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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馐传
作者:寒烈
☆、1
楔子:一碗亡魂
徐得秀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按在长条刑凳上,双臂同肩胛被死死地揿住,徐得秀刚想开口喊冤,只觉得下。身一凉,已被人将宫绸外裤同内褌扒了,团成一团胡乱塞在嘴里。
徐得秀羞愤惊恐难当,拼命甩头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抵不过身后这两个太监的气力。
行刑的太监拄着荆杖,见芄贵妃身边的大太监江睢从承乾宫里退出来,然后转过身,垂眉敛目,向着殿前一拂手中的白色麈尾。
行刑太监心领神会,朝按住徐得秀的两个太监一使眼色,后退了半步,往手心里“唾唾”啐了两口,道一声“得罪了”,便握紧了足有三尺五寸长的荆杖,抡起来朝着徐得秀的背臀打去。
那荆杖打在身上,声音不响,徐得秀的臀上也只留下一条条微微泛红的癝子。徐得秀初时还有心挣扎,奈何被人死死按压着,又被塞住了嘴,连呼叫都不能。三十岁还算身强力壮的汉子,只受了二十下,便已声息渐弱。
大太监江睢捧着白拂,微微垂着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
别看这行刑用的荆杖不过才三分三的粗细,但俱用那生得最好的大荆条,削去了上头的节目,整根浸泡在桐油之中,足足二十四个时辰后,取出搁在阴凉处晾上两个月方可晾干。待干透了,再重新浸在桐油里,如此反复,须得五次,历时两年之久,才能得一根行刑用的荆杖。
这样的荆杖极之坚韧,斩之不断。倘使行刑时又使了技巧,哪怕是外头包着一层皮革,在不损伤皮革的情形下,也能将内里包着的砖头打断,甚至打得粉碎。
不消说徐得秀这样的,便是铁骨铮铮的硬汉也承受不住。
果然五十数刚过,下头行刑的太监便收了手。
两个太监放开徐得秀,一人试了试他的鼻息,一人按过他的脉搏,一致摇头。
另有小太监拾阶而上,来到江睢跟前,低声禀道:“公公,这人怕是不行了。”
江睢打鼻孔里哼了一声,“既是不行了,就抬到净乐堂烧了,叫他家里来人将骨灰取回去,自行安葬罢。”
自有小太监衔命而去。
江睢一抖白麈尾,返身进了殿,来到芄贵妃近前,一躬身,低声道:“娘娘,那庖人受不住杖刑,已然没气了。”
芄贵妃眯着眼,斜斜靠在上首五围屏黑漆地儿嵌硬螺钿花鸟缠枝罗汉床上,有宫女跪在罗汉床前的踏板上,举着两只羊脂玉的玉捶,轻轻敲打她的双腿。
听见江睢进来回话,芄贵妃微微抬了抬手,那小宫女赶紧垂着头,将一对羊脂玉捶捧在怀里,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江睢赶紧上前去,伸手扶住芄贵妃的手臂,将她从罗汉床上扶起来。
“淑妃那里,眼下如何?”芄贵妃缓声问。
“回娘娘,淑妃因失了腹中皇脉,哀伤过甚,镇日啼哭,恐怕……”
那淑妃本是高丽国进贡来的美人,生得娇小清丽,性情十分柔弱,在京中无亲无故,在后宫亦是势单力薄,幸而得了皇上的宠爱,进而有妊。
皇上子嗣单薄,得知淑妃有孕,大喜过望,将其晋封为淑妃,又专拨了两名御膳房的疱长同四个疱人到淑妃宫中,伺候淑妃膳食。
这本是皇上对淑妃的宠爱,哪料其中这个叫徐得秀的疱人,为博得淑妃的欢心,用南地进贡的番木瓜同北地来的雪蛤炖成木瓜雪蛤盅,进给淑妃娘娘,说这是家中祖传的秘方,可美容养颜,使得皮肤细致莹润。
御医也验看过雪蛤与番木瓜,道是无妨,可以食用。
孰料淑妃连用了五日,忽然腹痛如绞,未等御医赶到,已然小产。
皇上闻讯赶来,大为震怒,下令将淑妃宫中所有御厨及宫女太监分别关押起来,务必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芄贵妃自袖笼里取出绢帕,印了印额头上的细汗,“如今害得淑妃妹妹痛失龙嗣的罪魁祸首已然认罪伏法,本宫总算不负皇上信任,也好对淑妃妹妹有个交代。走罢,随本宫往启祥宫看望淑妃。”
听到由远而近,太监宫女一路通传:“贵妃娘娘驾到!”皇上轻轻掖一掖淑妃的被角,叮嘱,“爱妃好生休养。”
随后起身,绕过缂丝山水插屏,来到外头明间。
