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秦珊替我研了墨,我坐在院中石桌上描画新的花样,甄大夫便和邓训一起来了。
来不及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我便只能任由他们立在桌旁看我刚画了一半的荷池鸳鸯图了。
“苏小姐真是手巧,这对鸳鸯画得很是传神!”甄大夫捋着白须,连连点头赞道。
邓训却只是专注看着纸面,并未出声。从他的表情上,我看不出他对这画的任何看法。
我娘闻声迎了出来,给甄大夫打过招呼后,她看了邓训一眼道:“听街坊说私塾今日开学,邓公子怎么有空过来?”
邓训便躬身施礼道:“小侄今日过来,是有两件事情要向伯母禀报。”
“哦?那就屋里坐下谈吧。”我娘的态度依然是冷冷淡淡的。
我娘将两人引往客堂,秦珊便忙忙去端茶倒水。
知道甄大夫过来是要替我诊脉,我便搁了毛笔跟了进去。
我娘和邓训已经分别在主宾位上落座,而甄大夫则按照惯例坐在往日替我诊脉的那张几桌前,我便主动上前将手腕搁上桌面去。
室内一时安静无声,全都静静看着大夫和我。
不知是什么缘故。甄大夫今日诊脉的时间比往日都长。好一阵后,他才松开我的手腕,长出了一口气。
“甄先生,悦儿恢复得怎样?”却是邓训第一个问出声来。
“脉息稳固,血脉通畅,就身体来说,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就是留在高密,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甄大夫这是要走?”我娘诧异道。
邓训便转首对我娘道:“小侄正要给伯母禀报此事。最近洛阳传来喜讯,甄先生家里新添了孙子,先生便打算搬回洛阳去了。”
“恭喜甄大夫!”我娘忙忙向甄大夫道喜。
“呵呵。同喜,同喜。”甄大夫笑容满面,心情极是舒畅。
我娘却又一脸愁容道:“只是。悦儿记忆尚未恢复,你走了,这往后的治疗怎么办?”
“苏夫人放心,关于治疗的事情,我已经给六爷详细说过了。我走之后,他会接替我为苏小姐诊治……”
“邓公子?!”我娘一脸诧异:“邓公子他……”
不但是我娘感觉诧异,就是我也十分诧异。这纨绔公子难道还会医术?
甄大夫却又道:“依照苏小姐现在的情况,已经可以停服汤药了,剩下的治疗,便是帮助她恢复记忆。而此事。由老夫来做,还不如由邓公子来做有效果……”
在我娘一脸错愕中,邓训再次躬身道:“这便是小侄要给伯母禀报的第二件事。”
“你能有什么法子帮悦儿恢复记忆?!”我娘对邓训的不信任表现得毫不掩饰。
邓训便道:“私塾刚刚复课。这一批里我招收了六名女学生,我想聘请悦儿做女先生,与我一同教习孩子。”
我娘匪夷所思道:“让悦儿教孩子?”
甄先生点头道:“六爷说的办法或许可行,让苏小姐多接触外面的人事,或许能刺激她恢复记忆。”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教孩子?”我慌忙起身道。且不说这个法子能不能帮我恢复记忆,眼前最大的问题是我没有能力教孩子。我不想做这误人子弟的事情。
邓训转首看着我:“你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诗书、绘画,不都是好好的么?”
我娘似被这一唱一和的两人说动,竟也点头道:“这么说来,到也可以试试……”
“小姐画的花样可好看了,正好可以教孩子们绘画啊。”秦珊竟也在一旁煽风点火。
我再转首看甄大夫,他也是捋须含笑点头道:“六爷昨夜已经把详细的课表都列出来了,苏小姐不妨尝试一下,我相信此事既有益你恢复记忆,也对孩子们有益……”
这么说来,我还真的要做女先生?
邓训果然是有备而来,甄大夫的话刚一落地,他便从袖袋里取出一张绘有格子的宣纸递给我道:“这是下一月的课表,根据你的恢复情况,我会每月做一次调整……”
我接过课表一看,顿时傻了眼。课表是每五日一个教学循环,每日按时辰分为不同课时,除了经书、礼制下标注的授课先生是他外,诸如琴、棋、书、画这些课程下,写的名字居然都是我。
“这么多课!你打算每月给我付多少佣金?”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邓训看着我,唇角慢慢勾起一丝浅笑:“你想要多少?”
