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儿,这是大夫写下的方子,辛苦你去药铺走一趟。”我娘打断了秦珊的话,将方才甄大夫留下的药方递给了她。
秦珊望着我娘,脸上的神色有些错愕,随即她便将布巾放回木盆,接过药方点头道:“嗯,我这就去取药。”
秦珊出去后,我娘捞起盆里的布巾拧了水,俯身替我擦拭起身子来。
“娘,秦珊是谁?”
我娘一边替我擦拭胳膊,一边耐心道:“她是你小时候最好的朋友,你们喜欢在院子里玩弹珠,去竹溪里钓青鱼……”
听娘说起我和秦珊小时候的事情,虽然脑子里没有任何影像,我的心却一点一点的踏实起来。
听我娘讲完小时候与秦珊的事儿,我意犹未尽,继续追问道:“那她方才说起的她家公子又是谁?”
我娘正在擦拭的手停顿了下来,我正感觉奇怪,便听她道:“她家公子是隔壁私塾的一位先生。”
“我也认识吗?”
我娘却躬身将布巾在木盆里揉搓起来。见她不说话,我便又问道:“娘,我认识那位先生吗?”
我娘抬眉瞥了我一眼,一边拧水一边道:“自然是认识的。你这次摔倒昏迷后,就是他将你送回来的。”
“哦,那等我能下地了,我就上门去给他道声谢。”
我娘却叹了口气道:“傻孩子。”
我诧异看着她,心下却有些不明白:我受人恩惠,不应该去道个谢么?
从苏醒这日开始,我每日的生活便是与针灸、薰药和苦得要命的汤汁打交道。
相较于针灸时的刺痛和薰药时的苦闷,我最最害怕的居然是喝那黑糊糊的汤药。似乎每一口,都能从舌尖一直苦进了肚腹中去。我甚至觉得,醒来就要喝这个,我还不如一直昏睡着好。
这天,我再也咽不下那深黑苦涩的药汁,秦珊一将汤勺递到我嘴边。我便故意转过头去,任凭她说着“良药苦口”这类话,我也不肯张开口。
秦珊看着我,突然道:“你要是把药喝了,我就告你我家公子是怎么套着兔子的。”
这话让我蓦的愣住,怎么听得有些耳熟?
或许是好奇一本正经的私塾先生怎么会去套兔子,我便憋着口气将汤药喝了下去。
秦珊忽然便笑了:“小姐还和以前一样啊,用这个法子就能哄住。”
我诧异看着秦珊:“你以前这么哄过我?”
“不是,我是跟我家公子学的。”
我皱眉道:“你家公子……?”
秦珊却突然起身道:“我得先去把药碗洗了,这药很糊。干了后不容易洗净。”
“秦珊,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你家公子是怎么套兔子的么?”我叫住她道。
走到门口的秦珊停住脚步,转回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公子是怎么套住兔子的,还是等你以后好了,亲口问他吧。”
这些日子里,我从我娘口中得知,我和秦珊的爹爹都是因为水灾去世的。因为家穷。秦珊小时候被她娘卖给了一家大户当丫环,我和她便再没见过面。那位私塾先生送我回来时,就带了秦珊来,让她协助我娘照顾我。我娘这才知道秦珊原来就在这位先生家里当丫环。
我当时还觉得奇怪,怎么秦珊在隔壁当丫环,我和她却好多年没见过面?我娘却又告诉我。这位先生的家原本在帝都洛阳,是后来迁居到高密来的。
这一刻,我竟希望自己能快些好起来。好去隔壁登门拜访一下那位好心的私塾先生,谢谢他的救命援助之恩。
或许是心里有了个盼头,日子也竟然过得快了许多。很快便过去了半个月,在甄大夫的帮助下,我从最初的躺着。到慢慢可以坐起,再到后来。我便能在秦珊的搀扶下,下床站立一阵了。
这一段时间,我感觉我娘的心情好了很多。自从我可以下地开始,她便和秦珊一道搀扶着我,让我跟着她一步步在屋子里练习走路。我步子不稳,走得摇摇晃晃,她便和秦珊一左一右帮扶着我。走到满头大汗时,她便笑道:“悦儿,为娘又教了你一次怎么走路啊。”
秦珊却皱眉道:“小姐重新学习走路,那读书写字呢?会不会也忘记了?”
