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吃点,要不一会子没了力气儿,马背也是上不去了的。”秦婉蓉并不罢休,又佯作端了筷子,要给那王行之夹菜。
“这蹄膀怎会够的,最少也要吃一锅子炖牛尾才算饱儿。”王行之一边儿说,一边儿就真拿瓷勺舀了,吹了热气儿,送到口里头去了。
“别只听二丫头胡闹的,赶紧去回老爷话儿,才是正经。”王翾最是个周全的,将如蔓带到上桌那里。
“方才吃酒脏了褂子,这才换好了来,让老爷久等了。”如蔓先行了礼,低着头,只盯着鼻尖回话儿。
“无妨,也没误了吃酒的。”秦老爷难得笑了,如蔓只微微笑着,心下更绷紧了弦儿,只等他往下头说。
“五丫头,今儿穿的这样俏,真真是招人疼的。”大太太眉目慈善,真就像在说自家女儿一样的。
如蔓握了双手,道,“换的匆忙,也没多留心。”
三姨娘也发了话儿,她朝如蔓摆摆手,“过来坐了再说话儿,站着怪累的。”
那三姨娘和大太太,本就是一左一右地围了秦老爷坐了,如蔓顺着瞧去,三姨娘指的位置,正是自家和秦老爷中间儿的。
对面儿五姨娘兀自吃了菜,只略微瞧了如蔓一眼。
那四姨娘热情一些,冲如蔓笑了,也埋头吃菜了。
大太太目光明锐,银勺子在盅汤里不停地搅拌,也不插话儿。
三姨娘笑得温和,又亲自挽了袖子,给秦老爷碟子里夹了一片冬菇。
如蔓处境为难,左右不是的,那边是主管大权的大太太,这边是得宠卖乖的三姨娘,她哪里又敢坐下了?
如蔓就垂首站了片刻,那大太太终于抬了头,对她道,“坐下吧,老爷问你话儿的。”
三姨娘也放了筷子,拉了如蔓坐下,正坐在那秦老爷和三姨娘中间儿。
上桌儿的气氛,一下子凝住了一般,姨娘们也尽数搁了筷子。
“小五进府,也有些日子了。”秦老爷抿了一口酒道。
“大约三个月了。”如蔓半坐着,双手交叠,抵在裙面儿上。
秦老爷思索了一会子,大太太便开了口,“才进府时,总想着让五丫头多熟悉些,再做安排了的。”
如蔓不做声儿,接着三姨娘就说了,“五丫头和三哥儿、四丫头,都是差不多的岁数儿,原该一道学些书文和手艺了。”
如蔓心头一喜,抬头向秦老爷瞧去,不曾料想,这话儿竟是先打三姨娘口里说出来的。
大太太在座儿,这三姨娘真真是逾越了,可秦老爷似是满意地点了头,并不责备。
这其中的道道儿,端的是有些讲究的了。
“三姨娘说的是,我也是这个意思了。”大太太也不气恼,仍是十分和善。
“你如何想的?”秦老爷并没接三姨娘和大太太的话,却是将如蔓问了。
如蔓微呼了口气儿,再抬头时,面上端庄宁和,轻声道,“小五自幼虽是见过先生讲书,可终究没学了全,如今在府里头,若能跟着学些书文,自然是极好的了,只是小五资质愚鲁,怕学不好,忤了老爷太太的好意。”
她说的虽是客气,却也着实真心,那三姨娘携了她小手儿道,“这丫头瞧着就是个聪慧的,老爷可不也正是这个意思了?”
秦老爷捻须道,“既是如此,小五就一道进落景园里,好好跟了先生学书。”
“穆先生才识渊博,小五尽是要学好的了。”三姨娘说的自然,可大太太却突然发了话儿,“依我瞧来,那穆先生已经教了好几个,年岁大了,精力自然也不如前儿了,再将小五分给他,也必是不能尽心的了。”
秦老爷一听,遂转了头,道,“说来听听。”
大太太这才扬了脸,头上那支翠钿一晃,就映出那夺目的白光来,她娓娓而道,“前些日子,老爷新交的安子卿,论才学自是不输老生,况老爷也有意留他,何不让他教了五丫头,这样一来,两头都能尽心尽力了,也不枉费了人才。”
如蔓仔细听着,那安子卿又是何人?听大太太的语气,并不打算让她同兄姊们一道学书了。
“那安子卿是个新交的,学识上头,想来是不如穆先生了。”三姨娘不大服气儿,只轻声提醒了。
“老爷看重的,也不能是个差的了。”大太太反唇相讥,这一句儿说的妙,一来将三姨娘的气焰堵了,又好似站到秦老爷这边儿的。
“老爷如何考虑的?”三姨娘不再多言,只问了一句。
秦老爷瞧了如蔓,又瞧了那一桌子玩闹的,才缓缓说,“太太说的很是,倒是比我还周全了,小五跟着安子卿,倒是个好去处。”
如蔓这才明白了,大太太的心思,果然不是她能度量的了。
虽不知安子卿是何方人物儿,可大太太着实用心良苦,这一局,三姨娘仍是略输了三分了。
说了一会子,终是定了下来,如蔓进了园子,却不是跟着穆先生,而是安子卿。
如蔓明白自家并没甚么选择的余地,能允她读书,已是不易,又怎敢挑剔了?
