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哭:“察必,你让我活下去,却只能陪伴真金几日。他们都走了,你也要走了,我一个人长长久久地活着有什么意思?”
“小蓝,别绝望。用我的内丹活下去,等他们转世。他们若一心念着你,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她慈悲地望着我,嘴角露出最后一丝笑容,“别难过,我盗用察必的身份,已享尽这世间荣华,尝遍了喜怒哀乐,如今只剩下最后—事:你用幻术化出我的尸身,察必皇后今日殡天……“话音渐弱,终至无声,她在我怀中渐渐冰冷。我昂首望天,泪流满面。
察必之死令忽必烈十分伤心。察必跟随他四十多年,一直是他坚强的后盾。他追尊察必为昭睿顺圣皇后,下令未来与自己合葬。真金深爱母亲,受此打击,身体更是虚弱不堪,未及参加察必的葬礼,便于公元1286年1月在大都去世。
按照察必的嘱托,真金生命最后三天是由我陪伴着度过的。他将妻儿仆从全都遣走,偌大的庭院里,只有我与他静静地坐在暖房里,执手泪眼相看。
“你看这腊梅开得多好啊。”他坐在木轮椅上,由我推着,在腊梅院中踏赏腊梅。我在一株长势旺盛的梅下驻足,裹着锦红大氅上前摘下一枝梅花,递给他:“你看,美不美?”
他憔悴虚弱,浑身裹着厚厚的毯子,眼光从我手中的腊梅转到我脸上,痴痴地看着我:“小蓝,你比腊梅还要美。能再次见到你恢复人身,真的太好了。”
我难过地低头,双手覆盖在他冰凉的手背上:“别胡说,你还有很多心愿没完成,你一定能挺过这一关的。”
他翻手握住我的手,眼里含着闪烁的泪花:“不必再瞒着我,我怎会不知道,也就这一两天了。我一直想替上师照顾你,可惜等你有了人身,我却没有更多时间了。”
我蹲在他面前,头靠上他的手臂:“真金,对不起,我终究无法回报你对我的感情。”
他颤抖着抚摩我的脸庞,嘴角挂着满足的笑容:“我不指望你爱我,在我临走之前你能这样陪着我,我已经知足。”他抬眼望向辽阔的蓝天,疲倦的眼里满是深深遗憾,“我临死前唯一的遗憾便是无法推行儒政。蒙古人要真正管理好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必须以儒术立国,融入汉族。否则,国祚难以长久。”
可惜的是,元朝后期的皇帝们,虽都是真金子孙,却没有一个拥有真金那样的眼光与韬略。蒙古人不足百年便被打回漠北,结束了在中原的统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他实话实说:“真金,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该好好跟妻儿在一起。他们也很关心你,尤其是阔阔真,她一定想在你最后一刻陪伴在你身边。”
真金眼中满是眷恋,却笑着对我缓缓点头,握着我的手慢慢放开。
真金去世后,忽必烈在悔恨之余,重惩“禅让”事件中要求彻查的阿合马余党,立真金幼子铁穆尔为皇太孙。忽必烈死后,铁穆尔继承皇位,即元成宗。后来,无论元朝皇帝继立如何混乱,始终都在真金三个儿子的后裔中轮转,元朝共有十位皇帝,皆是真金一脉。
在中国历史上,真金是一位特殊的皇太子。他聪明、干练,胸怀治国大志,曾是汉族儒臣的全部希望。可惜他盛年早逝,令后人扼腕叹息。他死后,元朝由盛转衰。
我变成黑眸黑发的模样,怀着既忐忑又兴奋的心情,走进朵甘思的哲明达驿站。我终于又有了人形,起码可以以蓝夫人的名义名正言顺地跟在达玛身边了。也许,我可以找机会告诉他,我才是他的母亲,可还未进入驿站大门,我呆住了。门上竞飘着黑色的丧旗,从旗子悬挂的高度和旗子大小来看,离世的必定是位显赫的人物。顿时,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驿站内四处飘着白色帷幔,所有人都穿着丧服。我脚步踉跄着一把抓住身边最近一个人:“告诉我,是谁死了?”
那人回头,满面胡子拉碴,眼晴红肿,是扎巴俄色。他吃惊地打量我:“蓝夫人,您回来了?怎么这些年您一点都没变? ”
我没有回答他,捂住胸口,再次历声发问:“是谁?”
他哽咽了许久方才痛哭出声:“是……是法王……”
仿佛被万箭穿心,喉头涌上腥气,一口血呕出,落在胸前衣襟上。掐住扎巴俄色的手臂,声音仿佛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什么时候的事情?”