看着那双温润含笑的眼眸,我却怔怔愣住了:我从没做过先生,也不知道那些雇佣先生每月的月薪是多少,还真不知如何回答。
似看出我的为难,邓训又道:“既然你还没想好,那就先欠下吧,待以后累积多了,我一次支付。”
秦珊却笑道:“公子好大方,你就不怕小姐日后提出一个巨额数字,你支付不起么?”
“不怕。债欠多了,她便不会忘了我。”
我的心不由自主便跳快了一些。转眸看向我娘,却见她的脸色冷清如霜。我顿时有些惭愧:怎么一对上那双桃花眼。我就忘记了娘的叮嘱呢?
商议完此事,甄大夫说自己明日一早就要启程,还有些行礼没打包完毕,就先告辞了。见甄大夫离开,邓训也说私塾中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便与甄大夫一道离开。
目送邓训和甄大夫走向院门,我方想起自己还有话没说,忙忙追上前去:“等等。”
邓训停住脚步,转回身来:“悦儿可是想起了什么?”
“你要我给孩子们教授琴艺,我却是一个曲子都不记得。如何教他们?”
邓训深邃的眼眸直直看着我,直看得我感觉心慌,他才又启唇道:“课程下月才开始。这之前,我会帮你复习。”
却不知道,邓训每日帮我复习的时间,是定在私塾放学后。
傍晚时候,我们刚吃罢晚餐。那名叫蒋勇的青衣男子便敲响了院门,说是他家公子在等我去复习琴艺。
听完蒋勇的话,我娘便皱起了眉头:“你家公子为何不来这里帮悦儿复习琴艺?”
“回夫人,我家公子说这处院子太狭小,放两张琴只怕有些拥挤,再则也担心练琴吵着夫人。夫人若是不放心。也可以随小姐一起过去坐坐。”
话说到这个程度,我娘便不好再干涉。她只是让秦珊替我拿了披风,叮嘱我早去早回后。便由着蒋勇和秦珊将我带去隔壁的私塾了。
往日散步,几乎每日都是走到这处院子的大门外便折返回去,今日却是第一次走进这幢宅子。和旁边那些泥坯青瓦的院子全然不同,这处宅子圆木为柱,方木为梁。飞檐斗拱,雕栏画栋。就连地面也是用雕凿得方正均匀的石条铺筑而成。
看惯了自家宅院低矮简陋的门户,突然见着这般高端大气的院子,我便终于感觉到了一丝纨绔公子的气息。跟着蒋勇和秦珊一路穿过前庭的宽阔甬道,顺着游廊又走了许久,才终于看见了那株伞立中庭的大槐树。
槐树之下的木桌上,早已放置着两张七弦琴,一身白衣的邓训正手握书卷,一脸闲适的靠坐在椅子上。薄薄的夕光越过院墙投照在他身上,将他清俊的五官镂刻得分外清晰深刻。
看着花树下的这个优渥公子,我心下便生出一丝感慨:若是没有他那位高权重的太傅老爹,他这般年纪,又哪能住得起这样的宅院,过得起这样悠闲的生活?
“公子,苏小姐到了。”蒋勇上前躬身禀报。
邓训闻言放下手里的书卷,起身迎上前来,他抬眼望了望我身后,笑道:“你娘居然没跟过来?”
“居然”?他的意思是我娘本来应该跟来的么?
秦珊便道:“勇哥哥把话说得那么绝了,苏夫人怎么好意思跟来。”
邓训便点头道:“不错,有进步。”
蒋勇忙忙躬身道:“是公子教导有方。”
为何复习琴艺一定要撇开我娘?听着这几人的对话,我忽然就觉得自己好像上了当一般。
邓训将我引到琴桌前坐下后,自己在对面的七弦琴前落座后道:“这两张琴,是同一个师傅用同一棵桐木斫造的,一名子夜,一名疏桐,一个琴音低沉,一个琴音清越,最宜合奏。”
我抬手抚过自己面前的琴弦,一阵清澈明净的琴音便滚落而出。我不由赞道:“音色纯正,是张好琴。”
邓训望着我道:“悦儿可还有记得的曲子名?”
