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蔓选的就是这第二种针脚,她一面儿做,一面儿拆,不是那颜色不称意,就是手法疏密不一,拆拆解解了好几回,才做出了半个来。
“五妹妹在忙地甚么?”凭空来的声音,将如蔓惊地一震,回头正是秦雨菱站在屏风边儿上。
她连忙收起了,塞到线团子底下,自家绣的认真,竟是没察觉有人来了。
“胡乱做些绣活。”如蔓站起来,才瞧见秦玉衍也一同来了。
“我可是见过的,你若是敢称胡乱地,那我岂不更拿不上台面儿了?”秦雨菱握住嘴儿笑道。
秦玉衍道,“听四妹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见识一番了。”
“三哥哥莫要听四姐姐打趣了。”如蔓引着他们就坐儿,又吩咐梅香沏了热茶,东厢并没有甚么像样的果品,只端了一碟子桂花打糕上来。
“五妹妹怎地知道,我最爱吃这个?”秦玉衍将呷了口茶,冲那碟子点头。
如蔓便伸手将碟子推了过去,道,“我这里没甚么好的,三哥哥尽管用了。”
秦玉衍也不客气,夹了一块就送到嘴里头,就着茶咽了。
“五妹妹平日不爱吃点心?”秦雨菱显然不喜欢吃,只端了茶道。
如蔓摇摇头,盯着碟子道,“没有这个习惯,只吃正餐就很饱了。”
秦雨菱却将指头儿一晃,笑了说,“哪里是为了吃饱了的?尽是图个乐子。”
可如蔓自小养成的习惯,家里并没有多余的银钱,供她买点心来吃的。
“五妹妹只管用,咱们秦府不缺这些,且不说贵重的,茶点尽是够的了。”秦玉衍说的认真,如蔓抬头,便觉得他眼里,也并不只是虚意了。
三个人就着圆桌,说了半日闲话,秦玉衍提起读书一事,秦雨菱也邀她到绣舍去。
如蔓只听着,并不回应,这主意她自然拿不定,仍要大太太说了才算的。
临走时候,秦雨菱拉着如蔓说,后日正是清明节气,按例秦府便要行家宴,听戏听书,今年儿是由三姨娘做东,家宴就设在她怡湘苑中。
如蔓这才想起,秦雨菱是三姨娘所出,可瞧她的神态,并未如何上心,反倒没有同大太太亲昵了。
而大太太,自然和那三姨娘势不两立了。
还没到清明,冬雪就送来了两方攒盒,一盒装了新鲜杏肉脯,一盒子是干蒸鱼腌,说是过节的赠礼儿,只图个心意罢了。
如蔓不知别的屋里可有收到,但由此来看,那三姨娘,却真真是个周到的人了。
☆、勇书生,憨丫头
临近清明,冬日的寒气儿随着那拨云见日的高爽,渐渐消散了,从那树梢枝桠儿间,乍出明媚的春光来。
如蔓用了早饭,见院里头一丛迎春花儿一夜绽了,好不鲜嫩。
六瓣子淡黄的小花儿,簇簇向阳而生,花蕾中是一抹玫红,如蔓遂教翠儿端了一盆子清水来,蹲在院里头浇花儿。
“小姐仔细裙子。”翠儿帮如蔓将垂到地上裙摆挽了起来。
“许久不见那花开,竟是这样好看了。”如蔓扬着小脸儿,侧脸秀巧的线条,沐在晨光里头,翠儿看的痴了,也跟着蹲下,道,“小姐才真真是人比花娇。”
如蔓被她神态逗笑了,只说,“你又何时学来这些个文绉绉的了?”
“见小姐公子们说的多了,也就跟着学了。”翠儿低头回话儿,表情模糊不清。
如蔓细细回味,不觉地竟是十分感慨,遂伸出小手在翠儿肩头轻拍了一下,又指着那迎春花道,“那我考考你,这迎春花又叫个甚么?”
翠儿歪头瞧了一会子,认真答道,“我们家乡里,都叫它金串串。”
如蔓伸出细白的指头,在那花瓣上点了点道,“你的家乡是在海宁罢。”
“小姐怎地知道?”翠儿睁大了眼,进府后除了李妈知道,再没人问过了。
“我娘亲也叫它金串串,她便是海宁的。”
海宁自古出美人儿,柳娘子就是由海宁流落到临安,那烟波楼月色绮靡,换了人世苍凉。
如蔓说罢,眼眶禁不住酸了一下子,遂又转换话儿头,“方才问你的,这迎春花又叫清明花。”
“竟还有这个说法儿?”翠儿仍是一副认真的模样。
“百花争妍最早时,此花开后一春芳。”
如蔓还未开口,就听见身后有人先发了话儿。
她们一齐儿回头,翠儿忙地弓腰道,“芳二少爷何时来的?”
