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思巴难过摇头:“你这是为何?”
恰那凄然大笑,清瘦的脸上流淌着满满的悲伤:“大哥难道不知道自己的两个弟媳妇是怎样的人吗?她们闹出了那么多事情,整个燕京城都在看我笑话。你指望我跟这样的女人生孩子?”他笑了一会儿,嘴角渐渐落下,坐正身子肃然道:“我对她们只有厌恶,要我近她们的身,不如杀了我!”
八思巴沉默了一会儿,深邃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恰那脸上:“好,既然你不喜欢她们,那大哥再为你安排门好亲事——”
“大哥,不要再为我安排了!”恰那出离愤怒,面色铁青。他从软塌上一跃而起,拍着自己的胸膛砰砰直响,声音里透着压抑的怒气。“你当我是什么?我是跟你相依为命长大的亲弟弟啊,不是牛群里用来使母牛怀孕的种牛!”
“恰那!”
我急忙上前咬恰那的裤腿,免得他说出更令八思巴难堪的话来。许是压抑过久,他今日将不满全然发泄了出来。他狂躁地一把将胸前的佛珠扯断,檀香木做成的珠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有几颗打在我头上,打得生疼。
恰那大声喊着:“我不想再成亲,不想再娶任何女子,更不想为了子嗣做你的工具!”
“大哥怎么可能当你是工具?大哥只是希望你幸福啊!”八思巴急忙站起,扶住恰那晃荡的身子。他眼底有些泛红,哽咽着看向恰那,“恰那,你到现在难道没有喜欢的女子吗?大哥不会再为你安排任何你不愿意的婚事,你只须告诉我你想娶谁就好。”
恰那望着八思巴,严重波涛翻涌,却瞬间隐入沉沉的眸子中,我怯怯地叫了一声:“恰那,别这样对娄吉,他可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恰那身子威震,微微低垂下头。努力深呼吸了许久,他终于平复了情绪,淡然地看着八思巴:“大哥,与其劝我,不如你自己娶亲吧。”
八思巴面色一红,立刻摇头摇得如拔浪鼓:“恰那,你胡说什么?你忘了我在伯父面前立的誓了吗?我已经身入空门,这辈子绝无可能成亲!”
“为何不可?别的佛法派系不可娶亲,可我们萨迦本就跟他们不同。萨迦先祖三代都是一边娶亲生子一边做萨迦法王,不也创立了萨迦派,得到终生拥戴?为何到了这里,便不可娶亲了?娶亲并妨碍你传扬佛法统一藏地的愿想啊!”
八思巴脸上显得几分尴尬:“可我受过比丘戒,而且伯父——”
“萨迦现代法王中,唯有伯父一人真正受戒成为比丘。你虽受过戒,但事出有因,轻重不同。幸好我们萨迦派早有先例,你不必还俗照样可以娶亲。”恰那上前一步,紧盯着八思巴闪躲的眼睛,“是伯父的遗言重要,还是萨迦传承重要?若是伯父尚在世,得知我无望子嗣,你想他还会坚持让你守戒吗?”
恰那口齿伶俐,条理清晰,竟将以能言善辩着称的八思巴驳得几无还口之力。他侃侃而谈,机锋甚健:“以哥哥的聪慧,你的孩子定能成大业,继承萨迦更是名正言顺。只要你自己愿意,大汗定会同意你娶亲,说不定还会为你——”
八思巴被逼得有些着恼了,厉声打断滔滔不绝的恰那:“你别再胡闹了!我从未想过娶亲,更不知男女之情为何物。你既然不愿意只为子嗣娶亲,我又怎能只以此为目的耽搁无辜的女子?”
恰那俯身将我抱进怀中,定定地看着八思巴,嘴角浮起清浅的笑容:“大哥,我不是胡闹,我已为大哥寻到了天底下最美好的女仔。明日傍晚,你来青山顶的延春亭。”
八思巴与我一同猛地抬头看他。他温柔地护膜着我的背,眸子中闪过一丝怅然:“大哥,你一定会爱上她的。”
我终于知道了恰那先前所说的一定会帮我是怎么一回事。
远处的峰峦与苍穹上的流云连成一色,海棠花竞相开放,璀璨的色彩中添进了初夏的燥热。夕阳从金色云朵中透出红艳,青山顶的延春亭沐浴在暮光中,琉璃飞檐在夕阳下格外明丽。
“小蓝,等会儿哥哥上山后,你千万别躲进树丛,更别一心慌就变回原形。”恰那为我整了整头发上的蓝丝带,将我的碎发抚平,凝神细细看着我,眼中似有无限留恋,“如今他离你还有多少距离?”
