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机乍现,一只手却早已握上剑柄,烈芒一烁,仿若闪电惊魂。一声闷哼,一道血光,周围复又恢复绝对的黑暗。
血腥在黑暗中逐渐弥漫开来,原本死寂的空间也隐约出现了一丝轻微的喘息。
嗒!
鲜血滴落,杀意更浓。
皇非却徐徐闭上了眼睛,方才剑光亮起的一瞬,他已经知道对方总共有六人,六个人,六柄刀,所处的位置形成一个完美的六芒星,右后方一人便是最先出刀之人。此人在方才竟以一道剑痕为代价避开了逐日剑的杀招,只伤不死,若余下五人武功皆与他相当,那当今世上能够活着走出这星阵之人恐怕不会超过五个。
相传上古之时,雍朝开国君主的身边曾有六名一母同胞的死士,他们的刀法比任何一种武器都要可怕,并练有一种六人合击的阵法。在八百年前那段风云动荡的岁月中,任何人谈起这六名暗影死士都会骇然色变。王族先代君主子出不过一介文弱书生,却能号令九域,将白帝传下的江山固守至今,六名暗影曾经立下了不可磨灭的战功。这六人也就是最初护卫王旗的影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的模样,听过他们的声音,除了零星的传说之外,史书上也没有留下过他们片言的记载,因为他们永远身在黑暗之中,见过他们的人绝不可能活着走入光明。
八百年来,禁宫影奴早已不止六人,他们像是雍朝君主的影子,曾经无数次粉碎针对王族的阴谋,为此付出了不知多少鲜血与生命。但是无论多么艰难的局面,哪怕是昔日九州动乱、襄帝被囚,这世代传承的六名暗影也不曾出手,这六芒星阵,不曾为任何一人发动。
六个人,六柄刀,他们的武功虽不流传于世,但无疑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对手。
黑暗并不会妨碍他们的视觉,反而成为他们有利的条件,因为他们的眼前从来就没有亮光,在光明之下,他们唯一的可能便是死亡。
然而此时,这六人的眼前已经不是绝对的黑暗,那道惊鸿一瞥的剑光照见一人,赤色的战袍,握剑的手,战袍如血,手若玉琢。八百年来第一个走入六芒星阵的人,完美得不见半分瑕疵,连同他手中之剑,都似乎根本无懈可击。
逐日剑入鞘的刹那,六人本来都有出手的机会,可以从六个角度做出致命的一击,但是不知为何却没有一个人动手。
皇非就在此时闭上了眼睛。
原本身处阵心的人,仿佛忽然失去了踪影。阵中六人无不生出莫名的惊凛,这并非因为他们看不到皇非,凭他们天生能在暗处视物的能力,那袭赤色的战袍仍旧像火焰一般在黑暗中燃烧,他们甚至可以看清那张冷玉般的面容,轮廊分明,俊美无情。但他们偏偏感觉不到皇非的存在,找不到对手自然便没有出手的可能,那种诡异的情形无法用语言形容,渐渐化作黑暗中轻重不一的呼吸,而更加可怕的却是一股充斥在整个空间,强大冰冷的剑气。
逐日剑仍在鞘中,六名暗影分守星芒,六柄刀已然在手,锋冷的刀气原本像六道利箭一般直指阵心,任何人身在其中都会感觉到这种可怕的压迫,但是现在,却有一股更强的剑气在星阵中隐隐散发,那六道刀气不但失去了目标,还失去了那种令人生畏的力量。
静立于阵心之人,便好似化身九霄之上烈日骄阳,炽烈的阳光没有人能够忽略,但当你直视烈日时却往往什么都看不清楚。这种强烈的存在感和无法捕捉对手所在的矛盾,令六名暗影倍感压力,右后方那人方才已被皇非所伤,虽然伤势不重,但要对抗这样的剑气却已力不从心,片刻之后,忽然一口热血向前喷出。
就在这时,逐日剑的光芒再次亮起。
皇非以剑气迫敌,等的便是这稍纵即逝的机会,那人鲜血喷出尚未洒落,剑光穿喉而过,更浓的鲜血溅向黑暗。
六名暗影心意相通,一人遇险,其余五人同时扑向星阵此处。五道刀光笼罩皇非周身,没人可能在这样五个人的联手攻击下全身而退,更何况皇非的剑仍旧在第六人的咽喉中,那被洞穿喉咙的暗影突然伸手,在临死之前紧紧握住了逐日剑的剑锋。
