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那突然想到了什么,全然没在意太医的话,跌跌撞撞地冲向墙角的柜子,他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将里面的衣物一件件往外抛,举止癫狂若痴。众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都愣在原地。翻到最角落位置,终于找到了。他将一双仍是崭新的黑色男靴高高举起,又冲回墨卡顿身边:“靴子。墨卡顿,你看,是你做的靴子。”
他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一直赤着脚,脚底刺入了一片瓷碗的碎片。他咬牙拔出碎片,血立刻涌出。贡嘎桑布上前想要为他清理伤口,却被他推倒一旁。他舍不得污了靴子,在床角忙乱地又翻出布袜穿上,然后套上靴子。左脚很容易就套进了,右靴却做得太小。恰那将脚费力地挤进靴子,站在墨卡顿身边让她看:“你看,很合脚。你以后再多为我做几双,我只穿你做的靴子,好不好?”
太医翻看了墨卡顿的眼皮,摇头叹了口气,将她双眼覆上。他对恰那躬身,声音沉重:“王爷请节哀顺变。王妃她,已经仙逝。”
恰那仿佛被钉子钉在地上,对周围一切置若罔闻。许久,他用极慢的虚度走向墨卡顿,右脚微有些拐,许是靴子太小的缘故。他在她身边坐下,用袖子细心抹去她脸上和嘴角的血污,为她清理凌乱的头发,扶正胸口的大串项链。
做完那种一切,他哀伤地凝视着墨卡顿,俯身吻上她已变冷的唇,贴在她耳边轻声说:“墨卡顿,这是我欠你的。若有来世,不要再跟我牵缠了,去找可以让你幸福的人吧。”
贡嘎桑布对身旁的人轻声吩咐道:“去国师府通知国师。”然后轻声劝恰那,“王爷,你还病着,赶紧躺下歇息吧。王妃的身后亊由我们来操持就行了。”
“丹察曲本呢?”恰那的脸如下过冰霜,寒气逼人,“抓到没有?”
贡嘎桑布垂头禀报:“我们派人到处去找了,二王妃已经逃走。南门守卫说,今日清晨见二王妃的车驾出城去了,赶得很急。”
“定是逃往云南。我平生从来动用过大哥的势力,可这次,我会不惜—切抓她回来。”恰那的拳头似能握出水,眼里布满血丝。望着墨卡顿的尸身,他将牙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她为公主偿命!”
年轻人沉默了许久。四周只听得到壁炉里火苗的噼啪声,窗外呜咽的风声,还有雪片打在窗框上的沙沙声响。他长长叹了口气,怅惋地摇头道:“我先前跟恰那一样,对墨卡顿只有厌恶。可没想到她用这么决绝的方式死在恰那怀中,让恰那一辈子记住了她,即便不爱她,他也从此摆脱不了墨卡顿的身影。”
想起恰那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魇,我的心极痛:“是的。墨卡顿的死,很长一段时间如同一块巨石般压在恰那心上。”
“相比丹察曲本狠毒的心机,墨卡顿只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想要得到一样东西父母却不肯给,于是到处搞破坏,就为了引起父母的注意,给她东西迁就她。”年轻人唏嘘感慨,摇头长叹,“她跟恰那一样,都是政治婚姻的牺牲品。我之前一直同情恰那,可站在墨卡顿的立场想,她难道不是跟恰那一样可怜吗?”