曲子名?我搜寻一番记忆,最终无奈摇摇头。
“那我先奏一首,你找找感觉。”说罢,邓训修长的指节便落上了琴弦。
琴弦铮铮,低沉呜咽,仿似有风从远处拂掠而来,由远及近。初至耳畔,又是几道颤音混入,宛如风过松林,飒飒清清。片刻后,风声便越发激越,掀动万千林木,此起彼伏……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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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三三章 道貌岸然
明明是初夏温暖的黄昏,我却宛如独坐在深秋日暮的松林,听闻耳畔松涛阵阵,直觉心有戚戚,凉意飕飕。
我不禁黯然吟道:“西岭松声落日秋,千枝万叶风飕飗……”
邓训闻言一滞,指节在琴面停住,那沉郁苍茫的琴音便嘎然而止。
“你怎么不弹了?”我诧异道。
邓训望着我,眼眸中泛起一丝异样的神采:“你来接着弹。”
“我?”
邓训点点头。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但看着他那殷切鼓励的眼神,便迟疑着将指头按上了琴弦。一瞬间,却不知那谱子是从何而来的,我居然就接着他方才停住的琴音,梦游一般的弹拨起来。
和子夜低沉苍郁的音色不同,疏桐的琴音清越澄澈,仿佛那阵穿掠松林的山风突然变小了,林间的光线渐渐明丽,四周呈现一片幽谧宁静。
邓训望着我,唇角渐渐勾起一丝浅笑。他的手指再次落上琴弦,沉郁与清越便混响成一片。两琴呼应,高低互补,远远近近,疏疏密密,琴音犹如不绝于耳的风声,带着磅礴汹涌的力量,带着灵动轻逸的温存,掠过松林,缠绵交织……
一曲弹罢,望着对面那张含笑不语的俊颜,我犹如怔在梦中,竟是痴痴傻傻,恍恍惚惚。
“没想到小姐的琴技如此高超!”
直到端着茶盘的秦珊出言赞道,我才惊醒过来。
“你如何知道我会弹这个曲子?”我询问邓训。
邓训接过秦珊递来的茶盏,起身放到我的面前:“你们学堂里教琴艺的那位柳先生,也是我的先生。”
“原来,我们是师兄妹?”我诧异道。
邓训落座后摇头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太好界定。”
“不太好界定?这是什么意思?”
邓训从茶盘上端过自己的茶盏,娓娓道来:“教我们琴艺的,都是柳先生。我们勉强可以算作师兄妹。可教我角力的耿夔先生,却是教你角力的越先生的先生,从这一方来说,你应该是我的小师侄……”
“角力?”我没听错吧?!
邓训象是看到了我心所想,突然笑道:“你没听错,你不但会角力,还擅长箭术。而你箭术的启蒙先生,说起来,正是不才在下。所以,我们也算是师徒关系。”
师兄?师叔?师父?我彻底晕菜了。我和他的关系,果然混乱得离谱。我只觉自己头脑中一团黑线乱窜,怕那没由来的头痛突然来袭。我便赶紧放弃要理清这层关系的想法,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到他说的“角力”之上。
若说我娘因为开了商铺,家里有些积蓄,送我去学了琴棋书画这些富家小姐们的必修课,我还勉强能够理解。可她怎么还送我去学了角力和箭术这些男子才学的技能?!
“怎么,你不相信?”邓训皱眉问道。
怎能不信呢?方才自己莫名其妙就在他的引导下奏出了一曲《风入松》,很明显,他对我的了解,显然比我对自己的了解更多。
想起一直困惑于心的问题,我便直接问了出来:“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邓训俊逸的脸上突然便显出几丝难言之隐的尴尬来。他抿唇愣了愣。随即侧首对秦珊道:“你去后院帮我看看朱雀的食料都吃完了没?”
秦珊一怔:“朱雀不是有勇哥在照料么?”
“咳咳……”邓训屈指抚唇,呛咳一声道:“蒋勇毕竟是个粗疏男子,哪有你照料得仔细。你去看看,我放心些。”
“哦。”秦珊带着满面的诧异之色,放下茶盘去了后院。
“怎么,你不想让秦珊知道?”见秦珊走远了,我便轻声问道。
“你看出来了?”
“我又不是傻子。怎么看不出来!”
邓训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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