皇非此生名扬天下,历经大小战役三百余次,手刃仇敌无数,但是从来没有一次比现在更加惊险,就连息川城上与宣王姬沧的对决,他都没有感觉如此接近死亡。五柄毒蛇般的刀,从五个不同的方位疾刺而至,无论他向哪个方向闪避,必将有一把刀能够将他刺伤,在这种情况下,伤便代表死。
没有人能形容这五人出手的默契与速度,刀气砭人肌肤,最快的一柄刀锋已经刺破他的衣衫。
刀光之中,皇非身子忽然游鱼一般向侧滑开。
这一步迈出,五柄刀刺出,几乎每一柄都以毫厘之差自他身边擦过,刀锋的锐气催人心寒,下一刻,皇非的剑也已出手,无光无色的黑暗中几条人影迅速起落,刀气剑气纵横如织,但偏偏听不到一丝声音。
剑光忽然照亮黑暗,一连四闪,四声兵刃落地的声音。
最后一名暗影自飞溅的血雨中疾速后退,落向空寂的黑暗,然而眼前忽然一亮,他看到了一柄剑,一个人。
剑光如血,烈阳当空。
作为暗影的人从来没有见过阳光,但却忽然明白那种感觉,因为这凌空一剑之威,唯有九天烈日可以形容,
血溅,刀声落地。当逐日剑光芒逝去,己经有六把刀六只手躺在黑暗之中,六芒星阵甚至未及发动,便已被对手攻破。
鲜血的气息浓烈沉重。片刻之后,一个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好快的剑法,难怪主上说我们不必来,王族若毁在这般人物手上,也不冤枉。”
说话的正是最后一名暗影,此时他的刀也己经落在地上,连同握刀的右手…起。在他之前,包括那名己死的暗影在内,其他五人的右手皆已被齐腕斩断。失去手与刀,他们自然不可能再阻挡这可怕的敌人。
皇非仍旧站在六芒星阵的中心。似乎没有移动过半步,“他说得对,你们本不该来送死。”
那暗影沉声道:“但是我们不会让别人毁掉王族,所以我们非来不可。”
皇非淡淡道:“我不杀你们,便是要留下你们的眼睛,让你们亲眼见证王族的毁灭,现在你们可以让路了。”
一名暗影叹道:“身为暗影,我们绝不可能看到王族毁灭,而你也末必真正能够毁灭王族。”
皇非不再说话,徐徐向前走去。随着他前行的脚步,天日渐开,黑暗渐逝,当光亮即将取代黑暗的一刻,五名暗影己经无声倒下,竟是同时震断心脉而亡。
皇非没有回头,只因天光之下出现了一片旖旎的美景,一缕清扬的琴音,悠悠飘来。
琴音仿佛自天边传来,花海却在眼前。无边无际的花海,在无边无际的云雾之中若隐若现,一种奇异的幽香如同夜色一般,让人无需用眼睛便能感觉花朵的美丽。
雾很浓,却很温柔,几乎每一朵花都带看朦胧的光彩,却偏偏出人感觉那样清晰,那样艳丽。花姿摇曳,脉脉多情,对于生活在王城中的人来说,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温泉海上的子夜韶华,但是每当夜色快要降临时,却没有人敢走入这片花海,只因一在夜雾之下靠近这诱人的仙境,无论心志多么坚强的人也会疯狂痴迷,传说他们会想起自己一生最快乐的事情,又或是最痛苦的事情。
子夜韶华,花色千般,曼妙如幻,亦如这尘世万象,人间烟云。琴声如水,轻轻流淌,转过花海云海,夜色雾色,不知何所去兮何所终。
皇非此时站在花海之中,一动不动,右手握在剑柄上,冰冷稳定如同磐石。但是在浮绕飘摇的雾色下;他面上似有轻微的汗珠渗出,握剑的手越来越紧,几乎已经可以看到发白的指节。过了片刻,他忽然向后退了一步,在花海之上盘膝坐下。
那琴声便在这瞬间变得清晰无比,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这花海中描绘出重重优美的画面。皇非面色竟然略微有些发白,跟着再次闭上了眼睛。在六芒星阵中闭目时,他仍旧冷静而自信,纵然身入黑暗,却能一招毙强敌于剑下,然而现在,他虽然不听不看,脸上却已渐渐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惊才绝艳少原君,名动天下楚皇非。天下人在谈论到少原君时,往往会想起四个字——琴、棋、剑、兵。据说没有人能同时在这四件事上与少原君争锋,而这四件事中排在第一的便是琴。皇非琴技之高,普天之下恐怕没有几人能够相较,花前月下,轻弦可动佳人心,烽烟沙场,金声可丧英雄魂。声发指下,琴意由心,所以一个擅琴之人,往往对琴音的理解比普通人更加深刻,能够打动他的琴音,也必然有着某种深切动人的感情。