我娘听得一怔,当即便去窗前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急切在我面前摊开道:“悦儿,你快看看,这里面的字,你认识么?”
看着她那紧张的表情,我抬眼扫过书页,随即便转过了头去。
“你,你不认识了?”我娘竟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我摇头笑笑,随即开口吟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一首《关雎》背完,我娘竟激动不已:“悦儿,一字不差啊,原来你没有忘记啊!”
我认不得人了,却居然还能背得《诗经》,秦珊也有些激动,她当即道:“再换一首看看?”
我娘忙又翻了一页道:“这一首,你背背看。”
我瞥了眼题目,转头张口便背诵起来:“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难怪宋先生今日教我吟诵《北风》,原来他是算准了你在等我同行。”
——“你休要给宋先生抹黑。我家先生说《北风》是刺虐讽政诗,是贤者相约避地之词……”
我空旷的脑子里蓦地响起了这样两句对话,随即一道漂浮的影像从脑海中一浮而过。我不禁愣愣怔住。
“怎么了,悦儿?”我娘将书“啪”一声合上,忙忙扶住我安慰道:“背不住也没关系啊,我们慢慢来。”
我摇了摇头,接着将后面的句子也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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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桃之夭夭 第一三零章 私塾先生
第一三零章 私塾先生
我能完整背完《北风》 ,这让我娘惊喜不已。用她的话来说,我虽然不记得人和事,却毕竟没有变成傻子。
随着身体的康复,我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这个已经被我遗忘了的世界。
这日午后,甄大夫替我诊了脉,确定我目前的身体状态已经恢复了七八成,适当外出走走有益我的恢复,我当即让秦珊替我换上外衫,下床穿了布鞋,便往门口走。
我娘忙忙拿了件披风追來:“当心外面风大,披上这个。”
虽然没有出过门,但每日听秦珊和我娘聊天,我知道现在已经是端午过后了,便笑道:“都已经立夏了,还能冷到哪里去?”
我娘一脸无奈道:“”你重病才好,小心为上,就在院子里走走。”
我点头答应我娘,秦珊便替我掀开竹帘,待我迈步走出屋子,却是愣愣的发起呆来。泥筑的院墙,竹编的篱笆,一丛丛茂密的修竹,一团团盛放的仙客来,眼前这色彩明媚的庭院景致,和我记得往日学过的诗书不同,在我的脑海里竟没有丝毫的熟悉感。
“娘,我们一直住在这里的?”寻思后,我侧首问起我娘来。
我娘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才又点头道:“是啊。”
我虽然不记得我娘和秦珊,但看见她们觉得亲切,而这处院子却让我有种陌生到茫然的感觉。
我看了好一阵,又抬头看了看薄云低浮的蓝天,便道:“今日天气晴好,我想出去走走,见见街坊邻居。”
秦珊看了我娘一眼,小心道:“小姐既是想走走,我们便陪着走一阵吧。走到街角就折回。”
我娘看着我,犹豫再三终于同意。
秦珊打开院门,外面是一条狭窄的街巷,泥坯青瓦的屋宇连绵相接,青石镶砌的街面弯曲蔓伸,巷子在前面一个槐花伞立的大宅院前转折,一眼望不到尽头。
街巷中竟没有一个人影,我还没问出口,我娘便道:“街坊们都习惯午休,这时辰巷子里都是没人的。”
看着那株繁花密缀的老槐树。我随口问道:“”那是谁家的宅子?”
我娘道:“那就是私塾先生家。”
心下一动,我便抬步往那处院子走去。
“我家公子有急事回洛阳了,如今宅子里只有几个看守屋子的人。”秦珊扶着我道。
果然。这处院子大门禁闭,静寂无声。唯独那树白绿相间的槐花,开得热闹,引得金翅的蜜蜂往来奔忙,嗡嗡作响。
出来一趟。却居然一个邻居也没见到,我在街巷里走了一小段,便恹恹回了自家院子。
于是,在我崭新的记忆中,这是一座安静得恍若梦境的小城,疏离而淡漠。不是我想象中那种熙攘往来、车水马龙的热闹街市。
而我也有些奇怪。为何我会以为自己住在一座喧嚣的城中呢?