芄贵妃由江太监搀扶着,跨过门槛,步入启祥宫。宫女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合上祥凤万寿纹的琉璃屏门,宫内伺候的宫女太监悉数垂头退了下去。
“陛下。”芄贵妃规规矩矩地向皇上行礼。
“爱妃平身。”皇上趋前一步,伸手扶起芄贵妃,“芄兰……”
“陛下。”芄贵妃顺势起身,与天子两两相望,“淑妃妹妹还年轻,将养好了,还会为陛下诞下皇子……”
皇帝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朕……本打算等淑妃生下皇儿,寻个由头,将孩子养在你的名下,可惜……”
身为帝王,他已年近不惑,至今只得一个柔贵人所出的和安公主,再无别的皇子皇女。朝中大臣请立太子的呼声日益高涨,他亟需一个自己的皇子来继承王位的压力也日渐增加。
淑妃腹中的龙胎无疑令天子本人及朝堂内外都充满了期待,只是这孩子终究还是与皇家无缘,没能留得住。
芄贵妃闻言,不由得泪盈于睫。
她早年也曾怀过皇嗣,却不知因何,到底还是没能保住那个孩子。御医小心翼翼地婉转暗示,她伤了冲任二脉,乃是女子根本,今后恐再难有孕。
当日她为此痛彻心扉,一连数日不肯进食。皇上因而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在她宫中,整整陪了她两天两夜,亲手将补品一口口喂到她嘴里,她这才慢慢恢复生气,逐日摆脱失去胎儿的痛苦阴霾。
自那以后,虽然皇上并不曾因此冷待她,甚至更加爱重她,可是无法孕育一个她同陛下的孩子的事实,始终是她心底的一根刺。
“皇上,”芄贵妃轻轻以绢帕印一印眼角,“那害得淑妃妹妹小产的疱人,臣妾已经着司礼监监督审问,他供认乃是受了贤妃的指使——”
帝王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
芄贵妃轻轻一笑,“贤妃姐姐素来恭良温俭,又与淑妃妹妹鲜有往来,如何会无故做下这等事来?臣妾以为,定是他受不住刑罚,胡乱攀诬,以求脱身罢了。”
见皇上并无不悦之色,芄贵妃继续道:“臣妾不想因此伤了贤妃姐姐与淑妃妹妹间的和气,遂命刑名太监杖责六十,想问出他背后的主使。不料这疱人受不住刑……”
皇帝挥手,“如此便罢了。”
“那淑妃妹妹宫里关着的宫人……”
“这帮没用的奴才,既然这么多人都伺候不好朕的妃子,要他们何用?统统打杀!”
芄贵妃垂睫,婉然而立,并不多言。
江睢见机无声地从殿内退出,衔命而去。
这一日,在紫禁城内,展开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戮,掀起的腥风血雨,令禁宫内外闻之色变。
也为后日,埋下了祸根。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了~继续为大家带来美食与爱情~
☆、2
第一章一盏清凉(1)
夜色悄然退去,天蒙蒙亮的时候,松江府渐渐从夜晚的沉睡中醒来。
华亭县郡城以西,谷阳桥上贩夫走卒来来往往,农人挑在担子两头竹笼里的鸡鸭咕咕嘎嘎地叫着,扑棱棱振翅挣扎;菜农推着一只轮子的鸡公车(独轮车),上头堆着才从地里摘下来,仍带着露珠的新鲜瓜果蔬菜,自淡薄如烟的晨雾中,叽嘎叽嘎地慢悠悠行来……
桥下城河清澈,缓缓向东流去。河上有打渔人家的小船,已升起了袅袅炊烟。
谷阳桥以东,有条清亮亮的笏溪,一侧是景家堰,一侧是大片、大片的滩涂。曾任江西南安知府的草书大家东海翁张弼张老大人,告老还乡后,便居住在景家堰张家的宅子庆云山庄内。
张老大人为官清正廉明,两袖清风,归老时,仅带了一块从南安府花钱买的大石头回来,便立在庆云山庄的大天井里。老大人闲来无事,惟爱钻研书法,并不爱走动。
然而老先生的一手草书写得是跌宕怪伟,引得不少文人学子以及好字之人前来求字,甚至长跪在庆云山庄门前,只为向他老人家讨教一二的。
老先生不得以,最后收了几弟子,进行指点教导。是以每日清晨,总能看见几个年轻书生,道袍广袖,头戴唐巾,脚踩丹舄,轻摇折扇,身后跟着书童,悠然从谷阳桥上经过。
离庆云山庄不远,有处两进三院硬山顶的宅子,面阔五间,以连廊相接,与左右邻舍相毗的院墙内种着几株高大挺拔的枇杷树,浓密的绿叶间已结了不少淡金色龙眼大小的枇杷果,很是诱人垂涎。
前院里一对老夫妻正将各种物事一一放到独轮鸡公车上,准备出门,忽然一个梳着丱发,身穿水绿色素紬窄袖褙子,下着一条素白色马面裙,十二三岁年纪的女孩儿自中庭跑了出来。
推着独轮车的老丈赶紧停下脚步,“小姐,莫奔。可是太太有什么事吩咐老奴的?”
