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夕犹带泪痕的大眼睛骨溜溜一转,撇了撇嘴,没说话。夜玄殇知道这一番威吓起了作用,口气略缓:“我们伤了公主的灵物,公主不高兴也是理所当然,但这蛇胆确是医病急需,公主肯帮这样的忙,援手之德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机会,我定然设法补偿公主。”
他如此说,倒像是含夕主动赠了蛇胆救人,而非他们闯谷夺药,含夕虽精灵,毕竟年少,哪经得住这番软硬兼施的手段,不由就觉得灵蛇被杀也不是太丢面子,反而还成了一桩善事,但又有些不甘心,气道:“白龙儿是千年灵物,你拿什么补偿我?”她正发脾气,岛外遥遥传来一阵异兽低啸。含夕眼睛一亮,跳起来叫道:“金猊!是师父来了,哼,看你们怎么办!”
啸声片刻趋近,很快便到了近前,夜玄殇目光扫过四周,见先前那艘小船不知何时被湖波推到了近岸,船身虽有破损,但还勉强可用,遂将剑尖微偏,沉声道:“麻烦公主上船,随我过岛去,但还请公主莫要乱来,免得刀剑无眼,误伤了公主。”
含夕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起身跳到船上。夜玄殇长剑始终不离她的要害,暗暗运功自视,发现内伤远比想象的严重,眉宇间无声一紧。离小岛越来越近,便见岛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人,一名老者布衣青袍,形象孤傲,正负手打量子娆,旁边却是一个老道,身着灰色道袍,足登黄麻履,破烂落拓倒有三分像街头叫花子,唯腰间挂着的酒葫芦揩得干干净净、油光闪亮,脚下蹲着一只状如狮子的金毛异兽。
那异兽乃是一只金猊,自来颇通灵性,遥见含夕被人挟持,顿时跃起身来,发出极为不满的低哮。孰料声音未落,子娆肩头的雪战金瞳一竖,起身便是一声怒吼,其声直似虎啸龙吟,震得众人都是一惊。那金猊也算兽中珍奇,竟浑身一个哆嗦,“呜”地缩回了主人身后,匍匐在地,头也不敢再抬。雪战高踞子娆肩头斜眸睥睨一番,方才懒洋洋地蹲下,姿态中尽是不屑。
樵枯道长除了饮酒,生平一大嗜好便是驯养异兽,眯了眼打量雪战:“唔,云生兽,难得难得。”一转头:“老酸儒,你又不好这些奇珍怪兽,如何也盯着人家小女娃不放?”
那青袍老者正是仲晏子,从子娆身上收回目光,斜了这口没遮拦的老道一眼:“有心管我闲事,不如看看你那女徒儿怎样了。”
含夕委委屈屈地叫了声师父,樵枯道长才从雪战那里转移了注意力,往她身后看去,胡子一动:“小子,你又是什么人?胆敢用剑指着老道的小女徒。”
夜玄殇闻言笑了笑,将剑身一振收回,从容倒负身后:“夜玄殇见过两位前辈,含夕公主乃是楚王掌上明珠,玄殇岂敢冒犯?”口中虽称前辈,却只是负手傲立,毫无见礼的意思。仲晏子和樵枯同时冷哼,显然对他狂妄的态度极为不满。
子娆心下诧异,她深知夜玄殇看似率性不羁,实际却心思缜密、进退有度,断无道理这般激怒对方,而以他一贯冷厉的作风,既点明那少女是楚国公主,如何竟这么轻易放她自由?满心疑问转眸相望,夜玄殇和她目光一触,脚步微微后退,突然抬手,便将她挽入了臂弯之中。
他一路虽和子娆谈笑无忌,却从未有过如此越礼的举动,子娆先是一怔,随即心中凛然,她清楚地感觉到夜玄殇身子虽如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站得笔直,但大半的重量,已就势移到了她身上。悄悄伸手过去,不动声色地扶在他腰上,触手之处一片温热潮湿,显然不是湖水,而是他身上某处伤口的鲜血正慢慢浸透衣衫。
贴着他的怀抱,子娆感觉他用指尖在身后写下几个字——设法先走。心头微震,抬头向他看去。夜玄殇目光一沉,眉间极快地掠过蹙痕,只因她以眼神清楚地做了回答——同进同退。
含夕得了自由,早已上前拉着樵枯道长的衣袖撒娇:“师父,有人欺负夕儿,你快替夕儿教训他们!”
樵枯道长向来极宠这个徒儿,见她闹得一身狼狈,不由心疼:“谁欺负你了?师父替你出气!”