“已经剩下不到五尺了。”我心很慌,下意识又想去扯丝带,被恰那瞪了一眼缩回了手,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我真的很怕……”
恰那“扑哧”笑了出来,酒窝顽皮地闪现:“怕什么?大哥的脾气性格除了我便只有你最清楚,最糟糕的后果也只是他对你不动心而已。那你就照旧过你的日子,也没什么失去的呀。”
嗯,有道理。我对恰那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笑一下,告诉自己这没什么。
恰那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的兰花形瘢痕,嗔怪一声:“你呀,就是太患得患失,所以至今都不敢在大哥面前露面。”
话虽这么说,可当听到八思巴拾阶而上的脚步声时,我还是紧张得手心渗出了汗。不多久,恰那也听到了脚步声。他侧目看我,抓起我的手用力握了握,声音轻柔:“别怕,你若不知该怎么说,我会对大哥说的。”
山麓终于出现了那个褐红的身影,僧衣永远一尘不染,脊背挺直如松,睿智的双眸蕴着悲悯世人的情怀,沉稳弘毅的面容含着温婉亲和。
我的心蓦地提到了嗓子眼,一紧张,又想扭头钻进一旁的树丛。恰那紧拉着我的手不让我逃,以眼神示意我平静下来。我努力深呼吸几次,终于忍住了想要变回原形的冲动,脚却还在微微打着战。
远远看见恰那,八思巴紧走几步,他的目光很快就从恰那转到我身上,他吃了一惊,急忙停下脚步,垂头双手合十向我恭敬地行礼。
恰那牵着我走出延春亭,在离他一丈之地站定:“大哥,你可认得她?”
八思巴抬眼凝视我,只看了一小会儿,素来平静的脸上显出羞赧之色:“恰那,你该知道我认识的女子极少。”目光落在恰那牵着我的手上,他有些迟疑,“你昨日说的便是她?”
恰那缓步走向哥哥,在他身边站住,怅惋地叹息道:“她倾慕你许多年,一直默默跟着你,无言无悔。只是,她爱极了你,怕你不会接受她,从不敢以这么美丽的身子出现在你面前。”
八思巴猛地抬头,定睛在我身上许久,迟疑地说:“蓝眸,蓝发,难道,难道是……”他浑身一颤,朝着我疾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试探地看向我,“蓝迦?是你?”
我扯着蓝丝带,尴尬地点了点头,直想把脑袋埋进土里。
八思巴瞪大眼睛,清澈的眼波中翻涌着难掩的波澜:“你,你果然可以变成人身!”
恰那侧目看我,目光格外柔和,混合着怜爱和欣赏。“大哥,我们的小蓝美吗?我从未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更重要的是,她善良又可爱,有着这世间最难得的纯净之心。”恰那走进八思巴,将手搭在他肩上,感喟道,“大哥,你对别的普通女子难有感情,可小蓝不一样。她伴着我们长大,早已是我们的亲人。我们烦闷时,是她在身边逗我们笑;我们伤心难过时,是她在轻声安慰;我们有难时,她不顾自己拼尽全力帮我们。这美好的女子,大哥怎能不接受?”
恰那的语气满含神情,八思巴随着他的声音定睛在我身上,目光如清浅的盈盈水波微微荡漾,两额处的红晕更是迅速扩散至整张脸。
“恰那,别说了。”八思巴偏头,看着一株怒放的海棠半响,漆黑的瞳仁如远山晨雾捉摸不定,“你让我静一静。”
恰那的眸光黯了一黯,咬着唇角勉力一笑:“大哥,那我走了。”
留我一人对着八思巴吗?我吓了一跳,弱弱地叫:“恰那……”
恰那似乎根本没看到我哀求的眼神,挥了挥手往山下走去:“小蓝,你晚上就陪着哥哥吧,不用来我这里了。”
恰那几乎是用跑的速度离开的。他的身影消失后,我跟八思巴沉默了许久。我们面面相窥,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低头扯着蓝丝带,犹豫了半响才支吾道:“我们——”
“我们——”
他跟我同时开口,我吓了一跳,急忙道:“你先说。”
“你先说。”
又是同时开口,说的还是同样的话。我闭嘴,垂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块。在夕阳柔和的光线下,他的眉宇更加分明,显出雕刻般硬朗的线条,眸子里似盛着两汪清澈的潭水,脸额上的红晕始终不褪。
他垂下眼帘嗯哼一声:“我想说的是,天晚了,回去吧。”
我结结巴巴地点头:“哦,我,我其实也是想说这个。”
他正打算迈步,扭头看我,又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地说:“可你,你这个样子——”
我低头看了看,明白他的顾虑。怎么可以以女儿身跟着他一起走呢?被人瞧见了,他的清誉就完了。我“哦”一声,恢复了原形。他看我成了小狐狸模样,嘘出一口气,伸手刚想要抱我,又突然缩回手。
我讪讪地,自己往山下跑:“我自己可以走。”
他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垂头沿着山阶往下走。我们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微风青蚨,扬起他的衣角,褐红色是僧袍在夕阳的霞光中染出金色的光晕。
第二天我去白兰王府,在恰那房里着急地看着卧床的他。“恰那,我听到贡嘎桑布在你门外对旺错说,你昨晚竟在院子里待了整整一夜,受了风寒。”我说得气急,忍不住嗔怪,“你身体本来就弱,你还这么不爱惜!”
