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原君相邀,我又岂敢不从?”烟波影下,女子白玉般的容色透着股优雅的媚丽,那与生俱来的清贵之气浑让人忘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模样。皇非挑了挑眉,将手往那冰弦上一探,琴音通透飘然而出。一叶扁舟,转过了轻烟渺渺,飘过了水波澹澹,便往那湖心深处荡漾而去。
一路泛波,小舟在那曲折流转的水道中飘行,愈转愈深,四周愈是幽静清秀。偌大的少原君府没了一丝杂音,竟似杳无尽头,直比那宫苑王城还要深远,单是这广阔的内湖便已叫人叹为观止。
子娆斜倚船舷,凝神听那琴音转宫过羽,流畅起伏,少原君之风流多才虽是早有耳闻,今日方算见识一二。几经琢磨,也不知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连那鬼神见了都发愁的歧师也肯为之所用,可真真不能小觑了他。
船行悠悠,千回百折似入云境,待到后来,湖水深敛,渐呈碧色,几如一块美玉映了明净波光,潋滟生辉。再一转,隐见碧岩苍翠,山色欲滴,湖面之上,万千莲叶透着清澹澹的绿意铺展开来,而那小舟,便在这无边莲叶间欲棹还停。莲叶拂过船舷,发出轻微地“沙沙”声,只一瞬,便又无声无息地静了下来。
驻足船头,天地四周只见满眼的绿意,由远及近,由浓而淡,深碧浅翠,郁郁青青。琴声一停,便是万籁俱寂的静,唯有淡淡斜阳倾洒金辉,在那翡翠般的圆叶上流落了点点柔光,一眼望去,华彩晶灿,清净明美。
皇非含笑道:“船到这儿便难前行了,跟我来吧。”
子娆瞥了他一眼,他笑了笑,突然提气轻身,自那湖波之上一掠而过,半空中也不见如何换气,轻飘飘向前滑去,稳稳落上湖心一座通透的水榭。纵早知他一身好功夫,子娆还是忍不住喝了声彩,见他侧首相望,自不肯输于他后,广袖一扬,轻盈踏波前行。
皇非在水榭之前负手静候,她纵身步入回廊带来风一般清盈的暗香,步履袅袅,飘然而至,他眼中再难掩下惊艳之色,“这是我府中一处清静之地,最是适合把酒赏月,楚都别处可寻不到这般美景。”
子娆随他深入其中,飘逸的裙裾划过细腻光洁的玉石,抬指轻扣那玲珑雕栏,淡淡转眸看他:“单是一处别苑便至这般,楚都之中宫府并立,你倒也不怕锋芒太盛,功高盖主?”
皇非但笑不语,引她在水榭尽头晶石造就的平台落座,起手斟酒,自饮一杯,方漫不经心地道:“难道少原君三个字,当不得这碧水三千、华府美苑?”
不知因他语中狂傲之态还是几分酒气,朗朗玉面神采夺人,刹那逼人眼目。子娆眉眼微细,指尖在翡翠玉盏上轻轻绕过,笑道:“少原君睥睨天下,战可夺城,怒可倾国,自然何事都当得,只不知楚王做何感想?”
皇非手腕一扬,酒碧如泉,涟漪丛生,一阵幽香缭绕,轻纱影里,只见那男儿风流之态:“非独爱美酒佳人、朱苑华宅,除此之外别无他意,我王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子娆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公子倒真是坦白。”
皇非徐徐将酒斟满,对她举了举杯:“些许心思,无非进退,我何必在九公主这样的聪明人前遮遮掩掩呢?”
子娆一凛,熠熠凤眸忽地抬起,落入他眼底。皇非的目光却在她手腕处微停,仍是笑容不减:“看来我又猜对了。”
子娆一瞬惊诧之后,早已恢复了镇定,以手支颐静了稍会儿,突然轻声一笑:“你是何时知道的?”
皇非语带感慨,“当日在息川,公主救走靳无余,阻我烈风骑夺城,惊云山三盏酒,叫人至今回味无穷。在此之前,帝都左卫将军墨烆只身入穆,紧接着卫垣便发兵攻楚,使得我不得不回师上郢,放弃息川。别人或者忘了,我却还记得清楚,那卫垣曾是与义渠侯文简齐名的上将,东帝二年,因难容于太后而反出帝都投奔穆国,从此与王族‘势不两立’。我曾无意得知,卫垣的夫人和老母并未随他去穆国,而是在事发之前便已移居昭国避祸。这消息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回想起来,却很有些意思。九夷之战历时三年,表面上虽是王族与九夷族的恩怨,实则诸国无不涉足其中,这些年只为压制那宣王姬沧便让我费尽了心思。可偏偏当兵锋初入王域之时,漫天战火在那息川城中戛然而止,落个不输不赢的结果,若说是巧合,实难令人相信。请问公主,不知是何人如此深谋远虑,将我诸国玩弄于指掌之间,非,当真佩服得紧!”
