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上眼皮儿,如蔓默念叨了,不论怎样,她要仔细学了,总归是为了以后好的。
几日里,秦玉衍来了两回,教小厮抬了一口红木箱子,里头摆了数十本新的经书,从《女则》《女训》到那《四书》《诗经》,如蔓赶忙接了,让翠儿放到书架里头。
秦少芳也来了一回,送了文房四宝来,如蔓一一拆开,最后竟是一叠透着海棠香气儿的薛涛笺。
真真是个心细的人,如蔓将那薛涛笺握了,胸中有丝暖意流过。
薛涛笺是那闺门女子题写诗字专用的纸张,既美观,又能彰显品未来。
如蔓仔细收好了,那花笺的香气儿绕在手里头,很久都没散了。
临安城多雨季,缠绵的润雨,又下了起来。
今儿便是如蔓头一天进园子的日子,她起了大早,将自家梳理的整齐而清淡,毕竟是上学堂去,断是不能太艳了。
挑了一会子,选了一副最寻常的纸墨,刚用了饭,正准备走的,秦雨菱就兴致勃勃地进来了,拉着如蔓说了好一会子,左右交待了。
等如蔓踏出东厢时,已经晚了一刻钟的时辰了,宜早不宜迟,这着实是对夫子的不尊重了。
如蔓想着,心里十分愧疚,一路小跑地进了落景园。
有丫头引路,便让翠儿和梅香先回去收拾屋子了。
和那《闻道解意》很是不同,这一处书舍隐在一片翠竹林中,白墙玄瓦,十分古朴雅致。
如蔓仰头,轻声念着,“青竹幽。”
好一个雅致清秀的名字。
丫头将门推来,遂退下忙去了,如蔓呼了气儿,收了油纸伞,起步迈了进去。
屋子里有淡淡的竹叶清香,是从四壁雕花的木窗透进来的。
如蔓第一眼便瞧见了这书舍里的唯一景色。
那一袭青衫靠在简洁的书案上,线条清朗,手中书卷的弧度,和那专注的眼眸,映成一抹不浓却深刻的剪影。
他并不立刻抬了头,只等那页书文读尽了,才缓缓从他的世界里抽身而退。
当他将目光投在她身上时,如蔓竟是呆住了,她从不曾想过,读书也会有那般柔和到炫目的精致了。
“安夫子…安夫子在何处?”如蔓下意识地问了,这样年轻的男子,又为何会在安夫子的书舍里?
如蔓小手握着书柬,瞧着他疏朗的模样,心下又道,这人莫不也是来听课的?
可为何此人瞧着这样眼熟了。
那青衫男子彬彬有礼地冲如蔓见了礼,又示意她坐下,并未回答她的话。
如蔓心头虽是疑惑,可仍是端正地坐下了,心里也微松了口气儿,幸得夫子来得晚,自家才没误了授课的时辰。
那八仙桌儿上搁了一壶热茶,从壶嘴儿里冒出一丝茶香来。
整个书舍透出来的气息,只那四个字可以形容:宁静致远。
如蔓偷偷将那书生打量了,只见他仍是极其专注于书本,似乎已忘记了还有旁人存在。
她随手翻开桌儿上的书本,却见是一策空白的纸张,甚么也没有。
细雨沙沙作响,雨丝如棉,如蔓被这幽静熏得有些微醉,而那书生却提了笔,在书页上写了起来。
握笔的手指,修长干净。挥笔时,稳健潇洒。
虽是安静的气息,却教如蔓觉得,那笔底烟霞顿生,划出一片绮丽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书生才停了笔,将笔砚收好,肃身站了起来。
他眉眼间云淡风轻,如蔓下意识地,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终是鼓起了勇气,问道,“你也是来听安夫子授课的?”
“在下并非来旁听的。”书生自斟了一杯凉茶,如蔓刚想问安夫子为何不来,却听他说,“你可是想问,安夫子为何不来?”
这声音好生熟悉,如蔓一惊,再瞧他,仍是眉目淡然,却直接猜透了她的心思了。
“还望公子相告。”
“安夫子一直都在屋里头。”他饮了一口。
如蔓连忙向四周瞧了,他摇摇头,道,“今日授课完毕。”
他没给如蔓再接话儿的机会,径直踱到她身旁,道,“在下不才,姓安名子卿,不知可是小姐口中的安夫子?”
他竟是安子卿?
如蔓彻底摸不清头脑了,那安夫子早已被定格成穆先生的拓版,让她怎生将面前儿这个俊逸的男子连到一处去?