“法王是昨日半夜困寂。”扎巴俄色猛地跪下,将头磕得砰砰作响,额头迅速渗出血来。他哭着禀报:“他本已感染风寒,还让我们快马加鞭赶回大都,怎么劝都不听。山间路上根本找不到好医生,到了驿站时,法王已病入膏肓,撑到昨夜便……”
我晃着身子,脚步如踩在棉絮上,周围一切全然模糊,只剩下无意识的呢喃:“他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扎巴俄色搀着我走入达玛的房间,胆巴正跪在床前,悲恸地说道:“已经为法王穿戴好了。”
我跌跌撞撞走上前,看到那张酷似恰那的苍白脸庞,心痛得站立不住,跌坐在他面前。颤抖着手抚摩着他的脸,触手是可怕的彻骨冰冷。我哀恸地大哭:“孩子,我的孩子,你才十九岁,你还没有完成父亲和伯父的期许,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做,为何上天要这么快夺走你的生命?”
真是讽刺啊。如果我没有在大都陪伴真金直到他去世,我就能早点赶回来? 那样,我还来得及为达玛延命。可如今,魂魄已散,回天乏力!这是上天注定的吗?上天要让八思巴这一支绝嗣吗?
哭到天昏地暗,我方才撕哑着嗓音问:“他留下了什么话?”
胆巴抹着眼泪答:“法王最后遗言:将他就地火化,骨灰带回萨迦,与妻儿葬在一起。”
我的心里痛得说不出话来,费力地点头:“我陪他回去,回到他出生的地方。”
我仔细为他抚平褐红袈裟上的每一道褶皱,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达玛,妈妈来了,妈妈就在你身边……”
可惜他再也听不到了,听不到了。我为何没有早点告诉他?我为何要顾虑那么多?早知道孩子与我的缘分这么浅,过去的十九年里,我为何要缺失那么多与他相伴的日子?
火堆再度架起,依旧是大片的褐红色。仅仅过了六年,火堆上那褐红身影从八思巴换成了达玛。我为台上的达玛点燃了干草,看着火苗吞噬了我们三人最大的期望。我跪在地上,昂头望天,泪水滑落,浸湿了衣襟。
公元1286年秋天,我带着达玛的骨灰最后一次来到萨迦。半年后,觉莫达本和仁特那巴扎的骨灰也送到了。灵塔殿里又多了一座黄金铺就的高塔。原本空荡荡的殿堂里如今已有了三座塔,不再显得寂寞。我一手握着璁玉,一手握着莲花手链,在偌大的灵塔殿里慢慢徘徊。从恰那到八思巴,再到达玛一家。沿着塔身抚摩着,走完一圈再一圈。这里,有我所有的亲人。
从拥有人身开始,我一次次经历生离死别。如今,所有亲人离开,所有朋友逝去,我在人间再无牵挂。
有脚步声走入灵塔殿,我听出是扎巴俄色和胆巴。两人进殿,对我行礼。扎巴俄色面色沉痛地对我说道:“蓝夫人,如今帝师之位空缺,达玛又没留下孩子,陛下令我继任帝师。我不日便须前去大都赴任。”
我麻木地点点头。
扎巴俄色犹豫许久,鼓起勇气看我:“蓝夫人,萨迦失去了继承人,在大元王朝的地位岌岌可危。有件事虽然难以启齿,但我扎巴俄色必须站出来说这句话,这是为了萨迦的未来考虑。”他停顿一下,小心地斟酌字眼,“如今,萨迦还有最后一位血脉。”
我抬了抬眉头:“达尼?”
胆巴上前一步,半跪在地上:“达尼已是萨迦唯一一位后人了。他和他父亲虽有诸多不是,但那都是萨迦内部之事。对外,他仍是萨迦后裔。”
我轻笑一声:“你是想让达尼来继承法王之位吗?”
