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确定要让她卖?”南宫册问:心底有些迟疑。
他之所以犹豫,并不因为她的身分,而是听着她与大哥的对话,唯恐她将书籍胡乱哄抬价格,从中谋取暴利。
“我想过很多人,觉得让她处理最好。我知晓你的顾虑,然而柳娘我已识得四年之久,她的为人我了解,她虽有些贪财,却不曾违反良心赚银。”
第五章
柳娘持着纸笔转了回来,恰巧听见这席话,她咯咯笑了几声。
“南宫大爷这样抬举我?你难道没瞧见我用这么多姑娘赚银,甚至利用她们的初夜哄抬价格?倘若我有良心,便不会经营花楼,利用姑娘的身子。”
“但你赚到的,不会独自霸占,而是会分给花娘们。”哪间花楼不是用花娘赚银?可是会把那些银两以最优渥的分量分予花娘,却不是每间花楼老鸨都会做的。
所谓“良心”,单凭表象评断,是肤浅无知的。
“南宫大爷打哪儿听来这假消息?莫非不晓得三人成虎的道理?东边传一些,西首传一点,假的都能被说成真的了。唉……原以为南宫大爷不会听信谣言,却没想到……”
南宫书微笑,“是不是如我所言,你自个儿心底明白。”
柳娘咂咂嘴,把纸笔一摊,“懒得与你争辩。南宫大爷要现在写左契吗?或者要再与这位面容冷硬的公子多谈会儿?呵……瞧他唯恐我胡作非为的模样,莫非是此书作者……呀!真是呀?可真瞧不出来,吓坏我了!”
“别多嘴,明白吗?”左契第一条,不许透漏阿册身分。有些作者愿意露面,有些作者始终不愿意,阿册属于后者。
“是是。你们要先谈谈吗?冷面公子好似不愿意将书搁在我这儿卖呢!”柳娘看着南宫册,可没被他淡漠的视线吓跑,她可是撑起一座花楼的老铸,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不必,大哥,你处理便好。”虽然心存犹豫,但他选择相信大哥。
“咯咯……多谢冷面公子信任。”柳娘朝南宫册作揖后,便回到大枕上,与南宫书商讨起左契的内容。
与人讨论事情是南宫册不在行的,所以尽管关乎他的书籍,他也只是静静听着,将所有事项让南宫书处理。
他偶然将视线瞥向窗外,那么刚好,看见一抹近日越来越熟悉的身影。
“是她?”他惊讶喃喃。
自从决心再也不远离她后,他们之间仿佛被一条丝线拴住,彼此遇见的次数频频上升。
他在家里后园晒太阳、想故事时,她三不五时便会经过他眼皮子底下;他打茅厕出来,一开门便与她打照面;他在外头喝茶,恰好她也到茶馆买茶叶;他到文锈买笔,她正好也去买墨条,而现在,他坐在花楼里,还能看见她的身影……
以前遇见的次数加总起来,似乎都没这十日来得多。
“阿册,你说什么?”南宫书听见他的喃语,以为他有什么看法。
“不,没什么。”南宫册摇头,视线盯着越来越近的小身影,然后看着她转入一条小巷。
她来这附近做什么?这条街上不是花楼酒坊,要不便是赌馆当锈,没有适合她买东西的店家。
她……究竟要做啥?南宫册按撩不住心底的疑惑,倏地起身。
“大哥,我离开一下。”
“咦?”南宫书有些好奇的看着他。
“我看见……熟识的人。”不知为何,南宫册不想说出看见小紫的事情,“大哥,这边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南宫书拍拍二弟的手臂,“何必说麻烦?你去吧!”
南宫册点点头,快步走出厢房,离开花楼。
“走得那样急,到底瞧见什么人啦?是心仪的姑娘吗?”柳娘拿着食指点着下唇,好奇极了。
南宫书也若有所思。阿册一向沉稳,他从未瞧见阿册健步如飞到宛若焦急的地步。
柳娘望向南宫书,揶揄道:“别说你这精明大哥不知道弟弟有无心仪的姑娘。”
“难道你会知晓每一位花娘的事?”
“起码我知晓她们喜欢哪种客人,不喜欢哪种客人……咦?等一下,南宫大爷别急着收笔,左契上能不能再加一条『每回出书,无条件赠送花满楼柳娘一本』呀?”