况就是挑剔,也轮不到她开口的。
她虽是闷了一会子,可面儿上并未显露,仍是谢了老爷太太,又寒暄了一通。
秦少芳他们吃了半日酒,顽得十分尽兴,如蔓回桌儿时,谁也没多在意。
又叫来了锦娥做凭,次第抽花签儿,猜灯谜,好生热闹。
那一注签儿,拿在秦婉蓉手里头,她念了几句儿,众人都猜不中,她更是得意起来。
锦娥手里的金钟敲了十下子,仍是没人儿揭了谜底,这一桩就算她赢了。
赢了的,可以随意指派在座的一个人来,并按她的吩咐来做一件事儿,不论大小,只要是能行的,尽是要做了,一局才算完。
如蔓心里还装着事儿,兴致不高,捡了个远座坐了,不打算参与的。
可秦婉蓉一指,指的正是如蔓了。
“五妹妹,这回要教你圆签儿了。”秦婉蓉笑的甜,似乎吃了酒,脸颊子酡红,娇嫩可人。
如蔓并未料到,忙地摆手道,“我不会顽的,没得扫了大家兴致。”
“如蔓妹子好一会没来,原该顽一顽。”说话的是王行之,他手里头还握了一根鱼骨签儿,正击打在玉杯侧面儿上。
“小五方才不在,也不知你们顽得甚么。”如蔓握了茶杯,摇了头道。
“不打紧,你按我说的,只要唱一曲儿小调就成的。”秦婉蓉紧接着道。
“是了,方才大哥还说了北方快板儿的,真真有趣的。”秦雨菱也靠了过来。
秦玉衍却说,“五妹妹不愿,就别强求了,二姐姐再选了人罢。”
秦婉蓉就不依了,秦少芳见状,正要出来劝说,如蔓遂已站了起来,道,“小五没学过这些,唱的不好,就当应个景儿了。”
“我还要点的,”秦婉蓉先拦了,“就唱那曲儿《燕衔泥》,就是怜惜最拿手的那首罢。”
她这般一说,众人也似乎听出了些甚么,附和的也少了。
如蔓的脸色也渐渐冷了,她既是再忍,不过是博大家一笑,也便罢了,可将她和那戏子相比,这端的是侮辱了。
“小五不会唱那《燕衔泥》,不如二姐姐教教我。”如蔓一袭桃红色长裙,立在桌头,这话说得又挑不出甚么毛病来。
那秦婉蓉也冷哼了,道,“五妹妹若是不愿让大家尽兴,也不必装样子,我只当这局输了还不成的?”
“小五并不是这个意思。”如蔓仍是不温不火地。
久不言语的秦少芳,这才将秦婉蓉拉过来,又冲着仍站着的如蔓道,“既然小五不会这个,就换一曲,咱们也是图个热闹的。”
“你只会帮她的,我就是个恶人了。”秦婉蓉将那花签儿扔到一旁,气鼓鼓地瞧着如蔓。
秦少芳凑到她耳旁,小声道,“我怎能帮外人说你的,你当真不分轻重了的?”