含夕跺跺脚,将手一指:“就是他们俩!杀了鹤儿和白龙儿,破了师伯的大奇门九宫阵,还把桃林给毁了!”
樵枯道长摸着胡子道:“老酸儒那个鬼阵原本就乱七八糟,被人破了有什么稀奇?倒是老道的灵蛇被人取了胆,这个面子丢不起。”面色一沉:“两个小娃儿,是你们干的?”
两人尚未来得及回答,便听仲晏子淡哼道:“自己徒儿学艺不精,反倒怪我的阵法不济,好没道理。”
含夕早替师父接着酒葫芦,扭头娇声笑道:“师伯,你上次设好了阵盘,只教我几天就走了。”下巴往子娆那儿一抬:“我是学艺不精啊,可是她说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阵盘设得也不怎么高明,摆明了不把师伯的阵法放在眼里!”说着冲子娆两人做了个鬼脸,一副让人又气又恨的调皮模样。
子娆眉心一拢,迅速横了含夕一眼,还未想好如何应对,仲晏子沉冷的目光已扫视过来:“这话可是你说的?”
子娆心下迟疑,一时沉默不语。夜玄殇瞥见她眸中复杂的神情,突然放开她的手,朗声道:“闯阵入岛,杀蛇取胆,都是在下所为,两位前辈莫要错怪了他人,请让这位姑娘先行离开,在下一人做事一人当。”
仲晏子睨他一眼,冷冷道:“哼!脚步虚浮,面色灰败,分明经脉受损,真元大伤,还敢以闭穴之法硬压伤势,你若像现在这样再站上半个时辰,下场便不比老道士那条怪蛇好到哪里去,老夫倒想看看你如何逞强下去!”
夜玄殇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前辈所言极是,我便是想逞强怕也有心无力了,打发了不相干的人,我任两位前辈处置就是。”
子娆从诧异中回过神来,目光在身旁男子散漫不羁的神情间停留,唇角忽而渲开一丝清艳淡笑,无奈地嗔了他一眼。再一垂眸,像是做了某种决断,然后便款款移步上前,面对仲晏子盈盈拜下:“子娆见过叔父。”
众人无不一愣,樵枯道长奇道:“老酸儒,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漂亮的小侄女?老道怎么不晓得?”
仲晏子没理会他,只是看着子娆,面前的玄衣媚颜的女子,早已不是当初宫苑中灵肆乖张的小女孩,但那眉眼神情却一见便知,他心中并无怀疑,只是当众相认却绝不可能,冷冰冰再问一句:“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这话是你说的?”
子娆眸光轻漾,这位王叔虽在帝都与子昊暂时和解,却对旧事难以释怀,不愿重归宗族,子昊信中言简意赅,略述事情经过后,只嘱咐了四个字“待之以礼”。
待之以礼,无害于王族,他的意思,她自然清楚,面对责问也不反驳,承认道:“是我说的。”
“口气倒不小,你仗着什么本事,敢说这样的话?”仲晏子沉声道。
子娆不慌不忙,依旧面带淡笑:“子娆对阵法的认识都是哥哥教的。想必叔父还记得,哥哥自幼便喜欢在竹苑琅轩中看书,琅轩集天下万般奇书与一苑,哥哥这些年来几乎阅遍群书,胸中所学可谓博采众家之长,但这奇门、六壬、太乙神数,他所知者却多半来自那一套二十九卷《太御奇数》。”顿一顿,悄悄一抬眼,果不出所料,仲晏子脸上现出些许意外的情绪,“这套书可是出自叔父之手,所以说起来,哥哥该称叔父一声师父才对,子娆不过跟哥哥学了这么一星半点儿,也不敢央叔父认做徒儿。只是今日进阵之时,见有人空有那么好的阵盘在手却不会用,忍不住就教了她几局变化。”扭头妩媚一笑:“公主,我说得可对?教你的阵法可记住了?”
含夕颇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承认她是指点了阵法:“不就是阵法吗,有什么了不起?”
“嗯,”子娆怡然点头,“我记得好像是有人说过,破了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倒是斗得过她的白龙儿才算厉害,是不是?”
含夕一愣,随口道:“是啊,那又怎样?”
子娆微微挑起眉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现在想起来,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的话,也不知到底是谁说的,不过公主没好好学阵法,想必是觉得奇门术数总不如灵蛇异兽厉害,对不对?”
含夕下意识点了下头,突然发觉不对,瞥见师伯已然阴沉的脸色,到嘴边的话及时咽了回去。子娆却笑吟吟又加了一句:“那公主是不是也认为我叔父教的东西,都不如你其他所学呢?”