子娆听他这丝丝入扣的推断,不过是几个毫不起眼的消息,在他手中牵连纵横,几与事实分毫不差。先是惊于他心思之犀利,待到最后,却淡淡挑起眉峰,素手闲执玉盏,一晃,又一晃,不知想到什么,那美目深处流淌的笑意竟透了几分得意之色。“便如此,你就认定我是九公主吗?”
皇非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今日朝堂之上我故意试探于你,你为保那穆国三公子,做出了令卫垣退兵的承诺。能轻易左右穆国军政的人物,这天下本就寥寥无几,更何况是持有九转玲珑石,如此绝妙的一位佳人。我若再猜不出公主是何人,那也未免太过愚钝了些。”
子娆羽睫轻扬,自那明晃晃的月光间掠他一眼,叹道:“公子府中这酒还真是不错,细细品来,别有滋味。”
皇非垂眸淡看杯中琼浆,微微笑道:“此酒倒也有些来历,公主可曾听说过东海玉髓?”
昔日后风国境内有湖五色,湖近云泽,终年仙雾缭绕,深水之下多美玉,玉间有流泉,以之为酿,色如碧瑶,温润淳和,入口千杯不醉,乃是酒中极品,数百年来一直专为帝都贡酒。
子娆轻啜那酒,听得皇非徐徐道来:“楚亡后风之后,得云泽之西千里沃土,后风国曾数次派人刺杀我王,却从未有人能越过我逐日剑半步。那一年为庆我生辰,大王特赐玉髓酒泉与我助兴,每日命人八百里快骑疾驰相送,此酒唯供少原君府独享。不知比起惊云冽泉,哪个更合公主的口味?”
一缕清味饶过柔唇珠舌,绵绵袅袅入了肺腑,温冷难辨。
琼浆玉液溅江山,这酒,怎么看都是碧色如血。
子娆忽而把盏一笑:“云湖玉髓酒,皓山冶剑术,此二者乃是后风国获罪之璧。楚既亡后风,想必除了玉髓酒外,亦将冶剑之术并收囊中了吧?”
皇非目中若有微不可察的光芒闪过,悠悠笑问:“公主看来对那冶剑术颇有些兴趣?”
子娆虽欲借机自他那里探查《冶子秘录》的下落,却也知他心思缜密非同常人,不敢过多试探,妩媚的眼稍细刃般微挑,便将话锋一转:“有件事情,我想公子一定会很感兴趣。”
皇非抬眼看她:“公主请说。”
“战马。”
如珠玉跳动,清清泠泠两个字自女子檀口微吐,似还带着柔润的酒香。皇非却像被那折入湖水清冽冽的月光晃了眼目,俊眸一细,透出些危险的神色。
四周突然静得悄无声息。此时月上中天,半空中冰轮如画,清辉四射,借着水光将这天地间照得一片雪亮。湖波清澈,净无纤尘,密密层层的碧叶之上冷光流转,变幻不定,这一方晶石为壁玉为台的水榭,在那寒芒流照之下好似一片琉璃世界水晶宫,清奇得无与伦比。
玉台之上相对而坐,玉容俊面,白衣玄裳,一双谪仙般的人物,偏偏那笑里都带了几分清寒意味。晶莹剔透的玉台之下透出水光,映入皇非不露心绪的眸心,忽明,忽暗,似幻,似真,眼前那人儿也便化入水中一般,朦胧里清魅的眉眼,蕴着勾魂夺魄的美。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非忽然屈指一弹,一点莹光自那修长的指尖倏忽寂灭,满盏清酒一倾入喉,掷盏入湖,拊掌笑道:“妙!公主果真妙人!”