咯咯咯咯……
斑驳的木门,与南宫家的精致大门,形成强烈对比。
一样是门,却有不同的样貌,就像所谓的“家”,也不会都是一样。
对于万家,她只残留依稀的印象,这木门,是其中之一。
以前还没被卖至南宫家时,她总是看着这扇门,想着爹什么时候会回家,想着娘什么时候会回来,却也一次又一次失望。
小紫用力咬着下唇,直到压下心头的情绪后,才抬手对着门扉轻敲几下,然后推门而入。
爹爹总是忘记拴门,她如此想着,一边关上门,一回身,便在墙角看见一个灰扑扑的人影。
“爹?”小紫避开地上的酒瓮,上前摇了摇万老头的肩膀。
万老头睁开红通通的双眼,模模糊糊的望着眼前的人。
“谁……嗝……你谁呀……”
“爹,我是小紫,小紫回来看您了。”蹲下身,小紫想扶起坐在地上的万老头,却支撑不住重量,让两人摇摇晃晃跌回地上。
一阵疼,让万老头稍微清醒,等到终于看清女儿的面容后,双手立刻抓住那瘦弱的肩,双眼绽出光芒。
“银两呢?你这次带多少回来……怎么才二两?这样少,要老子怎么花?你这臭丫头是不是把其他的银子胡乱花去?啊?”
“真的只有这些,小紫没有乱买东西。爹,您能不能别喝酒,别赌银了?”
这席问话,让万老头狠狠往小紫的脑袋打了下去,嘴里骂道:“死丫头说什么疯话!要老子别喝酒还不如杀了老子!给我好好待在南宫家做活儿,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啊!是了,是不是你成天胡思乱想,没有好好工作,才让月俸都停在二两?啊?”
“爹,小紫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都在想着要我戒赌戒酒?死丫头,瞧老子怎么打——”
砰!
木门被一脚踢开,打断万老头的怒骂。
“万老头,难得听见你中气十足的声音。你说你要打谁?啊?怎么有个小姑娘在这儿?万老头,你打哪儿找来这么瘦扁的小姑娘?打算让她还债,恐怕还不够塞牙缝咧!”
小紫瞧见来者,脸色一白,以往的经验浮上心头。
他、他不是……
“喔!仔细一瞧真有些面熟……啊!俺想起来了,是你的女儿嘛!这么多年不见,你跑去哪儿啦?把你爹扔着不管很不应该哪!”
“你……你……”为什么会遇见他?他不都习惯傍晚才来吗?她每回都刻意选午后时间回家,正是为了避开他呀!
“哟!会怕俺呢!别担心,今日只是来找你爹要债,如果你爹还债,俺也不会对你动粗。万老头,把该还的银子拿来。”
方才面对女儿还气势汹汹的万老头,这下如见着猫儿的老鼠,整个人缩了起来,“就快了就快了,给我一些时间……”
“每回都这样说,想要俺也不是这样。咦?这是啥?”一把夺去眼皮底下的蓝色布袋,男子数了数里面的银两,“二两?这样少?算了,有总比没有好,只是俺辛苦的跑来讨债,总不能只拿二两回去……”
话说至此,男子的拳头高高抡起,像雨点般朝万老头身上招呼。
“啊啊啊!别打别打……”万老头一边躲一边嚷,却无法制止男子纯粹想揍人的欲望。
粗暴中,他一把扯过女儿,把她拉至身前,让她替自己挡那些坚硬的拳头。
那些又硬又重的拳招呼在瘦弱的小紫脸上、身上,小紫尖叫哭嚷,却被亲爹死命抓在前头挡着,无法闪避。
循声踏入陋屋的南宫册看见此种情景,心里狠狠一震。
他的胸口突然有团烈火,熊熊燃烧起来。
南宫家的人,居然让外人伤害。
小紫,竟然被人这样伤害。他太过气愤,一把扯过男子,一拳挥上男子的脸。
男子呸口吐沫,定了定神,随即扑身与南宫册对打。
闷闷的拳头声在简陋的小屋里回荡,每一下都清晰的在小紫的耳边作响,她爬到墙角,紧紧抱住身体,浑身打颤。
好、好可怕……
幼年时的记忆,幼年时被打的印象,在她心头浮起,渐渐清晰。那时,无论她如何喊,爹爹就是不来救她,让壮硕凶猛的男人不断打她。
好痛……好痛……好痛呀……
“小紫?”
