴。靖平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点了点头。
慕容筹也得到了太子驾临的消息,大军停在山口另一侧等候,前排的将领纷纷下马准备接驾。山口处昨天用来防御的陷马坑、栅栏、铁刺等物都被清理干净,用作报捷献俘表彰的场地。当先一辆马车停在路中,车上竟然驮着一口漆黑的棺材,其后才是若干囚车,关押俘虏的吴军将领。
靖平在杨末看到那口棺材时,感觉掌中的拳头又握紧了。他目力耳力都超乎常人,已经在囚车里扫了一遍,连忙说:“我看到了!左起第三辆囚车里,穿银甲的那个,是六郎!”
杨末的注意力果然被他吸引过去,看向左三的囚车。车里的人穿一身银甲,头盔失落,虽然看不清面目,但确实是她昨天所见六郎的装束。昨日与六郎惊鸿一瞥,她以为从此就是永诀,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心中不由泛起劫后余生的喜悦;但又想到其他诸位哥哥都已丧命,尤其是和她最亲近的七郎,本是平安留在后军,要不是因为她献计根本不会以身犯险,等于是被她害死,心头又被愤怒悲痛掩盖。
活着的是六哥,总算还活了一个,否则让她以何颜面回去见才刚刚新婚三天就送夫上战场的六嫂。即便只是为了娇弱的六嫂后半生有依,她也必须把六哥救回去。
魏太子的车驾已到百丈之外,车辇四周列成方阵环卫的士兵发现前面通道变窄,开始变换阵型。当先的枪兵快步急行,横枪把围在路边观望的士卒向两边推:“让开让开!后退!不得阻碍太子乘舆!”
杨末和靖平就在队伍末尾,立刻被推得后退,中间三丈宽的道路扩到五六丈。如此车辇经过时,两边可以护卫十来列士兵,想接近就难了,杨末的计策眼见就要失效。
枪兵往前推进,但前方人多,山势收拢道路确实也窄,实在无法扩充,就地站住持枪立正,铸成一道人墙。
太子车驾不多时就到近前,从杨末面前经过。车辇四周挂有湘帘,隔着帘子只能看到一道影影绰绰坐着的侧影,玄色冕服,头带冕旒,应是太子无疑。而她和车辇之间,还隔着六列共计数十名卫兵。
杨末心中焦急,探向前方张望。如果能到山口附近,那里宽仅两三丈,就可以实施她的计划,而且离爹爹的棺椁和俘虏很近,少了中间这一段路的变数,更加有利。
这么转念的功夫,车辇已经从她面前过去了。她急中生智,躲在人群中振臂高呼:“太子亲自来犒赏元帅了!元帅威武!太子千岁!”同时把人群往前推搡。
士兵们正当士气激昂,也跟着七嘴八舌地喊起来:“元帅威武!太子千岁千千岁!”一边跟在车驾后面也向山口涌去。
车上的人听到这声音猛然回头,但视线被湘帘阻隔,只能看到四周密密麻麻涌动的人潮,呼喊声渐渐合成一股口号,回荡不绝。
杨末和靖平趁乱钻到车边,一直紧跟车辇。到距离山口三十丈的地方时,马车停了下来,那厢武将们已经纷纷跪下,准备迎接太子銮驾。车两旁的士兵们也随之下跪,以头叩地,连侍卫都持枪单膝跪地。
内侍卷起湘帘,太子弯腰从车上走下来。
就是现在!
杨末和靖平从人群中旱地拔葱一跃而起,仍然是靖平掩护,杨末上车劫人。所有人都跪着,等听到声响抬头时,杨末已经跳上了车。她一脚踢开那名试图以身护主的内侍太监,手中短剑向太子要害递去。
与她事先以为的不同,魏太子并不是年纪尚幼的少年,而是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他站直身体时,她需抬起手才能把剑指向他颈中。
他在她面前挺直了腰,抬起头。
七彩玉珠冕旒下,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容颜。
短剑停在了他面前半尺处。
咸福……
一瞬间种种思绪和念头潮水一般齐向她脑中袭来。初次见面时,他身穿黄金甲胄,马鞍宝剑上珠玉琳琅;他养尊处优,缺乏生活常识,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他有元帅的金令,可他却不是慕容筹;他说他的父亲有许许多多姬妾子女,母亲教导他生在那样的家庭便不要有儿女情长;他说他的婚姻不由自主,还说纳一个汉人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