秦少芳将长衫挽了,随意地挨了如蔓蹲下,“来东厢讨口茶喝。”
如蔓遂冲翠儿道,“虽没有名贵茶叶,可那茉莉花儿茶,也十分清爽,还不去烧水煮茶了?”
秦少芳笑得温雅,好似水波一圈圈儿荡漾了,一直荡到那心尖儿上。
他忽而靠近,嗅了嗅道,“茉莉花儿果然清新怡人。”
如蔓忙地抬袖嗅了,转念才明白他是比喻自家,脸上不由地薄了一层绯色。
“少芳哥哥今日无事,竟是十分闲了。”她低喃了一句,不知是对谁说的。
秦少芳撷了一朵花,在手心里把玩了道,“我是讨债来了。”
如蔓这下疑惑了,不解地歪头儿,秦少芳一抬手,将那小黄花插在她发髻里头,道,“我可有一阵子没有用过香囊了,褂子上空的紧。”
“我怕绣工不精,想过几日见了绣娘,学些针法。”如蔓忙地站了起,“现下只绣了半只,少芳哥哥若是要的紧,我便将原先的还了你。”
“不必,慢工出细活,我等着便是了。”秦少芳揉了她的发,虽是兄妹相称,这亲昵还是让如蔓端的不大习惯,她不着痕迹地动了身子。
“茶好了,进屋罢。”如蔓打前儿走了,秦少芳并不动弹,道,“你也不必处处提防,顺其自然,不失为乐。”
如蔓心想,他富家子弟,怎能体会到那人情冷暖的,她不防人,也尽会有人瞧她不顺了。
吃了一会子茶,秦少芳在东厢里转了转,陈设家具一应儿简单,屋内只有一扇梅花屏,一袭细纱窗,床头儿木头褪了色,可却挂了几条红线结缀,衬得也不那般寒酸单调了。
秦少芳也不问,瞧了片刻,在那细纱窗下站了,掀开帘子,正巧能将那院子里唯一的景色望了,他心里头一软,遂不自主在嘴角漾起了笑意。
这小丫头也并不是个不知情趣的,端的是个妙人了。
他们说了一会子话,秦少芳并未多留,又嘱咐她不必太过拘泥了,闲来无事,莫要沉在东厢里,就算不去那落景园,偌大的秦府,便是径自逛上一逛,也是好的。
迎春花儿一开,满园子春花便都一波接一波的开了,迎春花逐渐淡了颜色,成了那府中柔弱的一丛暗景,安静地绽放了,又悄悄地枯萎。
潋滟百花竞争艳的时日,再没有人记得起,那初春乍现的第一抹鲜亮了。
这一日,正值清明家宴前一天儿,天还未亮,就下起了如酥小雨儿,蒙蒙地一层凉。
如蔓夜里做了几回梦,听着那头一更打响儿,就起了早,将细纱帘支起了,倚在窗边绣香囊。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雨也十分应景儿,如蔓在屋里呆久了,有些困乏,遂撑了一柄油纸伞,到东厢外赏花儿。
东厢外邻着那四姨娘的秋明阁,中间儿夹着一圃不大的花园子,又有一丛溪流绕了假山穿过,端的是一处好景。
如蔓沿着抄手游廊走着,下了台阶,就到了溪边儿,透过那疏密的花枝,只见一袭紫影正蹲在水岸边上。
那紫儿素喜在园子里逛游,前些日子,她到三姨娘房里帮忙,大公子赏了她一方苏绣团扇,遂欢喜的紧,整日带在身上,见了小丫头们,就拿出来炫耀一番。
惹得那些没见识的丫头们,只跟着起哄,这一说,更教她心里美滋滋的。
方才找冬雪顽,却教冬雪劝了几句,只说别太张扬了,教小姐太太们知道了,也是不好的。
紫儿虽是心里不畅快,可仍是按了冬雪的话儿,拿着那团扇准备回屋放着。
谁知走到溪边儿,一时贪顽,摘花儿时,竟是将别再腰间的团扇掉了,直直掉进那溪水里头了。
紫儿回头见如蔓站在岸边,素白褂子,手上是一把十分粗简的油纸伞。
因隔着雨气儿,模样也瞧不大清楚,加上她并没见过如蔓,心里便将她认作新来的丫头,连连招手唤道,“你过来!”