眼前出现的冷硬面容,是记忆中殴打她的男子。
小紫尖叫,“呀……不要打不要打……小紫、小紫以后会更努力赚钱帮爹爹还银,不要再打……”
南宫册气一梗,转过头,视线瞪向万老头。
他万万没想到小紫竟然还会回来见所谓的“爹”!这样的“爹”,值得让她回来吗?值得吗?
“我记得以前说过,不许打她,”南宫册一字字的沉声说。
万老头张了张嘴。“你甚至拿她来挡拳头?”
“我……我……”
“她以前也被这样打过,而且不是一次两次,是不?”
“是……是……”万老头颤声说。
老天,他会不会挨这男人拳头?这回不比方才,他没办法用小紫挡拳头呀!
南宫册想起方才离去的男子,直到今日终于明白小紫害怕自己的原因。
因为被那样的人打过,所以对同样壮硕的他残存恐惧,又加上他曾经在她面前伤害过她的爹亲,导致她把他与那位男子联想在一起。
南宫册频频吸气,努力克制心头怒火,好一会儿,他终于缓下气。
他蹲在小紫身前,一下一下摸着她凌乱的发。
“小紫,别怕,是我,册二哥。小紫,有册二哥在,册二哥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小紫,别怕,别怕了。”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只是一声一声的安抚。
那些沉稳声音,像水流,缓缓流入小紫的耳里、心里。凶猛男子的脸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同样粗犷,却常年冷硬的面容。
她知道那个人,那个人,以前总是避着她,却从没有伤害过她;那个人,最近渐渐对她亲近,是第一个让她产生被疼惜感觉的人。是谁呢……是谁呢……
“册……二哥?”
“嗯!是我。”
“册二哥……”
“是我。”
伤痕累累的身躯,被拥入宽厚的胸怀里。
好奇怪,见到记忆中万分恐惧的那个人后,她才发现,原来册二哥与那个人一点也不一样,一点都不值得她去害怕。
此时此刻,在充满墨香气味的环绕下,奇异的,她心底的害怕渐渐消除,让她颤抖着手,紧紧抱住南宫册的颈子,小脸深深埋入他的肩窝。
南宫册拥紧怀里的小人儿:心底的某种情绪,宛如涟漪,扩大再扩大。
他闭了闭眼,眼眶竟有些泛疼。
“小紫,册二哥现在带你回家。”然后,他跨着步伐,再也不看万老头,抱着怀里人儿扬长离去。
三年后
收拳,吐气,布满汗水的坚硬面容,恰好迎着升起的日头,让一颗颗的汗珠闪动金光。
南宫册习惯性对着日头晒了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朝矮栏走去。
矮栏上,挂着一条让他拭汗的大巾子,在巾子尾端的一小角落,绣着他的名。他十分清楚,这条巾子是在他打拳时,被人悄悄放下的,持续三年都是如此。
南宫册看着那条虽然被他使用已久,但依然被洗得洁白干净的巾子,眼神不复方才练拳时的刚硬,也不似平时的沉静,反而透着浅浅柔和与温暖。
第六章
他想起她第一次亲手递予巾子的时候,那是在三年前她挨打后的第二十日,当时她脑袋垂得好低,仿佛他会将巾子视而不见,用双手高高捧着巾子,直到他收下,才因为松了口气而抬起泛红的脸颊。
她和小镜不同,小镜活泼如骄阳下的葵花,她则安静如柳絮,静静等着因风而起。
南宫册拿起巾子擦拭汗水,一边朝左后方的院落行去,在穿过一道宝瓶门与两道月洞门,远远的,便瞧见一抹小身影,正弯在井边打水。
那几乎探了半身在水井口上的身子,让他心口一惊,真怕她一不留神便栽入井里,于是急忙快步朝她奔去,然后在她险些因重量而跌入井里的惊呼声中,粗臂扣住她瘦瘦细细的腰,另一手则握住抓着打水绳子的小手,一使力就轻而易举将一桶水拉出井口。
“怎么用这么大的木桶?”他的声音带着一些斥责,环在她腰上的手微微用力将她拉向胸口。
“小桶子昨天坏了。”小紫喘口气,稳了稳心神,“我原以为用大木桶只打半桶水,应该还有力气拉上来,却没想到……册二哥,你在叹气?”
她好像听见叹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