那女孩子跑进前院,停下来,歇了口气,这才道:“汤伯,我同你一道去。”
老丈一愣,他身旁的老妇连连摆手,“珍姐儿,这如何使得?使不得!使不得!怎能叫小姐去抛头露面……”
小女孩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来,“汤妈妈且放宽心,我已经禀过母亲。如今母亲病重,无法下厨,你又要留在家中照顾母亲,汤伯一个人,如何照应得过来茶水摊?”
这小女孩正是这家寡居的女主人曹氏的独女,姓余,名亦珍,乳名珍姐儿。
曹氏二十岁上没了丈夫,当时女儿亦珍只得三岁。曹氏夫家早没了人,娘家只剩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她们孤儿寡母,家中三两个老仆,一点积蓄,如何能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立足?曹氏思来想去,觉得不是长久之计,遂变卖了在京郊的小宅院,带着女儿亦珍,同不愿离去的老仆一家,千里迢迢往松江府投奔姨表舅亲而来。
怎料到了松江,才发现姨表舅一家早已是人去楼空,听说是女儿嫁了泉州一个富商,举家迁往泉州去了。
曹氏无奈,又不想女儿亦珍再受那长途奔徙之苦,便歇了投亲的念头,在松江华亭景家堰沿河置了这座两进的宅院,定居下来。
这曹氏旁的本事没有,却能烧得一手好菜,寻常的蔬菜蛋肉,交到她的手里,也能置出一桌极其丰盛的菜肴来。偏偏曹氏却道这不过是妇人内宅的寻常手艺,实是没有拿出去谋生的道理。
可是家里这点积蓄,买了宅院,便也所剩无几,早晚有坐吃山空的一天。曹氏同老仆一家商量再三,最后决定每天由曹氏先在内宅做好了茶水和茶果,然后由老汤头在谷阳桥桥头支个茶水摊,卖茶水点心,挣点过日子钱。
彼时亦珍年幼,只会跟在母亲曹氏身后,模仿母亲的样子,从新鲜果子里将个头小,卖相略次一等的挑出来,放在一边,时时还会得偷吃一两个果子。
曹氏也不拘着她,任她在一旁玩耍。日子久了,耳濡目染,亦珍竟也将母亲的手艺,学了一个大概。
曹氏本打算让女儿继续无忧无虑地过一年,待满了十四岁,再手把手地,将自己娘家嫡支传下来的厨艺教给她也不迟。
不成想,开春以后,她染了一场风寒,虽延医问药,却一直不见大好,总是反反复复。因少了曹氏拿手的乌梅汤,茶摊的生意立时便萧条了很多。眼看着家中现银一点点少了,曹氏心中焦虑,强撑病体,起来操持料理茶摊的活计。
亦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母亲是这个家的主心骨、顶梁柱,若是母亲有个三长两短……亦珍想都不敢往下想。她不能流露出自己的茫然彷徨来,教母亲操心,只独自在夜里思来想去。想了两天,亦珍忽然有了主意。
她跟在母亲身后,看母亲如何挑选材料,精心烹制茶汤,看了十年之久,这些步骤早已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之中,弗如由她接替母亲,烹茶熬汤,不致使家里的茶摊无以为继。
亦珍觉得此事可行,遂小心翼翼地,趁在母亲床前,伺候她吃药的间隙,把自己的打算,同曹氏略略提了提。
曹氏沉吟片刻,竟是点头应允了。
“不过为娘有两个条件,你需得答应,不然此事便作罢,从此休得再提。”曹氏说这话时,面上颜色十分严肃。
亦珍点一点头,“母亲请说。”
“出门在外,要听汤伯的话,不可因见了草市繁华热闹,便擅自跑去玩耍,此其一;遇事切记不可强出头,宁可忍一时之义气,回来再做商议,此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