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三号桌一份儿桂花糖藕,一份儿凉拌鸭脯丝儿……”招娣将点菜的的单子从小册子上撕小来,交到亦珍手里,又压低了声音道,“是方少爷主仆。”
亦珍先是一愣,随后心里泛上一点难以言喻的欢喜,又即刻强压了下去,挥挥手叫招娣回外头大堂照应,自己与汤妈妈在后厨烹制菜肴。
汤妈妈拿干净筷子夹了一截儿桂花糖藕出来,在专切熟菜的砧板上头切成一样厚薄的薄片,盛在细瓷荷叶盘里,然后拿杓子舀了一杓浓稠甜蜜的桂花糖汁浇在糖藕上头。又取了熏好待用的鸭脯,撕成细细的丝儿,撒上白芝麻,香葱末儿,与各色调料,最后淋上一勺花椒油,拌匀了盛在盘子里,一并装在托盘中递出厨房去,由招娣端到方稚桐桌上。
奉墨老远便闻见凉拌鸭脯丝儿的香味,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少爷,小的原还不觉得,可这一闻见味儿,忽然便饿了。”
等菜吃到嘴里,桂花糖藕也还罢了,单说这凉拌鸭脯丝儿,那股子芝麻香葱与花椒油混在一处的香味,在齿颊间说不出的好吃,简直教人恨不能连舌头都一并吞下去。
两主仆正用饭用得身心愉悦,倏忽打外头来了个形容猥琐的矮瘦男子,先探头探脑往食铺里瞅了一眼,见有三两桌客人,看起来俱是斯文有礼的,并无衙役班头,这才一抬脚进了食铺。
进得大堂,这矮瘦子也不理招娣的招呼,先大摇大摆地在堂间儿里四处摇头晃脑地看了看,一副品评估量的模样,随后慢慢走到帐台跟前,对着帐台内的汤伯道:“你们东家呢?喊你们东家出来!”
汤伯见此人面相不善,进门来气势汹汹,便有些不喜,却不好露在面子上,这时听他一问,只赔笑道:“不知客官有什么事?与小老儿说也是一样的。”
那矮瘦子将一双吊梢眼一竖,尖了嗓子道:“你这老货!打量大爷不知道你不过是个奴才么?!这事儿是你这老东西能做得了主的么?!赶紧去把你家东家叫出来,若是怠慢了大爷,往后没你的好果子吃!”
竟是一副杵倔横丧的腔调。
方稚桐听得眉头一皱,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筷子。
另两桌客人看有人上门寻事,不想留在是非之地,忙结帐走了。
矮瘦子眼角余光瞥见只余方稚桐主仆仍在店中,也不惧他,只管大咧咧一撩袍子,大马金刀地坐在店里,将二郎腿一翘,“还愣着做什么?当心惹恼了大爷,叫你这老东西吃不了兜着走!”
招娣在大堂与后堂之间的小门处站着,一见这情势,便一转身挑了帘子进了后堂,来在厨房里,招手将汤妈妈叫到一边。
汤妈妈将摘了一半的银芽放下,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蹭了两蹭,走到招娣跟前,打趣,“可是在外头站得累了,换妈妈出去替你站一会儿?”
招娣在汤妈妈耳边轻轻道:“外头来了个矮瘦子闹事,吵着要见东家。”
汤妈妈胖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朝后瞄了一眼正在调制梅汁的亦珍,见小姐并不曾注意自己和招娣,便摘了身上的围裙,挂在厨房门旁钉着的一排挂钩上,随后与招娣一道出了厨房,来在前头铺子里。
招娣将坐在帐台前头的猥琐矮瘦子指给汤妈妈看,耳语道,“就是他。”
汤妈妈遥遥看去,只见那人一头乌苏油腻的头发,带着一顶崭新的襥头,穿一套九成新的赭色地子织卍字不到头暗花缎子盘领衣,翘着脚露出下头一条深蓝色的罩裤,以及一双旧薄底四缝皂靴,显得极不搭调。
汤妈妈眯了眯眼,待瞧仔细了,不由得暗道一声不好。
这厮汤妈妈买菜时曾经见过,乃是县里出了名的泼皮吴老二,顶会胡搅蛮缠撒泼打滚,一向是为非作歹敲竹杠的货色。前几年因敲竹杠不成伤了人,大抵是逃到外县去了,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
怎么这一露面就往珍馐馆来了?汤妈妈心中起疑,慢慢走到那矮瘦泼皮跟前,“这位客官,不知您寻东家何事?”