子娆不动声色,只将那翡翠冰盏盈盈一抬:“公子过誉了。”
快马利兵,乃是天下军队征战之本,九域中唯有穆、昔两国盛产战马,如今楚穆交战,昔国成了唯一能供给楚国战马的地方。这战马买卖此前一直控制在赫连家手中,但这次赫连闻人自昔国狼狈而回,一无所获,使得楚国军中战马短缺,众多骑兵难以调配,皇非纵与赫连侯府不睦,也对此十分头疼。此时此刻,这“战马”二字,足以令少原君为之动容。
皇非一手抚于冰案之上微微轻扣,遥望湖心清光照水,晶辉浮泛,半晌后,侧首道:“公主所言之事,非愿闻其详。”
子娆浅笑道:“昔国的战马不卖给赫连家,却并非不卖给公子。公子若愿意,昔国可于十日之内提供万匹战马,此后两国间一切购买马匹之事宜,都再与赫连家无关,唯公子印信是从。”
“哦?”皇非眸心微微一收,先是九夷,而后楚、穆,现在又是昔国,这一次次完美而绝妙的落子,近乎算无遗策的布局,让他对那背后弈棋的人生出莫大的兴趣,“不知何处可为公主效劳?”
“歧师。”仍是淡淡两个字,只无端带了些锋利的意味。
皇非静了片刻,抬眼道:“我要歧师传话,无非是想请公主过府一叙,并无其他意思。以公主和巫族的渊源,若要求医问药,直接找他便是。”
子娆淡声道:“歧师此人,我不放心。”
皇非一笑:“难道公主放心我?”
子娆亦笑着,黛眉浅晕琉璃色,星眸一转,照人心肠:“公子胸怀磊落,九域之下侠名远扬,我这番可是诚心诚意请公子帮忙。”
皇非举手替她斟酒,酒落冰盏,静谧里渐深渐浓,待杯盏盈盈满起,他放下玉壶,笑道:“公主既然吩咐,非定当尽力而为。”
子娆垂下目光,托了酒盏婉转敛眉,月色再亮,探不到深睫底处幽幽暗影:“那我便借这一盏酒,先行谢过公子。”
琼瑶晶莹流光冷,她眉宇间的幽静与高贵融作奇异的魅力,月下人间,亘古虚无,空荡荡只余了女子低眉时魅丽的姿态。皇非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越过那轻光四溢的翠盏,落在她眉心清冷的黛色之间:“听说你是为兄长求医,既是你的兄长,那便是……”
“当朝东帝,我的哥哥。”
皇非眉峰一动,站起身来沿那浸透着水光的玉台缓缓踱步,好一会儿,转身道:“我若开口,便是要歧师医活地狱阎君他也得试上一试,但有件事却麻烦。”
子娆淡笑一声:“那老怪物生性凉薄,不近人情,我数次相求他都无动于衷口,再有所刁难也不足为怪,只要他肯答应,条件任他开便是。”
皇非盯了她半晌,笑了一笑:“此事关键不在歧师,敢问公主,即便歧师答应医病,东帝他可愿入楚暂住?”
湖波一静,子娆微微蹙眉。明净无尘的银辉之下,皇非白衣当风,寒色清雅,翩翩如玉佳公子,纵横九域的少原君,似是深知那人,一语中的。纵然歧师愿解那毒、能解那毒,他怕也不会来楚国。以眼前之局势,他怎肯囿于他国,受人牵制?
更何况,东帝南下,帝都空虚倒也作罢,楚国,岂不正挟天子以令诸侯?再深的心思瞒得过他人,瞒不过那双透彻的眼睛,乱局之中再添变数,他是绝不会应允的。
子娆紧紧抿着唇,双眸映着酒中淡碧的色泽,分外幽深。皇非负手静候于侧,过了片刻,忽见那暗影深处丹红的朱唇悄然一勾,她微微仰首,柔声道:“此事我自有主意,只要公子说服歧师便可。”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叮!叮叮!”清脆不绝的剑击之声传来,洗马谷中,数百名九夷族战士聚在山前空地之上,场中一名身着黄色武士服的年轻男子和一身碧色轻衫的离司正比试剑法,双剑飞闪,亮若轻电,黄衣碧影于一片剑光之中飘闪交错,几乎看不清人身,四周不时爆出阵阵喝彩之声。
叔孙亦等从旁观战,待到十招一过,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谁知到第十三招, 离司突然剑锋一偏,斜走轻灵,自那黄衣男子长剑之侧疾飞而上,灵蛇般吞吐轻颤,从一个巧妙的角度嗖地射出。那男子仰身急闪,却已慢了半步,眼前锋芒闪动,离司长剑已点在他肩头。
离司剑上真气凝而不发,只是这么一停,便含笑收剑罢手:“少将军承让。”
那男子怔了一怔,皱眉道:“方才是我大意了,咱们再走几招!”
“宣儿,你已在离司姑娘剑下走过十招,不必再试!”叔孙亦及时开口,对他摇了摇头。古宣颇不服气地看了离司一眼,抱拳道:“改日再向姑娘请教。”说罢回剑入鞘,大步站往一旁独立于众人之外的将士中间。
叔孙亦举步上前,对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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