如蔓回头一瞧,周围并无他人,自家又不认得这紫衣姑娘,只站了不动。
紫儿本就心急,见她叫不动,更觉得这丫头好大的架子,又加重了语气喊,“这里没有别人,就是叫你的!”
如蔓知她将自家错认成了丫头,也不多理论,就抓着花枝走了过去。
“我的扇子落了水,你手里有伞,快帮我够一够。”紫儿指着那水面儿,果然飘着一方团扇。
如蔓收了伞,比划了一下道,“怕是不够长的。”
“不打紧,我拉着你,你去够!”说着紫儿就握起如蔓胳膊,忙地将她向水边一搡。
如蔓还没来及多说,已被那紫儿推到了岸边,她想了想,遂伸出伞柄去够。
可她身量不足,只差了一尺便能勾到。
那紫儿又将她向水里推了,只催着,“快到了,再向里点儿。”
“撑不住了,快拉我起来。”如蔓只觉重心不稳当,几乎要触到水面儿了。
“再试试了。”紫儿仍不死心,这一推,如蔓着实站不住,半个身子滑向溪水里去了。
紫儿遂抓着她一只胳膊,这会子一慌,也使不上劲儿了。
这溪水不知深浅的,如蔓扑腾了一下,脚尖儿堪堪触到水底。
脚下一软,竟是踩到了淤泥,身子更向下沉了。
紫儿急的忙地喊人,手上也不敢松懈,眼见那水就浸到了如蔓的下巴,十分危险。
突然间,不知哪里来的人影一晃,就跳进了溪水里,托住如蔓的腰身一举,就将她抬到水面上。
如蔓呛了几口水,攀住那人前胸,只听他危急关头,仍不忘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姑娘,失礼了。”
那声音醇厚,带了一丝温凉,手臂也极是有力的,将她紧紧圈住抱上了岸,捡了一处干净的草地放下。
“你没事罢!”那紫儿掏出手绢,帮她擦理,可那语气里似是仍挂记那支团扇了。
如蔓这会子浑身脱力,又咳了几口,细雨还下着,薄褂子贴在身上,将她冻得直直发抖。
“先穿着上这个。”那相救之人,几下便除去了外衫,也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将如蔓兜头套下。
如蔓这才抬了头,眼前人一副书生模样,素白的里衣也尽数湿了。
清俊的脸上还挂着水珠子,两道剑眉舒展开,又带了点落拓。
方才在水底感受到的宽厚胸膛,和有力的怀抱,很难同这眼前的书生连在一处了。
那书生和如蔓对视了片刻,神态似是回避,却十分坦然,拱手道,“方才情急失礼,姑娘莫怪才是。”
如蔓从他宽大的衣衫里露出头来,裹紧了身子,颔首道,“原是该多谢公子搭救。”
“都怪我鲁莽,你现下感觉如何了?”紫儿瞧了那书生,忽而娇羞地抿嘴,美眸扫过如蔓的脸蛋儿。
水珠浸透了额面,乌发也贴在脸颊子上,显得愈发秀致玲珑。
那书生心里也称赞了,真真应了那句儿话,清水出芙蓉了。
“姑娘若是可以走动,应是赶紧回房暖了身子。”那书生拧了衣摆,在身前打了结,一面儿冲着如蔓说着。
“还没问,你是哪个房里的丫头,面生的紧。”紫儿这才问了,将如蔓扶起。
“东厢的。”如蔓并未直说,又朝那书生道了谢告别。
“何足挂齿。”那书生爽利地挥袍走去,竟是连姓名也没留下。
如蔓心想,果然是读书人,一张口来,便能听出了。
一路上又打了几个喷嚏,一进东厢院门,就见梅香迎了出来,她上下瞧了,才发觉是个甚么情况,只喊,“这是如何了!”
紫儿忙地解释了,两人将如蔓搀扶进屋,翠儿已经拿了干净衣物,备了温水。
几人也都没多说话儿,临走前,紫儿将梅香拉到一旁,悄声儿问,“这是哪个丫头,怎地从没见过了?”
梅香惊地说不出话儿来,紫儿并没看出不妥,又问,“怎地没见五小姐在屋?”
这回梅香才算明白,她哭笑不得地说,“你送来的那个,就是五小姐了。”
紫儿登时愣住了,连忙回头瞧了,心知自己闯了祸了。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梅香像是瞧热闹似的,站在一旁将她推了。
那紫儿只得硬着头皮,磨蹭地进了里间儿。
“我这是头一回见您,并不知道,还望五小姐见谅。”紫儿绞着手帕,连忙行了礼。
那五小姐虽是庶出,可到底是个小姐,要真是个不讲理的,断是饶不了她的。
如蔓心中虽是有气,可这会子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