吴老二见来的是个胖墩墩的婆子,拿吊梢眼上上下下来回睃了汤妈妈两眼,打鼻孔里哼了一声,“你们这两个老东西,打量大爷不知道你们东家是谁怎么地?一个两个在大爷跟前冲管事的,我呸!也不瞧瞧大爷是谁?!赶紧去把你们东家叫出来见本大爷,不然大爷叫你们好看!”
方稚桐看不下眼去,不顾奉墨再三阻拦,一叩桌面,出声道:“这位仁兄,何事如此咄咄逼人?”
泼皮吴老二见有人出声,心中暗恼,待转眼一见方稚桐主仆的穿着打扮,疑心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因前几年也是无意间得罪了哪家少爷,打伤了人,这才被告了官,是以心中微微忌惮。然则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却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遂站起身,朝方稚桐点头哈腰,“这位少爷有所不知,小的实在是心中气不过,既然少爷您在,还请您评评理。”
说着假意抹了抹眼角,言道自己前几年在外谋生,无意间遇见了陶家公子,与陶公子成为至交。陶公子这两年发达了,便有心想将双亲接去京城享福,遂立了契书与他,叫他带回乡来,一方面当面劝二老进京,一方面也叫陶家二老将铺面房子卖于他。
“谁知小人路上病了一场,耽搁了些时日,等回到县里,这陶家的房子铺子都叫人买下了!小人气不过。这买卖房屋,需得问帐,才能到衙门里立契存证。这家人家必然是没有陶公子签字同意的,这买卖不能作数!”
吴老二说到最后,提高了嗓音,“小人是来要回这铺面房子的!”
方稚桐听得微微蹙眉,见吴老二说完了,沉吟片刻,对他道:“陶公子的手书,可否拿来一看?”
吴老二一听,戒备地看着他,吊梢眼滴溜溜转了几转。
方稚桐轻轻一笑,“怎么,还担心少爷会怎么了你不成?不过是看看你的契书罢了。”
吴老二心想,叫那两个老货无话可说也是好的,遂从胸。口摸了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出来,交到方稚桐手里,“这位少爷请看。”
方稚桐接过吴老二递来的契书,仔细地展开来,执了一上一下两角,从头到尾细细读了。其上大意无非是托来人带信与双亲,请双亲往京中团聚,家中屋舍可卖于来人云云,最下头是年月日,落款陶信年。
这契书乍一看倒并无不妥,找不出什么破绽。
“看好了没有?!”吴老二扯着嗓子问。
方稚桐伸手将契书还给吴老二,他赶紧一把夺过,折好了重新塞回怀里,“这位少爷您可看清楚了罢?不是小人无理取闹,实在是小人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小人才来寻他们东家,要将铺子房子拿回来。”
方稚桐叩一叩桌面,瞥见后头汤伯汤妈妈俱是一脸紧张表情,微微一笑,“虽然有契书在手,亦不过是你一面之辞罢了,总不能单凭你手里的一纸契书,就叫人家经营得好好的馆子收起来罢?”
吴老二将脖子一梗,“这小人管不着!”
方稚桐不欲他在亦珍店中停留太久,抚唇片刻道,“这位仁兄若信得过在下,弗如过几日再来?先叫他们稍后将此事转告东家,待东家有了计较,再与仁兄商洽,仁兄以为如何?”
“几日?”吴老二一横吊梢眼,“小人可等不了几日!两日!多一日也不成!若过了两日不给小人一个答复,小人便拿了契书告官去!”
“好,两日便两日。”方稚桐微微蹙了蹙眉,道。
“反正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大爷也不怕他们跑了!”吴老二哼着小曲儿,吊儿郎当地出了珍馐馆,径自去了。
方稚桐向奉墨使个眼色,奉墨便衔命,微微猫腰,出门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遛男主,救亦珍!