众人只见秦少芳低语了几句儿,那秦婉蓉就努努嘴,不再闹了。
锦娥打了圆场,重新分了花签儿,又顽了起来,如蔓却独自坐了,只想赶紧散了。
一直顽到傍晚,眼看日头要落山的,才堪堪散了酒席,那王行之走之前,忽然凑到如蔓身边儿,说,“你穿桃红色怪好看的,改日小爷我多送你几套。”
秦少芳过来将他拉走,如蔓只道这人醉了酒,口里头混说的。
一回头儿,秦少芳的身影儿就在眼前打转儿。
如蔓没再多留,待老爷太太散了,她遂携了梅香翠儿,往东厢走了。
☆、青竹幽,安夫子
月华初上,如蔓两颊晕红,薄了一身淡淡的酒气儿。
东厢是离得最远的,走到半路上,一齐儿散的小姐丫头们,也尽自回了各房门院。
翠儿和梅香也略微吃了些酒,顽了这一日,也着实累了,遂都不多话儿。
如蔓循着那花圃青石子小路走着,春深了,天气儿也暖了,她掏出帕子,试了额角的汗珠儿。
正走到那百花深处,只见皎洁白月光洒了满满一园子,将那鲜艳的颜色,映出了别样的妖冶。
白牡丹、红海棠,如蔓低了头,指尖掠过柔软的花瓣子,却忽见花丛里头黑影儿一闪,翠儿蓦地一声儿尖叫,教如蔓本就一惊的心肝儿,重重一缩,登时立在原地不敢动了。
“小蹄子…乱叫个甚么!”那梅香仍是强作镇定的,颤巍巍地捉了翠儿的手来。
“方才…我瞧见个黑影儿…”翠儿向如蔓靠了。
偌大的园子,也没个人影儿,深宅大院的,莫不是有甚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了?
以前王妈就说起过,那东边儿枯井里,几年前儿就出过怪事的…
越思越怕,那黑影儿又一闪,梅香没忍住,也狠命地叫了起来。
“瞧清楚了再喊,别教自个给吓住了。”如蔓抚了胸口,手心里也湿粘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抹娉婷的倩影儿,打百花深处走了出来,臂弯里竟是抱了一只猫儿。
声音疏淡,“乖猫儿,没吓着你罢。”
如蔓定睛望着,那猫儿一对暗黄色的眼睛一缩,登时冷意侵染,那是一只纯种的波斯猫,十分珍贵的。
这样的猫儿,临安城怕也没有几只了。
“骇死我了,原是一只猫。”那翠儿气鼓鼓道,梅香却扯了她袖口,冲她示意了。
如蔓见这女子容色秀丽,却是个面生的,想来也不是秦府里的姨娘小姐了,她遂开了口,“入夜深了,姑娘的猫儿可要看紧了的。”
那女子只身立了,一缕乌发绕在肩头,一手还拂着那波斯猫儿,周身有种说不出的慵懒来。
她静静将如蔓打量了,只低头说了一句儿,“咱们走罢。”
撇下花丛中的三人,径自去了。
“咱们府里头怎有这般不懂礼数的。”翠儿过来拉了如蔓,那梅香才缓缓说了,“她是个厉害的主儿,咱们可开罪不起了的。”
如蔓边走儿,便扭头,“那姑娘可是咱们府里的?”
“若论起来,自然不是,可要说不是,也还是有些个渊源的。”梅香见她们不知,遂得意卖弄起来。
如蔓便不再问,一直走到东厢院门儿,梅香才忍不住了,说,“那姑娘就是姑苏府两江总督家的千金,白瑶。”
翠儿圆睁了眼,“两江总督的千金,怎会在咱们府里了?”
“不怪说你来的日子浅了,那总督大太太赵氏,可是咱们大太太的姑表姐儿了!”
如蔓不禁在心里叹了,秦家关系错综复杂,人脉极广,做成这么大的家业来,断不是一朝一夕的,官商自古一家,原是有些道理的了。
“不过白小姐并不常来,一年能来一回就是难得了,全府都将她当做贵宾相待了。”梅香说得起劲儿。
她在四小姐屋里时,曾见过白瑶一回,还是陪秦婉蓉一道去的,那白小姐更是个心比天高的,极是傲气。
说话儿时,从不拿正眼瞧那些丫头,可对大太太和长辈们,却是十分恭敬了。
“为何白小姐不来赴宴?”如蔓想起那王行之也是算是个远亲,可白瑶却没来。
梅香嗤笑一声儿,打头朝屋里走去,“白小姐怎地会稀罕参加咱们这宴会了,她呆不了几日,便要回府的。”
这半夜遇猫儿一事,翠儿好奇那白小姐的来历,闹了梅香一个晚上,尽是听得详细。
如蔓沐浴更了衣,懒懒地歪在软被上,只想着几日后向安子卿学书一事,也不知那安夫子是个甚么样的人物了,想来是同那穆先生差不多的。
穆先生如蔓见过一回,还是进园子偶然撞见的,大约四十来岁,长须瘦高。
瞧上去,就是个做学问的了。
阖上眼皮儿,如蔓默念叨了,不论怎样,她要仔细学了,总归是为了以后好的。
几日里,秦玉衍来了两回,教小厮抬了一口红木箱子,里头摆了数十本新的经书,从《女则》《女训》到那《四书》《诗经》,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