“安夫子?”如蔓仍是难以相信,遂又轻声试探了。
安子卿瞧着她吃惊的小脸儿,温和的笑了,转而又严肃起来。
“既然你师从与我,这第一条,便是尊师重教,今日你迟了一刻钟并两盏茶的时辰,该罚。”他垂手将那书页拨弄了道。
“我本是起得早,可…”如蔓见他目光一沉,遂连忙改口,道,“是学生不对,日后断不会再犯了。”
“这第二条,便是心不在焉,你打从进了书舍,就始终没能专注于书本上。心无旁骛,为治学之根本。”他又端起那空白册子,口气温和却教人不能反驳。
如蔓思忖了,虽是她不知内情,却也着实是这个理儿了,又是一福身道,“我从前读书不多,还望夫子多与教诲。”
这一回,他斟了两杯清茶,冲如蔓递了,道,“这最后一条,治学于根基上,务要严谨。于形面上,却不必拘泥了。”
如蔓这才恍悟,轻笑了,接过茶杯道,“学生谨遵夫子教诲。”
安子卿瞧着那一对梨涡浅绽,心头一软,遂俯下了身,道,“还有一条。”
如蔓连忙搁了茶杯,“夫子请讲。”
“女子不可莽撞,并不是每次落了水,都有人搭救的。”他说完这一句时,已经背身出了书舍。
如一语点醒那梦中人,如蔓这才记起了,这安夫子,正是那日救她出水之人了。
眉目间的疏朗,却是无疑了。
☆、诗书礼,石桥栏
安子卿刚刚出了门,便有两名书童并一名丫鬟打外头进来,先对如蔓行了礼,后又将桌子和书本收拾了。
“墨书是老爷派给五小姐的书童,日后都在这青竹幽里伴读了。”那丫鬟脆生说了,如蔓又问她叫甚么,那丫头便答,“我原是三姨娘派给大哥儿的伴读,叫墨画,如今是来侍奉五小姐读书的。”
按照大户人家的规矩,小姐公子们学书听讲,都会有些个书童伴读侍从,想来男女毕竟不相教授,况安夫子又这般年岁轻了。
那老爷太太的心思缜密,自然是布置周详了的,如蔓能想到的,他们哪里会放过了?
可老爷太太并不知道,这两人却还有那一段救水的渊源了。
想到这里,如蔓眉心又是一阵突紧,若是教旁人知道了,秦府五小姐和她的夫子曾有过那般亲密之举,又是该当如何了…
当日落水,事出突然,自然非如蔓所能选择的,安子卿救她,不过是出于本能,又见她是个小丫头,未作多想了。
今儿这一见,他虽是面儿上无事,可打从如蔓进屋来,他也是吃了一惊,那日救人匆忙,
现下仔细一瞧,不料却有如此巧合之事了。
他临走那一句看似顽笑的话儿,却是无言的提醒,不想落得污蔑女子清白的罪名。
是为了自个,也是为了那五小姐着想了。
如蔓如何不明白,当日之事,除却紫儿和自家,再没旁人见到了。
而那紫儿因着犯了错儿,避着还来不及的,钱婆是个聪明的,怎会傻到去撞那刀口上头了。
墨书搬来了一摞崭新书本子,整齐地摆到那书架上,墨画却是端来一盆春海棠,红艳艳地搁在了木制窗台上。
“这花开的很好。”如蔓轻嗅了,墨画便说,“这是三姨娘吩咐布置的,说小姐的书舍,自然要雅致一些。”
“劳三姨娘费心。”如蔓收了手,天底下没有白消受人情的好事了,那三姨娘不知作何想法。
她不过一个庶出的五小姐,凭哪里,断是用不着她花费心思的。
这几日来,安夫子并不教她书本上的东西。
头一课,就是让墨书、墨画陪她到翠竹林里观竹。
如蔓满腹疑惑,却又不敢相问,便在竹林里穿行了一个时辰,将那高矮错落的翠竹,根根瞧了个遍。
回到书舍,却见安夫子正兀自看书,见她进来,也不多言,只教她拿了一张空白纸签坐了。
安夫子面容很静,也很净,这是如蔓对他最深的印象了。
他并非不苟言笑,相反,时常将温雅的笑挂在脸上,可如蔓却觉得,既是他笑了,也仍是拒人千里之外,说不出的疏落。
她从心底里是三分敬、三分怕,还留有几分揣测。
“将你方才所见,诸于笔端。”安夫子面对了如蔓坐下,拉开了距离。
墨书研磨,墨画铺纸,如蔓拿起笔,只问,“夫子是要我写字,还是作画?”
