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烆呆了半晌,默默向前跪下:“刑谳司要的不过是臣的性命,请主上不必为难。”
“他们要,你便给?”
“主上……”
子昊目视滔滔江水长浪,语声极淡,亦极傲然:“跟着我的人,我要他做的事,便是错了也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不过区区几道弹劾,你身为左卫将军连这都受不住?以后我还能要你干什么?”
话中一股无形的压力透心而来,迫得人屏息静气,墨烆低头:“臣……知错。”
子昊淡淡吩咐:“你此时不必待在帝都,替我带一封信去穆国,三日之内,务必送到。”
墨烆再次俯身,应命退下。子昊微一侧首,幽静的眸心隐见一丝黯然,转瞬泯灭。这一片陵墓,子严、子暄、子青、子如、子姝……帝王处处风流,江山几多游魂,若有一日他也去了,就在这里便好,都在,齐齐全全,团团圆圆,想必再完满不过。
暮色终于在眼中落下深沉的影子,掌心却忽有柔暖的触觉传来,是子娆突然牵了他的手。心中微微一动,顿了顿,指间轻轻收拢,握住了她温软的柔荑。
只是站在他身边,并不开口说话,子娆便这样静静陪伴他,两人并肩而立,看那江山逝水奔流,浪涌如花……
第6章 第六章
息川城,宽阔的护城河穿过一望无际的原野环绕着这雍都第一重镇,高大的城墙似乎永远不不可能被任何敌人攻破,巍巍耸立在大河之畔。
此时此刻,城外一片战火狼藉,断剑残戈、硝烟弥漫,战马横卧,陈尸遍布。护城河水已被鲜血染成浓重的红色,天日昏暗,阵阵悲风刺骨,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大战。
“将军!”
两名偏将快步进入主营,靳无余立刻转身:“还有多少人?”
“连受伤的兄弟算上,还有不足两千。”
靳无余心头一沉,眉心紧锁。他率仓原一战中幸存的将士拼死突围退至息川,息川守将不待敌军杀至,竟然弃城而逃。昨夜他们虽借息川城坚池深之利勉强挡下敌军一轮攻势,但却损失惨重,眼下仅凭这两千残兵想要守住息川,无异于痴人说梦。
“敌人情况如何?”
“毫无动静。”
“毫无动静?”
“咱们……探不到消息!”
靳无余顿时想起当夜仓原的情形,心中不由寒意丛生。
仓原一战,敌人在最不可能的时候,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从天而降,遍布山野的哨岗竟事先没有察觉分毫。
锐如刀锋的铁骑,将二十万大军冲散,四面夹击,围追歼杀,一夜间横尸遍野,血染山林。若非文老将军拼死断后,让他们有了突围的机会,恐怕没有一人能得生还。
靳无余缓缓握紧了双拳,那夜血战的惨烈一幕幕重现眼前,二十万大军就这么败了,一败涂地,却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从军杀敌,身经百战,败军之耻,莫过于此!
“什么人!”帐外突然一声呵斥惊回他神思,快步出帐,却见众人刀剑出鞘,正将一人团团围住。
那人穿一身飘逸的黑丝软袍,腰间一根暗银丝带系出修长身段,营前道中,闲闲负手,面上淡纱衬了鸦色双鬓飞扬修眉,点漆般的眸子那么一抬,落在靳无余身上潇洒一笑。
靳无余眼前似被阳光刺了一下,虽看不到面容,却依稀觉得这人像在何处见过。前面侍卫退回一名,低声道:“将军,像是冥衣楼的人。”
冥衣楼七宫二十八分座遍布诸国,无论何人都要卖上三分情面,这一袭玄色衣衫,如今江湖中已少有人敢如此招摇地穿在身上。但见这风采气度,靳无余猜想来人在冥衣楼中地位应当不低,当下抱拳朗声道:“在下靳无余,不知是哪位护剑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日前改换装束离开帝都,南下前往楚国的子娆。息川虽非入楚必经之路,但冥衣楼探得楚军追击仓原残部,正调集兵力进攻息川,子娆猜测皇非必然亲自领兵在此,便决定临时改道,先至息川一看究竟。千军万马攻城不易,她要入城却非难事,待到城中,便径直往大营而来。
“他们几个来怕是无用,没奈何我只好亲自走一趟,迎就不必了。靳无余,怎么你当真在息川?是走不了,还是不想走?”刀剑环伺之中,子娆细了眼睛眉一挑,施施然迈步前行,四周侍卫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靳无余心中一凛,听口气,这人分明连冥衣楼七宫护剑使都不放在眼中,皱了皱眉头:“在下身负王命,息川重镇,岂能弃之不顾?”