昨天从新闻与微博上得知四川雅安发生地震。每隔一段时间从新闻播报中听到死伤人数的上升,就觉得格外地揪心。我非专业人士,亦无雄厚财力,此时只能祈祷:愿不再有死伤,愿生者平安,逝者安息
☆、67第六十六章一祸又生(2)
方稚桐待奉墨跟出去了,这才慢条斯理地起身;来在汤伯汤妈妈跟前;“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还请两位通融。”
汤伯朝方稚桐深深一揖;“适才多谢公子仗义执言;小老儿不胜感激。公子所请,小老儿无有不从。”
“在下想烦老丈将贵府小姐请来相见。”方稚桐整肃颜色;“此事只怕还需余家小娘子做主。”
汤伯与汤妈妈对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汤妈妈便返身回厨房去请亦珍出来。
方稚桐复建议汤伯,“在下看此时已过了饭折子;老丈弗如挂上门板,暂时先将铺子关了。”
汤伯却不曾将门板挂上,反是从帐台内取出块半人高的立牌儿来,上头以黑地儿红漆写着“暂停营业”四字,竖到门口去。
方稚桐先是一愣,随即微笑,这倒是个好主意,也不知是如何心思灵透的人才能想出来的。既不教前来用餐的客人吃了闭门羹,又能容店中诸人趁隙休息,且随时可以开店迎客,省了将门板挂上摘下的麻烦。
不一刻,亦珍在汤妈妈与招娣的陪同下,自后头厨房中出来,与方稚桐相见。
她在后厨里,已经听汤妈妈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这时到得大堂,见静静立在帐台前的方稚桐,先深深敛衽一礼,“小女子多谢公子替老家人解围。”
方稚桐摇了摇折扇,“小娘子不必多礼,眼前这件事,小娘子想必已经知晓。”
亦珍点点头。
她家的茶摊被混混砸了,不得不收了起来,后在丁娘子牵线搭桥下,买下了陶家的铺子宅院,这中间太过顺利,不曾遇见一丝一毫的阻碍,亦珍便觉得有些奇怪。谢家使了那许多不入流的手段想逼她就范,怎的忽然便偃旗息鼓了?
只是珍馐馆至今开了一旬有余,并不见谢家有其他动作,亦珍也只当他家见她不愿做妾,便就此作罢,心中渐渐放松了警惕。想不到才慢慢放下心来,便出了这样的事来。
“不知小娘子有何打算?”
亦珍苦笑,能如何打算?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泼皮如今只是先来叫嚣,以期让自己先乱了阵脚,到时他再提出要求,好教自己不得不答应他。
吴老二唯一没料到的是,今日方稚桐无巧不成书,恰恰来了食铺,又出言干涉,使他不得不改日再来,为亦珍争取了两天时间。
可惜京中离松江千里迢迢,两日时间如何也无法向京中的陶公子求证吴老二所言,是否属实。
方稚桐恨不能上前一步,去握了亦珍的手说,一切有我,却仍忍住了自己的冲动,“余家小娘子若信得过在下,便将这件事交予在下处理罢。”
亦珍略略诧异,心底里却划过暖流。
自母亲病后,她一人苦苦支撑,不是不觉得累的。只不过这种累,她一点点都不能在母亲与家人跟前流露出来,这个家还要靠她支撑。其实她大可以点头答应谢家,给谢公子做妾,从此以后再不必操心饮食起居。
只是——她做不到。
母亲也不会答应她拿自己的幸福,换一家人的平安日子。
这一刻,听见方稚桐说“将这件事交予在下处理罢”,亦珍几乎当场流下泪来。
“方公子……”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伸手相助,她却不知如何还他。
“放心罢。”他凝视她隐隐闪烁泪光的双眸,万语千言只化成这淡淡的三个字。
傍晚时分,奉墨灰头土脑地自外头回来,门上的扯了他小声道:“奉墨你可回来了,少爷已经着人问起你好几回了,赶紧到少爷书房去回话罢。”
“多谢双庆叔。”奉墨自袖笼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塞到门上的手里,“给双庆叔下酒吃的。”
门上的掂了掂手里的油纸包,闻见一股子猪头肉的香味儿,不由得咧了咧嘴,热情地目送奉墨进了外院。
奉墨一路小快步地回到少爷院子里,在廊下拍了拍身上的浮尘,这才敲门进了书房。
方稚桐自回来便一直在书房写字,吩咐奉砚不必进来伺候,无事不得前来打扰。他师从东海翁张弼,习得一手草书,虽未到先生疾如风雨,矫如龙蛇的境界,亦已应手万变,略有怀素之遗意。
在连续不断地练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字后,他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成形。
等到奉墨回来,方稚桐已平心静气。
方稚桐收了笔,在笔洗中洗干净了,挂在笔架上头。起身到书房内的脸盆架子跟前,拿澡豆细细地洗了手,这才慢条斯理地问:“探听得如何了?”
奉墨捉了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少爷,那厮好生狡猾!小的从珍馐馆一路跟他到坍牌楼里的一处私窠子家……”
说到这里,奉墨抬眼觑了自家少爷一眼,见方稚桐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