“舒你心意,不必拘泥形势,你尽管动笔便是了。”安夫子笑的温和,眉眼一过,就捧起书来看。
如蔓遂提了笔,思索片刻,转头瞧见风吹竹影动,心下一转,方书了起来。
安子卿见对面儿的小儿,略歪了头,发髻垂下了一缕丝绦,柔顺地卷在肩头上。
白皙的小手将毛笔一握,神色认真,两颊似有一抹淡淡的红晕,透着年轻女子玲珑的气息。
他顿了顿,继续埋头于书中。
只闻毛笔和纸张婆娑,沙沙作响。
良久,安夫子缓缓拿过纸签,但见上头只有一句诗文:只缘身在此山中。
他眉眼一弯,终是点点头道,“悟性很好,只是繁琐了。”
如蔓抬头问他,他遂挽袖将毛笔一握,挥毫将中间儿的几个字勾掉了,便只剩下:身在此中。
“万物理法,皆不过此四字尔,治学亦如是。”安夫子合上书册,转身问,“你可明白了?”
如蔓凝着眉,道,“似懂得,又似并不懂,恭听夫子言说。”
“无妨,你回屋后,将《百世诗》中,描绘竹林的词句儿,都读上一遍,就通晓了。”
帘外雨意渐浓,蒙着薄雾水气儿,如蔓手捧了一卷《百世诗》,倚在软靠上,低头仔细读着。
她按照夫子的教诲,读了几十句儿,又见观了窗外的景儿,胸中似是有些不同的情绪了。
思来想去,只有那一句话,身在此中。
正想着,翠儿就绕进屏风,忙地通报,“二门上邓荣家的差人来了。”
如蔓遂起了身,那大丫头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一见面儿,就先行了礼,开口道,“洛儿见过五小姐。”
“请坐罢。”如蔓引她坐了,心想这便是那大家口中的洛姐儿了。
她从前没见过,只听人说是个难缠的主儿,现下一瞧,也很是普通。
如蔓存了心眼儿,就问,“可是东厢的账子出了甚么差错了?”
“没有的事了,只是府里有些账头,分到二门上,我也得给小姐姨娘们仔细交待了。”洛儿姐说话干脆,当着翠儿梅香的面儿,也不绕弯子。
如蔓点头,示意她说下去,洛儿姐又道,“二小姐再过两月,就该及笄了,也是府中大事儿,咱们下府里忙地紧。”
秦婉蓉是府中嫡长女,想来及笄此等大事,定然是要大办一场了。
“二姐姐及笄,自然是大事了,忙一些原是应该的。”如蔓说得通情。
洛姐儿一拍手,道,“小姐是个明白人,我也不必多说,府里办事,那张罗场面、吃穿用度,可不是个小数目儿。”
“你说的很是。”如蔓心下已是明白了,洛姐儿见如蔓不做声,也安了心,就说,“大太太吩咐了,使得东西,尽是从自家腰包里扣得,不劳麻烦生意上的积蓄,这几个月里,便要先缩紧了各房开支,等过了,再补上。”
“全按太太说的来,我这里没甚么需要的。”如蔓想,大太太果然算计的精明,这一通下来,便是减了其他房,丰了自家门面,可又很是在理,众人既是有怨气儿,也无从反驳了。
洛姐儿说完了,忽又凑近了,冲如蔓道,“还有一件儿,我得和小姐说明了。前几日月例下来了,原是给您分的十匹绣锦并两盒首饰,赶巧那二小姐瞧中了那颜色,就要了去,又从别处补了几匹,过几日见了锦缎,小姐心里有数儿就好。”
如蔓心头冷笑了,那秦婉蓉甚么好东西没见过的,怎地犯得着去要她屋里的布匹了?
不过是削减她用度,换了个名头罢了,又劳洛儿姐跑这一通,真真是煞费苦心了。
那前几月的相安无事,怕才是刚刚开了头的,这以后穿的用的,都要教上面滤下了,才轮到她了。
可她仍是笑的温顺,教翠儿沏了茶,和洛儿姐随便说了几句儿,就各自散了。
“真真瞧不惯她那样子,又来东厢里耍甚么威风了!”梅香端了茶杯下去,口里头念叨着,在瞧如蔓那无所谓的模样,叹了一口,颇有那恨其不争的意味在里头。
如蔓知梅香想的甚么,也知这府里都拿她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