我吸了吸鼻子,以掩盖自己浓重的鼻音:“启必帖木儿与妹妹感情很好,墨卡顿的死对他打击极大。所以墨卡顿死后,八思巴对启必帖木儿一直怀着歉疚之情。后来,八思巴就以另一种方式补偿了启必帖木儿。”
第三十一章 死与生
即使事情肯定成功,事前也要再三考虑;事后再去左思右想,那就是愚蠢的表现。
——《萨迦格言》
整个白兰王府全副缟素,侍从们忙着在厅堂布置灵堂。墨卡顿的房间里,几位殓师与恰那一起为她入殓,恰那二哥仁钦坚赞带着一群喇嘛侧立一旁,为死者念诵灵魂和身体分离的经文。
带着蒙古王妃头饰的墨卡顿已被换上层层新装,殓师在她肚脐处倒扣一个银碗,然后将她全身包裹在白布中,以左手托腮左侧卧的姿势放置棺中。这是蒙古人的习俗,男人则相反。
棺木盖上的那一刻,仁钦坚赞点燃了象征她灵魂的酥油灯,这灯要保持九九八十一天不灭。恰那小心地接过酥油灯,泪水沾湿了胸前的衣襟。
消息传出,燕京城内的蒙古贵族宗亲吊唁者甚多。连忽必烈都不由得惋惜,赐了封号,下令厚葬。那年九月,病体未愈的恰那不顾八思巴反对,坚持要自己亲扶墨卡顿的灵柩回凉州安葬。
一路上,恰那严格遵循丧礼规定,将每餐第一碗茶第一碗饭供在墨卡顿灵柩前,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象征墨卡顿灵魂的酥油灯不灭。灵车经过时,常有地方官员摆出路祭。恰那伤心伤神,没有精力应酬地方官员,便由他的贴身侍从贡嘎桑布代为周旋。贡嘎桑布举止得体应对自如,颇让恰那欣慰,从此更得恰那信赖。
行进到一半时,启必帖木儿快马加鞭赶到。不及掸一掸满身的灰尘,启必帖木儿抚着灵柩大声痛哭。墨卡顿与他都是阔端嫡妻所生,兄妹俩从小亲密。如今父母皆亡,启必帖木儿已是墨卡顿最亲的亲人。
在墨卡顿死后第八十一天,灵柩终于抵达了凉州城外草原。启必帖木儿为墨卡顿挑选的葬地位于一块不大的山坳内。葬礼开始时,恰那换上墨卡顿为他做的靴子,一直穿到葬礼结束。
启必帖木儿已命人在此挖了一个巨大的葬坑,里面搭好了纯白的蒙古包。灵柩抵达后被放入蒙古包中,前面放置着一张案桌,摆上肉和马奶。启必帖木儿的家丁牵来一匹母马、一匹马驹、一匹装了辔头和鞍镫的公马,杀了后将几匹马的尸身堆在灵柩旁。
家丁们又抗来两个被缚住手脚塞住口不停哆嗦的丫鬟。恰那认出这两人是墨卡顿的贴身侍女。还来不及询问,便见家丁举刀割在两个丫鬟的脖子上。两人很快断了气,尸身被放置在灵柩旁,只余下满地的鲜血。
恰那第一次见到这种残忍的殉葬,吓得面色惨白,许久说不出话来。
大坑被填埋上,家丁们骑着马将地面上的土踩平。来年这里长了草,便再难寻到具体的掩埋之处了。死去的是躯壳,永世的是灵魂。在喇嘛虔诚的诵经声中,在肃杀的冬日寒风中,供了九九八十一天的酥油灯终于熄灭,墨卡顿走完了这一世的轮回之路。
那天晚上回到驸马府,恰那咬牙忍痛脱下墨卡顿做的靴子。右脚脚趾已经红肿变形,稍微碰一碰便疼得大叫出声。
看他抚着脚趾,额头渗出大滴汗粒,我禁不住抱怨:“你怎么能忍受穿一整天呢?”
“我以为我忍一忍就好了。”他执着靴子苦笑,轻喟一声,“你不觉得这就像我和她的婚姻吗?不合脚的鞋子,无论我怎样熬着痛,始终都无法靠忍耐让它最终合脚。”
这双靴子,恰那从此再也没穿过。他将它珍藏起来,一直到离世。
葬礼结束后,恰那没有即刻返回燕京,反而在墨卡顿的卧房住下。谁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要这么做,只得按照他的要求尽量少打扰他。
这八十一天里,恰那按照蒙古人习俗,不理发不剪指甲不剃须,加上时时伤心,长了连鬓胡须的他显得格外落魄。出了八十一日,他本该清理自己,却是兴致缺缺,整日关在墨卡顿房里喝闷酒,咳嗽得更厉害了。
他本是个很爱整洁的人,如今这幅潦倒模样,我实在看不下去。于是,挑了一个有阳光的冬日下午,我化成人形,要求为他清理。
恰那坐在窗口,将头倚靠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举动。屋内的炭火盆燃得正旺,暖意融融。我用布巾蘸着热水焐他下巴,等胡须根部泡软了,叮嘱他仰头不要动,用剃刀轻轻滑过下巴。
如墨般深黝的眼瞳中清晰地印出我的人形。我小心翼翼地执着剃刀,生怕一不留神割到他。他脸上的肌肤有种特别的细腻,脸颊又瘦削了几分,更显颧骨突出。他的眼角出现了几丝皱纹,虽无损他的容颜,却也让我心痛不已。
胡须剃干净了,再洗头发。
氤氲的热气中,我两手插在他发里揉搓,胰子泛出的泡沫沙沙作响。我用勺子将热水从他头顶缓缓淋下,细长的水流如串珠,顺着他黑泽的长发滑落。他如墨般的眸子在热气蒸腾下蒙着薄雾,嘴角渐弯现出微微笑意,酒窝若隐若现地跳动。这么长时间,他终于有了笑容。
洗完头发,剪了指甲,换上寻常的便装,他又恢复了先前的俊逸姿容,只是脸更加苍白消瘦,眉间总凝着挥不去的淡淡哀伤。
他环视四周,所有陈设依旧。红红绿绿浓烈的色彩搭配,一如墨卡顿一贯夸张的穿着。书架上空空如也,两侧架子上堆满了她心爱的马具。从最昂贵的皮子制的马鞍,到做工最精良的马镫,还有镶满珍珠的辔头,应有尽有。
“我以前很怕进这个房间,尤其是小时候。”他走向摆放马具的架子,拿起一条精致的马鞭,摆在手心细细抚摸,“我记得很湥СS幸淮挝移锪怂钕不兜拇笸鹆悸恚盐医薪考洌犯橇车鼐陀谜飧肀蕹榇蛭摇!