含夕将一双水灵灵的杏眸圆瞪,急道:“喂!我可没这么说!”
子娆也不驳她,只道:“我也算叔父小半个徒儿,公主今天吃了点儿小亏,日后可要记得好好学一学奇门之术才是。”话到此处,停住不语。
夜玄殇从旁听她们斗嘴,唇角不由挑起几分,仲晏子和樵枯道长这对老友,相互间言语交锋多半是因自视甚高,谁也不服谁,如此一来,怕是樵枯道长要忍不住了吧。果然,含夕还未答话,樵枯道长已拍着身旁金猊的头开了口:“呵呵,小女娃敢情是来给老酸儒讨面子的,老道的灵蛇死得可冤了些。今天若让你轻轻松松走了,老道岂不是输给了这老酸儒?”抬手往湖上一指,“你且试试看,只要能出了这魑泽半步,老道今天便将那蛇胆白送于你。”
仲晏子眉峰微微一动,子娆依言看向湖畔,不由吃了一惊。湖中不知何时出现一片片浮沉游动的暗影,仔细分辨,竟是为数甚多的巨鳄,其中不少已伏在岸边,逐渐昏暗的暮色之下,点点巨目似开似合,凶恶狰狞,甚是骇人。樵枯道长的驯物之术比起含夕来高明了不知多少倍,不见任何动作便唤了这些巨鳄前来,含夕“哈”的一声拍手叫道:“师父师父,这些巨鳄前些时候被白龙儿赶得怎么也不敢回这边岛上来,你是如何把他们唤来的?快教教我!”
“教什么教?”樵枯道长瞪她一眼:“仗着灵蛇还输给人家,师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含夕吐了吐舌头:“师父最厉害了嘛!”
子娆已自湖上收回目光,轻轻一笑,便像压根没见到那些巨鳄,袅袅娜娜对樵枯道长福了一福:“道长,您是叔父的好友,便是子娆的长辈,子娆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敢在道长面前争什么输赢。”
樵枯道长一愣,盯了她半晌,突然笑道:“老酸儒,这小女娃嘴巴厉害,就这么一句话,老道便成了以大欺小,不好意思再出手了,你们叔侄合起伙来算计老道吗?”
仲晏子冷声道:“我何时说过有个侄女?”
子娆却不容他推拒:“叔父!子娆今天来求取蛇胆,是因哥哥剧毒缠身,不得已而为之。哥哥乃是一家之主,一旦身有不测,家中必生大乱。此事牵连甚广,非同小可,叔父想必也深知其中利害,还请不计前嫌,助子娆一臂之力。”说着衣襟轻敛,这一礼,却是王族参见尊长的大礼。
仲晏子眼眸淡垂,不曾阻止,面上却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虽因当年的变故不肯再认王族,但这宗族天下,毕竟曾倾注了无数心血,始终存有几分牵挂,只是自己不愿承认罢了。更何况宫变之日,子昊和子娆曾暗中相助,才使他逃过一劫,他向来恩怨分明,眼见子娆相求,心中已有了援手之意,看她一会儿,沉声道:“你那哥哥胆大妄为,强行修习九幽玄通的功夫,以剧毒淫浸奇经八脉,毒废而玄功尽废,根本就是自寻死路,你纵取到这蛇胆又有何用?”
子娆略一沉吟,遂决定将实情和盘托出,摇头道:“叔父有所不知,哥哥体内剧毒并非因修习九幽玄通,而是二十余年汤药所至!”
仲晏子眼底精光霍然一闪:“汤药?”
“不错,叔父以为,哥哥当真是自来体弱多病吗?”子娆声音平静无波,却又似含了极深的怨抑:“那个女人的手段,叔父也曾领教过,她想控制哥哥,从小便以百毒为药迫他日日服食,二十余年毒药解药交相更替,以至于现在毒入骨髓,侵蚀五脏。竹苑琅轩多少武功绝技,哥哥偏挑了九幽玄通,固然是因为这门功夫十分厉害,却也是发现修习时借毒炼气,可以引导剧毒为己所用,设法加以控制,而今他体内剧毒,倒有大半是靠这玄阴真气的压制才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
仲晏子神色阴沉变幻,震惊之下勃然怒道:“那女人竟用如此恶毒的手段,岂有此理!”
子娆凤眸细挑,渐生冷澈之意,缓缓再道:“哥哥从来最恨别人要挟,那女人越是想控制他,他越是不让她得逞,当初决定修习九幽玄通时,便早已有了与她一争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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