我娘每日从早到晚都守护在我身旁,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这让我也有些诧异。从家里清简的陈设来看,我们不像是那种闲富人家,却为何从未听我娘提及生计。
这一日,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娘,我们家种地么?”
我娘一怔:“不种啊。怎么问这个?”
“那我病了这么久,家里靠什么维持?”
“家里开了个喜庆铺子。有些积蓄。你病了后,铺子我托给一个姐妹在打理,悦儿不用担心家里的用度。”
我便略略感觉心安。
这以后的日子,甄大夫只是每日上午过来一趟,替我诊脉针灸。午后,我娘便陪我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做些刺绣。我娘绣的都是百子图、连理结这些婚庆用品,想必是店子里用的东西。我看着觉得有趣,便也拿了竹綳子跟着绣起来。
手拈针线的感觉让我感觉熟悉,也让我空茫的心多了丝安慰,我一绣起来便不舍得丢手。而手里的花样刚刚有点模样,秦珊便感叹不已:“小姐居然也能绣得这么好啊!”
女子不都是从小要学绣工的么?为何秦珊这么惊讶?
我娘笑道:“你小时不爱绣工,没想到这一病了,竟还喜欢上了。”
我一脸愕然:“那我小时喜欢些什么?”
“你喜欢四处跑着玩,上山下河,翻墙爬树,还喜欢蹴鞠,像个男孩子似的,静坐不住的,只如今这般模样,我才觉得自己是养了女儿……”
秦珊在一旁捂嘴笑道:“小姐,我们小时候除了打架打不过张小山,蹴鞠比男孩子们还厉害呢……”
我望着秦珊,不解道:“我们既是最好的朋友,你为何一直叫我小姐?”
“小时是小时,如今你我身份不同,我若不遵规矩,以后怎么改得了口?”
“以后还需改什么口?”我有些诧异,听我娘说来,我们也不过是开了家商铺的丰足人家而已,她受私塾先生委托来帮忙,却一直以丫鬟的身份自居,殷勤侍候,这怎么说得过去?
秦珊却转移了话题:“隔壁的柳婶刚送了篮新摘的瓜果来,我去洗了来尝个鲜。”
这却是继私塾先生后,我听到的又一个邻居。我便顺口问起柳婶家的情况。我娘说柳婶是替私塾先生扫洒院子的,家在巷子尽头,自己还在城外种了两亩地,经常会送些瓜果给街坊邻居尝鲜。
竟又说到了私塾先生。说起来,这位好心的私塾先生,我醒来也快一个月了,却还一直没有见过。
这天午后,我娘在屋里用炭盒熨烫绣好的物件儿,我看天气晴好,便让秦珊端了刺绣篮子,去院中花树下的石桌椅前绣连理结。
眼看一日日热了起来,我也已经从夹衣换成了单层襦裙。绣了一阵,秦珊便搁下花綳子道:“有些口渴,小姐你等着,我去沏壶茶来。”
我点点头,继续埋首行针走线。
这时,院门突然“嘭嘭”扣响。我愣了愣,搁下花綳子,起身去开了门。
“悦儿!”
院门之外,立着个白衣翩然的男子。那张轮廓清俊的面庞上,带着清澈温暖的笑,竟像是一缕初日的晨光,直直投射进我的脑海深处,又似春风拂过,将我迷雾一般看不真切的记忆吹开了一线清明。
我手扶院门,怔怔愣住。有浮叠的影像,在脑海中轮番掠过,可速度太快,我竟抓不住看不清任何一幕。
“呃……”心下一急,一股刺痛窜过脑海,我抬手抚额,忍不住一声轻吟。
“悦儿?”男子眉目一紧,急行一步,一把扶住我的手臂。
我身子一僵,慌忙退开一步。男女有别,此人怎么这般无礼?
“公子请自重……”
男子的手怔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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