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一个问。
“你才走了货从外省回来,是以有所不知。”另一个压低了声音道,“他家的茶摊叫人给砸了个稀巴烂,不然我也不会请你来茶楼喝茶。”
“为什么?汤老头是个顶老实不过的,从不抬价,茶水也不偷工减料,若非如此,他的茶摊如何能一摆就是十年?”
“这其中是大有缘故的。”另一个向四周看了一眼,这才继续道:“听说谢家的独苗谢少爷,看中了曹寡妇家的小娘子,要纳她做妾,偏偏曹寡妇不肯……”
一个默然。有钱有势的谢家看中了寡妇家的女儿,想抬进府去做妾,寡妇不允,便要断人生计,这实是有些说不过去。
“那曹寡妇听说身子不好,怕是她家小娘子也撑不了多久,就要向谢家低头。”
方稚桐一行正好走在这两个行商后头,恰恰将两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霍昭与查公子听了倒没什么,方稚桐却是心头一揪。
她家的茶摊叫人砸了?她当时可在场?是否受了惊吓?茶摊被砸了,她家中该如何维持生计……方稚桐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一路便沉默下来。
待到了谢府,见府中张灯结彩,一副打算操办喜事的模样,分明是谢家早已胸有成竹,余家寡母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谢老夫人听下人进来禀告,少爷的同窗前来探望少爷,忙叫人将方稚桐三人引到孙子屋里去。又交代管事婆子:“麒哥儿一直盼着同窗来访,你吩咐丫鬟,除了进屋去伺候茶水,不得打扰麒哥儿会友。”
婆子衔命而去。
谢老夫人望着院子里挂起来的大红灯笼
☆、54第五十三章一线转机(三2)
谢停云听外间丫鬟通禀三位同窗好友来了;忙自床上坐起身来,“快快有请。”
丫鬟引了三人穿过槅扇碧纱橱,来在里间儿。
谢停云的屋里已燃起了熏笼,早早地铺了地毯,房间里暖如小阳春一般。
霍昭一进里间,便忍不住取出折扇,慢悠悠摇起扇子来。
查公子人胖;更禁不住这热气一熏;一边拿手扯了扯领口;一边靠在椅子里喊热。
只方稚桐心有所思;并不曾十分在意屋里的温度。
他看谢停云,气色比秋闱结束时好了许多;脸颊红润,双眼有神,一副满心欢喜的模样。
方稚桐很想问他一句:你可知道余家小娘子的茶摊叫人给砸了?幕后指使的,极可能是令祖母?
谢停云见状,便吩咐丫鬟到他的小厨房去,叫厨娘做了生津止渴的送进来。
“明日便放榜了,也不知祖母会否答应叫我去看放榜。”谢停云满心欢喜,若自己桂榜得中,也算是有了功名,对得起列祖列宗。他心里另有一重隐秘的期待,总觉得自己有了功名,才更配得上那余家小娘子,她才不会感到委屈。
“谢贤弟实在想去,我们等下便去求了谢老夫人,明日驱车接贤弟一道去看放榜。”霍昭在四人中最老成持重,听谢停云如此一说,隐约也猜到他的心思,故而一合折扇,道。
谢停云眼睛一亮,心想假使明日真能成行,说不得经过谷阳桥,还可以见余家小娘子一面。
四人又说起到时候少不得要一道去先生东海翁处,拜谢恩师。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丫鬟端了酸梅汤进来,一一奉上,只谢停云用的是冰糖炖梨取的一盏梨汁。“少爷,老夫人吩咐的,您需得喝这润肺解燥的冰糖梨汁,可不能喝酸梅汤了。”
谢停云一撅嘴,到底还是接过梨汁,一口气喝了。
查公子一边将丫鬟奉上的酸梅汤一仰头喝了个精光,一边感叹,“还是汤老头茶摊上的酸梅汤最好喝。只可惜往后在外头怕是喝不着了……”
霍昭忙向查公子使眼色,阻止他再往下说,奈何查公子不曾注意,一径道:“还是谢贤弟有福气啊!”
谢停云一愣,“查兄何处此言?”
霍昭恨不能掩了查公子的嘴,只好拼命咳嗽一声。
“汤老头的茶摊叫人给砸了……”查公子的话却已脱口而出。
霍昭气极,拖了查公子便向外走。查公子挥着胖手挣扎,“霍兄拖我做什么?”
“祸从口出!还不随我出去!”霍昭手上用力,不教查公子挣脱。
方稚桐起身,打算告罪离去,谢停云却略略提高了声音叫住了他,“方贤弟!”