花香在畔,琴声入耳。皇非握剑的手更紧,明知这是比六芒星阵更加可怕的阵法,慑敌丧胆的逐日剑却始终不曾出鞘,只因此时在他眼前,是一幅幅深深浅浅如血的画面。
花海无尽,刺目的血色。九重纱衣,七弦琴,三月飞花,花如血。十余年前,曾经的少原君府,刀枪剑戟环伺,花零落,琴声扬,锦衣乌发的女子唇畔浸血,弦下轻歌,动了铁血军容,催得千人泪下。
楚都烈焰,烽火冲天,新婚夜,花烛残,上阳宫中烈火焚亲,九天兵戈惊尘寰。一身嫁衣的娇娆红颜,碎风冠,裂红妆,千里江山杀伐路,断了今生恩义,无亲亦无情。
息川城,生死战,日落千山风尘冷,血鸾夺色逝水长,那一片水火之间,谁是天地的主宰?谁是地狱的王者?赤衣红袍飘如血,人在前,剑在手,寒锋入心的刹那,指间是温热的鲜红;眼前绝魅容颜,笑眸如血,曼殊花下人何在,一曲离殇,相见无期。
皇非身子微微一震,一缕血色忽然自唇角徐徐染下。不过是花下琴音,竟已令他身受内伤,子夜韶华的迷幻,再加上九幽玄通的真力,足以令任何人心魔丛生。
曾经爱过的,恨过的,得到的,失去的,这世间有什么人,能够真正跨过自己的心魔?
少原君一生风流轻狂,拥三千姬妾,号铁血千军,打马青楼,纵酒金阙,他永远远身处最辉煌最光明的地方,受万人拥戴,被万众瞩目。人生灿烂莫过于此,世间英雄莫过于此,然而他毕生追求的究竟是什么?他心中珍惜的又是什么?是荣华富贵,玉楼金阙?还是王侯霸业,执手山河?是那多情的红颜,还是剑下的知音?是光辉灿烂的一生,还是留名青史的传奇?
皇非蓦地睁开眼睛,长啸穿云,声震九霄。无边花海风催如浪,仿佛现出一片赤红的颜色,天际血日,花残似血,逐日剑动,剑下飞血。
血海之中,瑶琴裂,嫁衣燃,金阙毁,苍穹乱。琴声忽变,急如千崖流瀑,雨摧冰壑,仿佛九州之水,风云滔天。
天日暗如深渊,血色比黑夜更浓,何人执剑,何人相杀?至亲至爱,知己知音,琴歌血衣,剑气夺命。抚琴的慈母,绝情的红颜,一道道剑光最终化作火中的赤袍,狂肆的风姿,那一剑追魂,似从九天劈落的惊电,仿佛就要击向心间。
逐日剑芒忽然亮起。
长啸声止,皇非眼中射出奇异的精光,剑在手,似是昔日一战重临人间。烈光绽,风雷动,天际星陨如火,血光漫空,一剑穿心而过。
红衣空落,幻影交错。虚空中仿佛传来铮的一声弦响,琴声便在此时戛然而止,一切幻象逝如云烟。
温泉海上万花如旧,风中花落无声。夕阳西下,斜映那一身血色的战袍,那—般冰冷而稳定的手,那一柄多情亦无情的剑。
一片飞花温柔地抚过剑锋,轻轻飘落,一分为二。
天边日暮似火,壮丽而灿烂的光辉正浓正烈,独立在夕阳下的身影显得如此高傲,却也如此孤独。
英雄无情。英雄之路,岂非本便孤独?
逝去的已然逝去,曾经的选择早已尘埃落定,无论再重复多少次,他都不会伸手挽留无缘的感情,也终会刺出那绝情的一剑。情困于心,非是男儿本色,王者的孤独,或许只有另外一位王者才能真正懂得。
策天殿,高入云。九霄神宫同样孤独,陌下红尘花开无声。
当皇非踏上策天殿最高处的神台时,天穹虚茫,飞雪隐隐,一抹青衣身影衣袖随风,静静站在雾霭的尽头,衣下飞云出尘,沧海茫茫,那身影仿佛也有着孤寂的清冷,高傲的寂寞。
不是孤独之人,又怎会到达这九域的巅峰?不足骄傲的人,又怎配站在这九域的巅峰?
台下有琴,无酒,琴弦已断,曲已绝。
遥望尘寰的人双眸寂静萧索,仿佛看过了三千世界,漫漫浮云,任何事情都已无法将他打动。
一副棋盘半隐云霭之间,黑子如星,白子如玉。纵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