扎巴俄色走到胆巴面前,也跪下请求:“望蓝夫人以萨迦全局考虑,摈弃前嫌。”
我看向中间那座高大恢宏的灵塔,冷冷地说道:“八思巴有遗命,达尼不能继承法王¨¨¨”
两人一愣,脸上均现沮丧之色,胆巴欲再言语,我打断他:“但你说得没错,萨迦后人如今只有他了……”我深呼吸几次,将目光放在最后一座灵塔上,“将他接回萨迦吧,为他多娶几位妻子,让他生下儿子来继承萨迦。”
扎巴俄色和胆巴对视一眼,欣喜地叩头:“多谢篮夫人深明大义。”
扎巴俄色说道:“我知道达尼在哪里,即刻派人去接他回萨迦。”
胆巴点头,热切地看向我:“在下一任法王出生之前,就请蓝夫人主持萨迦事务吧。”
我摇头,声音淡然:“我明日便会离开。”
两人一愣,均是诧异:“蓝夫人——”
我打断他们俩,头也不回地走出灵塔殿,决然留下最后一句话:“萨迦与我再无任何关系。”
后来,扎巴俄色到了大都继任帝师。他胆识过人,忠心耿耿,深得忽必烈信赖。款氏家族能延续元朝帝师一职直至元灭,扎巴俄色功不可没。
回到萨迦后的达尼娶了七位妻子,生了十二个儿子。达玛死后二十八年,达尼的儿子洛追坚赞出任帝师,这是达玛巴拉圆寂后再次出任帝师的款氏后裔。此后,直到元朝灭亡,所有帝师均是款氏子孙。
而胆巴,在忽必烈与其孙子元成宗铁穆尔两朝闻名,圆寂后被追封为国师。
后来的几十年里,萨迦却日渐式微。达尼生了太多儿子,兄弟间矛盾不断。继任帝师的洛追坚赞将他众多的异母弟兄们划分成细脱、拉康,仁钦岗和却四个拉章。他把萨迦款氏家族从元朝得到的权势和封爵分配给了他四个庶母的儿子们。细脱拉章得到了萨迦寺的法座,拉康拉章得到了帝师的职位,仁钦岗拉章与细脱拉章分享萨迦法座的继承权,都却拉章得到的是白兰王的封爵。
在萨迦寺总法座之下,各个拉章又有自己的座主,父子相承。各个拉章拥有各自管辖的属民、庄园和城堡。这些人虽源自同一个祖先,可一代代后,从亲兄弟到堂兄弟到隔了好几层血缘的同族,内部越来越不团结。
萨迦派尽管与往昔一样得到元朝的大力支持,各个拉章也都有显赫的官职,仍凌驾于乌思藏十三万户之上,可如此划分严重削弱了萨迦的势力。此时,萨迦最强有力的支持者——元朝政府也已走到了末路,再没有能力继续支持萨迦——无论是经济上还是军事上。元朝末年,帕竹万户强势崛起。当帕竹挑战萨迦之时,萨遨内部分裂松散的弱点暴露无遗,萨迦派势力迅速瓦解。
我回到出生地——昆仑山腹地,建起了一座草屋,一个人隐居在此,三十年后,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在路上救起了一位年轻人。那晚,我将自己的故事全部讲给年轻人听。鸡鸣之前,我讲完了所有故事,将胸前挂着的那块璁玉掏出来给他看。他泪眼涟涟地望着这块璁玉,颤抖着站起,猛地将我搂进怀中:“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泪水滑落,却是笑着:“我终于等到你了……”
最终章 不负如来不负卿
公元2020年冬一昆仑山腹地杳无人迹的深处我抬头看窗外,一抹绯红在绵延的山形后渐渐明媚,黑云被镶上金边,衬出天际的深蓝色。我站起,慢慢走到窗边,嘴角噙笑:〃天亮了。 ‘回头望,看到年轻人正颤抖着身子望着我,眼里越来越多的泪水终于积蓄不住滚落下来。我微笑,期许地看着他:“你想起来了,是吗?”
他站起来,晃动着身子,几次都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我,我是,我是……我将贴在心口的璁玉掏出,玉石放出美面的七彩光芒。光环绕着他转了几圈,突然钻入他的心口,我手中的璁玉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抚着胸口喘气,猛地抬眼,跌跌撞撞地走近我,一把将我搂进怀中,泣不成声:“我记起来了,全部记起来了。这是第几次的轮回?”
“十五次。你是第十五个。”
他颤抖着抚摩着我的脸:“你就这样,一直在这里等着吗?”
“嗯,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等着,等着你的到来,等着与你相守。短的时候只须等二十来年,最长一次等过百年。还有—次,你中途睡着了,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告别了我平静离开,再也寻不到。我这才知道每一次你来寻我,我必须在天亮前讲完所有故事,否则,你无法记起来,我就只能等待下一次的轮回。”我宽慰地笑了,笑得风轻云淡,“好在我寿命长,不怕等,你没来的时候,我就琢磨怎么把故事讲得好听,免得你又一次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