方稚桐抬眸,望向坐在床上,脸上倏忽没了血色的谢停云。
“还请方贤弟如实以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谢停云倔强地抿紧了嘴唇,一霎不霎地直直盯着方稚桐的双眼。
“……”方稚桐内心挣扎,终是轻声叹息,“前两日,余家小娘子家赖以谋生的茶摊,叫两个地痞无赖砸毁……怕是有人从中指使。”
谢停云听了,面色苍白如纸。他只是被祖母谢老夫人保护得太好了,然则却并不愚笨,否则东海翁也不会慧眼识英,收他做弟子。
“……你若真心喜欢她,更要好好对她,保护她不受人欺负……”方稚桐说完这句,也告辞出来。
霍昭在院子里已向查公子分析过其中利害关系,查公子此时正垂头丧气,闻听脚步声自里头出来,抬头看见方稚桐,不由得满怀希望地问:“方贤弟,谢贤弟没事罢?”
方稚桐摇摇头,“查兄不必自责,他总要晓得,与其他如今蒙在鼓里,日后却与余家小娘子做一对怨偶,弗如早教他知道,也好早做打算,设法弥补。”
查公子点点头,“是极,是极。”
霍昭叹息,此事哪有他二人想得这般简单?恐怕要横生不知多少枝节来。
三人出了谢停云的院子,一道去向谢老夫人请求,明日同谢停云一起去看放榜,谢老夫人借口孙子还未大好婉拒了三人的请求。
三人见状,心知无法强求,只好依礼告辞出来,各自带着小厮回家。
方稚桐与霍昭查公子告别以后,思来想去,终是转身往景家堰而去。
奉墨见他沉着个脸,也不敢跟他嬉皮笑脸,只在他身后低声道:“少爷莫急,许是谣传也未可知。”
方稚桐不语。那些行商南来北往的,消息最是灵通,从他们嘴里得说出来的,怕是八。九不离十。
两主仆一路无语,行至谷阳桥头,往桥下一看,果然素日忙碌的茶摊如今并没有支在闲云亭旁。来来往往的路人行至桥下,都不免向着那边张望,有那相互认得的,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方稚桐微微眯了眯眼,拿折扇轻敲奉墨肩膀,“去,到前头巷口的条头糕铺去给少爷和你自己买两块条头糕回来。少爷在凉亭中等你。”
说罢微微一撩道袍前襟,下了桥步入凉亭,往亭中一坐。
奉墨衔命而去,到糕铺跟前,隔着帐台对坐在里头的老板娘道:“买两块条头糕!”
老板娘起身问:“小哥儿要什么馅儿的?小店有红豆沙馅儿的,亦有绿豆沙馅儿的,另有莲蓉栗蓉的。”
奉墨便一种馅儿的各要了一块儿,趁老板娘取了蒲叶包条头糕的功夫,随口问:“怎么不见桥头汤老头的茶摊?我家少爷走得正好渴了,想喝一盏他家的桂圆红枣茶呢。”
老板娘探头朝铺子外头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对奉墨道:“小哥儿有所不知,老汤头的茶摊叫人给砸了。”
“真的?”奉墨扬声道。
老板娘赶紧抬手往下压,示意他声音小点儿,“是我亲眼看见的。那两人看着就是生面孔,不常往景家堰走动的。上来就横挑鼻子竖挑眼,老汤头是个老实的,又没个帮手,哪里对付得了那两个无赖?茶摊一会儿功夫就叫两人砸了个稀巴烂……”
“他家两位小娘子不在么?”
“亏得是不在!”老板娘将包好的条头糕往奉墨手了一塞,一拍大腿,“要是不巧正好在茶摊里,还不得吓个好歹的?!”