我当然记得。那时他只有10岁,人小力气小,哪里反抗得过,只能在墨卡顿房里大哭着到处躲闪。启必帖木儿听到禀报急忙赶来,救下了恰那。他背上被抽出了几道鞭痕,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趴着睡。阔端狠狠责骂了墨卡顿,亲自出面向班智达道歉。以后恰那对墨卡顿的畏惧更深,连听到她的声音都会发抖。
“后来很多年,我不肯再踏足这个房间。这里对我来说,就像阴曹地府一样恐怖。”回忆起往事,恰那的身子微颤。这房里到处都有墨卡顿的痕迹,她洪亮的嗓门,壮硕的身子,凶恶的表情,无处不在,难以抹去。
我不解道:“那你为何又住了进来?”
恰那眉间的惆怅更深,叹息着将马鞭放回,掩着嘴咳嗽:“我成年后,她想尽法子让我来她房间,我却一直不肯。可现在她人已过世,过往种种都已烟消云散,我对她再没有恨只有歉疚。她活着时想要的,我只能在她死后将欠她的还给她。”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眼里满是迷茫与哀伤,“也不知到底是宽慰她,还是宽慰我自己。”
我走到他身侧,柔声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燕京?”
他看我一眼,又迅速转移目光,定睛在一旁轻垂的珠帘帷幔上:“眼下已是十二月底了,待过了年吧。你吿诉哥哥,等我心境平复了,自然会回去的。”
“可娄吉让我跟着你,他担心你呀。”我拉住恰那的袖子巴巴地说,“我也担心你。”
他低头凝视我拉着他袖子的手,眉宇间闪过一丝怅惋,退后一步轻轻挣开我的手:“你回去陪哥哥吧,我没事。”
我正要再说,突然响起敲门声,贡嘎桑布隔门低声禀报:“王爷,打听到二王妃的消息了!”
恰那看了我一眼,我急忙恢复原形隐去衣物。贡嘎桑布进屋,将探得的消息告诉恰那。
原来丹察曲本没有从蒙古人控制的四川入云南,而是偷偷从南宋境内绕道,难怪恰那派了那么多人追踪拦截都没有消息。挺着大肚子的丹察曲本辗转三个多月,才最终到达昆明。等恰那的人打探到消息前去时,已被意希迥乃捷足先登,送入了云南王府。恰那的人不敢对王府轻举妄动,只能传递消息回来等恰那定夺。
贡嘎桑布看恰那沉着脸一言不发,便凑近他以极低的声音说道:“不过听说二王妃一路上担惊受怕寝食难安,所以胎像不太好,怕是有早产的迹象。”
恰那眉头挑了挑,面色更加阴沉。
那晚恰那吩咐我:“小蓝,你去云南王府,看看她是不是生出了肚子里的孽种。”
1262年12月的最后几天,我偷偷躲进了云南昆明的忽哥赤王府。那是我跟随八思巴兄弟后唯一一次没有在他们身边过年。
王府后院角落的一个隐蔽的庭院里,嘈杂的鞭炮声、音乐声掩盖了女人和孩子的哭声。怀孕不足八个月的丹察曲本活活痛了三天,终于在那年最后一天的最后一个时辰,生下了一个男孩。
筋疲力尽的丹察曲本额头上尽是汗珠,面色苍白地躺在大床上。意希迥乃挥手让所有人退下。随着“吱呀”一声屋门关闭,静寂笼罩了整间屋子。
意希迥乃站在床头看着丹察曲本,脸上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昏昏沉沉的丹察曲本觉察出床边有人,费力睁开眼,然后嘘了口气,虚弱地说道:“意希迥乃,让我看看孩子。”
意希迥乃双手背在身后,挑着下巴冷声反问:“孩子?你说什么孩子?”
丹察曲本气急,向他颤抖着伸出手:“你,你别胡说了,是我们的孩子呀。”
意希迥乃看向床上气力耗尽的病妇,皱着眉头一脸凛然:“是你胡说才是。你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