恰那头上搭着块湿巾子,偏头咳嗽了好几声。“我只是看月光皎洁,所以多看了一会儿,没事的。”他竭力让嘶哑的声音变得轻松,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昨晚,你和哥哥怎样了?”
“没怎样啊。你走了后,我就变回原形跟着他一起下山了。”
他诧异:“就这样?”
我点点头。
“那晚上呢?”他从被中探出身子,问得急切,又引起一阵猛烈的咳嗽,“你昨晚不是在他房里睡吗?难道你就没抓住机会,变成人身?”
我比划着,老老实实回答:“我有变成人身。就是他坐在这边创制蒙古字,我坐在那边看着他不时写字。你也知道的,我不能靠他太近,否则就会被打回原形。”
“哥哥他——”他顿了顿,小心问道,“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就是写字,偶尔抬起头看看我。”
其实八思巴看我时都是红着脸的,些一段时间,便会以眼角余光搜索我在何处。后来他要安歇了,却不肯像往日那样宽衣就寝。我即便恢复了狐狸身子,他还是扭捏着脚我去睡旁边厢房的软塌。
恰那怔了怔,眼底飘过莫名的失落:“看来,哥哥他是真的愿——”
突然响起敲门声,是墨卡顿:“恰那,是我。能开门吗?听说你病了。”
恰那偏头咳嗽片刻,冲门外不耐烦地喊:“公主,我没事,只是偶感风寒罢了。”
墨卡顿殷勤地说道:“我请了燕京城内最好的伤寒一声——”
恰那扯掉头上的湿巾子,毫不领情地打断他:“太医已经看过了。难道公主大街上请的三流医生会比太医还好吗?”
墨卡顿讪讪道:“我只是想,多一位医生诊断,说不定会——”
恰那粗声打断她:“公主不必麻烦,我的侍从旺错已经按太医的方子去抓药了。”
“那,那好吧。”墨卡顿还不死心,继续敲着门,“可我还有别的事,很要紧——”
恰那心烦地挥手,边掩嘴咳嗽边说:“公主,这府邸里所有事情不是都由你掌管吗?有什么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不必来跟我说。我累了,公主请回吧。”
墨卡顿不再出声,在门外梭巡了许久,终是踩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
我慢悠悠地说道:“那年的李璮叛乱对忽必烈来说打击不小,李璮先前深受忽必烈信任,被授予了很重要的军权。听到他叛变的消息时,忽必烈怎么都不肯相信。李璮起兵之时曾积极联络其他汉人大族,以汉族怎可受蒙古人钳制为由,让那些跟随忽必烈多年的汉人一起叛变。不过却应者寥寥。”
年轻人耸了耸肩膀:“忽必烈要在汉人的地盘上立足,就得依靠那些在当地有影响力的汉人。那些汉人是既得利益者,自然不肯再背叛忽必烈。”
我点头:“是的。忽必烈与以前野蛮的蒙古统治者不同,颇得中原人心,那些北方的汉族大户便不肯背叛他。于是李璮又联合南宋,宋军觉得可以趁势进军,便沿着海边一路偷袭,却被蒙古人打退。李璮叛乱虽然只用半年时间便剿灭了,却为日后忽必烈与汉人的矛盾埋下了伏笔。”
“忽必烈开始不信任汉人了?”年轻人敏锐地指出,“他也开始相信‘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