奉墨心想也是,若是叫余家小娘子遇个正着,怕是要受一番惊吓了。
“唉……”老板娘一边收了奉墨递来的散碎银子,一边慨叹,“这谢家也实是太霸道了些。余家小娘子好好的一个女儿家,不肯答应给他谢家做妾,就使出这等下作手段,逼余家小娘子就范……”
奉墨不好说谢家的坏话,赶紧捧了条头糕跑回凉亭中。
方稚桐也不去接他手里的甜糕,只默默望着亭外。少了亦珍清脆的叫卖声和她忙碌的身影,这周遭的景致都仿佛失去了颜色,空气中带着淡淡的冷清,教人周身发冷。
“那老板娘……都说了些什么?”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问。
“糕铺的老板娘说,汤老丈的茶摊叫两个无赖砸得稀巴烂,所幸当日余家小娘子并不在茶摊上……”奉墨犹豫一下,还是道:“老板娘还说,谢家太霸道了些,为了逼余家小娘子做妾……”
使些下三流的手段,逼迫寡妇家的独女为妾,岂止是霸道,已然是阴毒了。奉墨腹诽。
方稚桐默然良久。一边厢是他同窗好友,一边厢是他心仪的姑娘,他不是不为难的。思来想去,一时也毫无头绪,只得起身往回走。
回到家中,恰看见母亲与嫂子指挥着家中下人,往园子里张灯结彩。大奶奶见他进来,忙对方夫人道:“母亲,二弟来了。”
方夫人忙支使下人家灯笼挑到花园中的灯柱上吊起来,这才招手喊他过去。
“桐哥儿回来了。麒哥儿可好些了?”谢停云出了贡院便一病不起的消息,着实叫她感叹了一阵子。谢家偌大一爿家业,可惜只得谢停云这么一个病怏怏的独孙,将来还不定落在谁的手里。麒哥儿这孩子实在是福薄,幼失恃怙,虽则有谢老夫人庇护教养,不至于被那些个如豺狼般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瓜分了家产,可惜若不能多生几个儿子,抚养长大,谢家早晚不是败落,便是落在外人手里。
方稚桐微微点了点头,“已然大好,想必不出几日,便能同儿子几人一道上佘山踏秋去了。”
方夫人取了帕子掩口笑,“到时候麒哥儿有佳人相伴,哪里还要同你们一道踏秋。”
大奶奶也掩口轻笑,又怕小叔恼怒,便对方夫人道:“母亲,媳妇儿去厨房看看,一切可都备好了不曾。”
方夫人摆摆手,“去罢。”
大奶奶敛衽告退,带着丫鬟婆子往厨房去了。
方夫人则挽了儿子的手,缓缓朝自己住的院子行去。
“你姨母来了信儿,要接贵娘去福建,为她办及笄礼,那边一切都已准备好了,遂差人来,催贵娘早些启程呢。”方夫人瞥了一眼儿子脸上的表情,见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终于死了这份心。“贵娘已接了信儿,说是总要等表哥放了榜,才开始收拾行装往福建去。”
“表妹何时动身?儿子到时去送送表妹。”
方夫人叹息一声,拿手一掐儿子臂弯里的皮肉,“你这榆木疙瘩!贵姐儿这么好的姑娘,娘看着再喜欢没有,偏你信那劳什子普济和尚的话,非要过了十八岁才肯议亲!”
方稚桐闻言轻轻按住了母亲方夫人的手,“母亲,若是真心喜欢儿子,便是等儿子两年又如何?儿子不愿误了表妹的姻缘。”
姨母这时差人送信来接表妹去福建,可见是并不想叫表妹等自己的,只母亲还一厢情愿,总想着亲上加亲。
方夫人却语气一转,“你姨母想请了顾绣大家顾娘子一道往福建去,替贵姐儿绣制及笄礼上所穿的大袖礼衣,奈何顾娘子手上的绣活实在是分不开身去。”
其实妹妹鲁夫人还请她前去观礼,只是她身为媳妇,要征得婆母的同意方可出门,到底不如自己当家作主自在。况且她这一出门,少则月余,多则怕是要数月,等她回来,中馈早已被儿媳接管,想再寻借口叫儿媳交出中馈,便不似交出去那么容易了。
方稚桐不晓得母亲心中百转千回的盘算,听母亲如此一说,只微微笑了笑,便敛了欢容。一样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表妹烦恼的,无非是及笄礼上,能否穿着顾娘子绣制的大袖礼衣,艳惊四座,而与表妹年纪相仿的余家小娘子,却已要苦苦支撑家计,抗拒家大业大的谢家的逼迫。
方稚桐内中怜惜亦珍,无心再同母亲闲话,寻了个借口回了自己院子。
奉砚奉池见他回来,一并趋上前来,为他宽衣脱鞋。
方稚桐微微垂头望着矮身在他跟前,十指纤纤,乌发如鸦的两个婢女,脱口问:“若许你们给少爷做妾,你们肯是不肯?”
奉砚奉池双双一愣,奉池抬起头来,一双美目直直看进方稚桐的眼里去,脸上露出欢喜娇羞的颜色来,“少爷,您……”
奉砚却目露疑惑,少爷怎么无缘无故地,说起这个来了?她不似奉池,一心想做少爷的通房,将来能生下一儿半女,抬成姨娘。她虽然也有自己的心思,可是她懂得在这后宅之中,并不是受男人宠爱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