“你守得住吗?”说话间子娆已到了眼前,不冷不热,再问一句。
靳无余面无表情:“大丈夫明知不可而为之,岂有临阵退缩之理!”
子娆上下将他打量:“那我倒想问问,你们可知攻城之人是谁?有多少人?从何而来?现在何处?何时攻城?如何来攻?”
一众将士皆尽语塞,靳无余眼角一跳,压下心中情绪,拱手道:“无余鲁钝,还请不吝赐教!”
子娆踱步转身,不急不缓抬手一指:“帝都之南,九夷之东。”言罢斜斜瞥向靳无余,那清冽眼神如一道灵光激闪,靳无余霍然惊道:“楚国皇非!”
“城东十里之外密林之中,来得是少原君帐下五千烈风骑,加上先前与你交过手的楚军,共有三万。那皇非攻城,不待黎明,不趁夜半,向来是正午时分,奇兵绝袭,你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几句话如惊雷当空,直劈人心,一名偏将自震惊中回过神来,大声道:“不可能,方圆十里皆有我军探兵,三万楚军又不是草虫蝼蚁,怎么可能藏得毫无动静!”
子娆冷冷一笑:“你若探得到,皇非还叫皇非?少原君的名号不如送给你算了。”
“你!”
靳无余将手一扬,止住那副将,看向对面清辉流潋一双丹凤长眸:“承蒙提点,无余若有幸留得性命,今日之事定当再行答谢。息川大战在即,不宜久留,还请阁下速速离城吧!”
子娆眸光一转,扫过他面上:“冥衣楼既插手此事,便无半途而废的道理。你若尽快撤离息川,至少性命可保,此时与那皇非交战绝无胜算,弃息川,守帝都,方为上上之策。”
靳无余笑笑:“仓原已失,再丢息川,我还有何颜面去见王上?此番好意心领了。”
子娆修眉淡拧,不以为然:“息川失守罪不在你,你何必在此送死?”
靳无余方要再言,突然营外冲进一人,步履踉跄,嘶声喊道:“将军!敌兵!攻进来了!”
身旁偏将大惊,一把揪住来人染血的战甲:“你说什么?”
“楚国烈风骑!他们攻进城了!”
话音未落,靳无余早已冲出大营,子娆未及阻拦,无奈顿足一叹。
城中刀来剑往,杀声震天,敌兵不断涌上前来,守城将士人人誓死抵抗,纵知大势已去,但无人退缩半步。此刻息川城中,只有战死之将,没有怕死之兵!
今生能与皇非一战,虽死无憾!靳无余挥剑斩杀数名敌兵,向帝都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便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人。
漫天骄阳之下,一身火云纹银甲神光夺目,那人站在高高的城头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激烈的战况,宛如天神下凡。
白色战袍逆风飞扬,映开他唇角高傲的微笑,靳无余抬头的一刻,他的目光突然转这边,眼中笑意一盛,忽然之间,他自城头飞掠而下,一道剑影如长虹惊电,直破敌阵。
天地间仿佛骤然被阳光笼罩,不是温和煦暖的春光,而是流火砾金的骄阳,破冰融雪的烈日!最先当其剑锋的几名士兵横飞跌退,剑下竟无一合之将。
靳无余怒声狂喝,飞身迎上这惊天贯日的一剑。
双剑相交,金鸣震耳!
对方剑上一股锐不可挡的气势压顶而来,靳无余巨震之下倒退三步,耳边一声朗朗长笑,剑气漫空,对手第二剑又至身前!
他身形急冲,堪堪避开对手剑气最锐之机,剑锋斜掠,全力击出。
那人眼中笑意更盛,龙吟啸起,利芒夺目暴满天地,剑如游龙,人若惊鸿,以靳无余全力之势竟无法挡其一招。
靳无余全身大小十余处伤口几乎同时爆裂,鲜血长流染透战甲,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喉头。他知道自己已近血枯力竭,四周喊杀声渐弱渐远,眼前唯有对手的剑清晰如旧。
生死一刻,他的心中、眼中只见这一剑,皇非之剑!
靳无余纵声长啸,合剑而出!
皇非笑容一敛,漫不在乎的神情下现出敬佩之色,一股兴奋的火焰陡然在他眸心亮起!
阳光下烈芒大盛,战场中心,热血、刀光、拼杀、厮喊,似乎都被这惊天裂地的剑势卷入其中,双剑越来越近,劲气横空,生死将现。
不料就在此千钧一发之即,半空中一道阴影飞掠而至,直卷皇非剑锋。一人闪至两人之间,墨纱遮面,身若鬼魅,如云广袖灵蛇般缠至靳无余腰中,左手衣袖挥击皇非长剑,借这反击之势带靳无余腾空而起。
皇非岂容他们轻易脱身,剑如电掣,衔尾追击。那人竟不惧长剑,衣袖直掠其锋,同时挥手一扬,点点冰芒罩向皇非。
剑光如练潇洒转过,皇非剑势过处,所有暗器反向近旁敌兵射去。就这一瞬,那人和靳无余已在三丈之外。此时息川城已几乎落入楚军掌握,阵中箭弩齐张,纷纷瞄准城上。
“退下!”皇非却将手一抬,制止众人。
目送那点黑影飘然逝去,皇非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手消失的方向,俯身拈起地上一枚冰针。骄阳烈烈,瞬间在他指尖化出一点水珠,他抬手轻轻掠过鼻尖,一缕幽香似水,纠缠风中而来,若有若无,牵起他眸中笑意深深。
靳无余醒来之时,周身阵阵隐痛,头昏目眩,举目四顾,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一间青竹小屋,半幅竹帘低垂。应是拂晓,微光窥入室内似一抹清幽流水,晨雾淡凉,一片幽瞑迷蒙。
他试着撑起身子,发现身上伤口都已被包扎过,干净的衣衫上皆是淡淡的草药味道。抬头环视,直觉屋中有人,却只见寂寂晨光融进未尽的夜色,四处一片冥幻深静,不闻半丝响动。正迟疑间,突然听到暗处一声低低浅笑:“舍生取义的英雄,可梦醒了?”
那声音有几分熟悉,靳无余勉力摇了摇头,入目景象略见清晰,但见幽暗中有人站了起来,一道纤长身影缓步往榻前而来。
竹帘后透进半幅光影,随来人脚步轻漾,细细缕缕微尘飞浮。玄衣、银带、薄唇、笑眸,落了那半面轻纱,惊心动魄的一张脸,靳无余剧震之下目瞪口呆,半晌方说出一句:“王……王上!”
情急之下挣扎着要起身,那人袖袂一拂,便将他扫回榻上,“什么王上?胡言乱语的,莫不是被皇非那一剑震丢了魂?”
凉衣似水扑面而过,靳无余眼前顿时清醒了几分,不由暗思糊涂。东帝深居帝都,怎么可能身在此处?竹影轻光下恍然一瞥,这眉眼,这模样,这神态,是有几分相似,但神采飞扬的举止却与御座之上喜怒无痕的君王大相径庭。昏迷前的种种浮现出来,蓦然惊醒,丝丝惨然,勉强收拾心神:“是我认错了人,还望恩公见谅。只是恩公相貌与我主上确有几分相像,一时间看花了眼。”
那人立于榻旁光影边缘,再看不清眉目,唯听语声音淡淡:“哦?雍朝右卫将军的主子,不知却是何人?是那重华宫的女主,还是长明宫的东帝?”
靳无余愣了愣,脸上陡然冲起一层恼怒神色:“我朝之主唯有东帝一人,重华宫那个女人算什么东西,怎配与王上相提并论!”
却听那人“扑哧”一声笑了:“这真是奇怪,肚里有这么一番话,竟还能升到右卫将军,重华宫那位难道瞎了眼?”
靳无余冷冷道:“若非义渠侯设法将我调离帝都,那女人怎会放过我?我这卫将军是靠军功晋升而来,却不像其他人,是非不分,滥杀无辜以求封赏!我靳无余心中,从来只认一位王上!”
这话令那人有半刻的沉默,似欲说什么,却忍在了嘴边,末了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不想倒是个有良心的,可惜太过迂腐,若不是有人丧这一员大将会心疼,我才懒得救你。”
靳无余一怔,未解话中之意:“恩公……”
那人转身:“不必叫我恩公,息川城现已落入楚军掌握,你若肯早些听我劝告,也不至于白白搭上两千将士的性命。你在此好好养伤,三日后回去接管息川,安抚百姓。下次若再丢城损兵,我必先替王上取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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