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血腥味,自喉中直冲入口,昨夜反复不休的药毒险些便要发作,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口中血,徐徐咽回,胸口一阵阵的闷痛却暗潮般袭来。他原以为即便如此,他仍旧可以护着她,在有限的时间里除去一切知情之人,亲手布下一颗颗棋子,推动那场牵动九域的大战。她终将沿着既定的道路,平平安安登上王位,拥有最强的依恃和整个王朝的力量。没有人会质疑她的身份,即便有人无意窥知真相,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亦无法对他所要保护的人造成任何伤害。
直到现在,这仍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好的安排。就连这场大婚典礼也一样,他会给她一切,绝对的安全。至于她是谁,谁的身体谁的灵魂,是妖是仙,是亲是仇,是劫数还是宿缘,那又有什么关系?放不下,舍不开,看不破,何必放,何必舍,何必破?是缘是债都是她,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一世的牵绊。
子昊依稀笑了一笑,扶案落座,调息片刻之后,方才缓缓开口,“不错,你说的这些的确没错。二十年前发生的事对于王族来说是不该出现的隐秘,我不会允许任何人知道真相。歧师偷天换日犯下重罪,死有余辜,商容与伯成商也是我亲手安排,不过那又如何?这些本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他唇角的笑痕透露着漠然,仿佛这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根本不足为道,就像是一局棋,一曲词,一瓣花那样简单,轻描淡写,无关紧要。子娆死死咬着嘴唇,几乎咬出血来,脱口便道:“那又如何?杀父弑母不共戴天,王兄是何等人物,除去一切知情之人,自然也不会这么痛快放过我,想必是要让我受尽折磨,偿尽孽债才肯罢休。”她看着金座之上熟悉的容颜,两行晶泪,划落清颜,“其实我早该知道,王兄心中没有什么比这雍朝天下更重,我这副皮相,总还有些利用的价值对吗?现在穆国诸事皆了,王兄已经不需要再拿什么王位来哄我了。”
子昊眸色微微一沉,“子娆,你心里便是这么想的?你我之间当真是仇人,我利用你控制穆国,传位与你,也不过是虚与委蛇的手段?”
高高在上的王座中,他云墨般的王服被朱红的龙纹衬得雍容高贵,满殿灯火灿烂,仿佛一片金色的海洋,他在光明之下,她在黑暗之中。
子娆微微仰头,泪水溅落在冰冷的玄石地面上,晶莹破碎,点点成伤。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穿上吉服的样子,那金色光海中喜庆的颜色让他清冷容颜也带了几分暖意,如玉出尘,不胜风流。然而那温暖不是为她,在他身边执手相伴的女子永远不会是她,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从一开始她便没有这样的资格,原来她从来不曾懂他。
十余年相依,不过一场荒谬,千里相思,不过一厢情愿。玄塔之下,长明宫中,九华殿上,翠竹林间,红尘眷恋不过梦幻,这个在她心中胜过一切的男子,她可以为他赌上一切的男子,轻而易举便已毁掉她的所有。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应该是谁,如果她是他的王妹,那么他永远是她的哥哥,她嫁他娶,姻缘何从?如果她不是他的王妹,那么至爱成仇,至亲成怨,七情六恨,何以相对?
无论怎样她都不是他需要的那个人,他不要她。
一心执念,万千利刃割向心头,不知伤口在何处,不知伤了有多深,只是痛得人鲜血淋漓。
“在王兄心中,雍朝真正的继承者应该是九夷女王才对,她会为你诞下储君,正大光明地成为你的王后,不会让王族蒙羞受辱。至于我这个冒牌的公主,王兄没有亲手杀我,已是天恩浩荡。”子娆从怀中取出大婚前他赐下的密旨,一步步走上策天殿,笑容凄艳,有种绝决的美,“子娆永远不是王兄的对手,王兄其实无需如此费心。我已替你杀了岄息,他们造的孽统统我来还,还清了这份血债,你我从此恩仇两清,我与王族也一刀两断,再不相干!”
“子娆……”子昊深深蹙眉,开口唤她。子娆却似什么也听不见,泪水已尽,心也成灰。
“至于王兄这份恩赐,子娆不敢受,也受不起,你我总算兄妹一场,要杀要废,还请王兄给我一个痛快。”
她染血的玄衣似莲光绽放,整座大殿在明明暗暗的灯火中逐渐沉寂。莲华似血,重重成刃,子昊幽深的眸底似有某种异样的情绪轻微涌动,仿佛深渊之下急遽的暗流,刹那席卷而过。自从在这策天殿至高之处做出那个决定,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七年前的那场棋局他真正输了,彻彻底底输给了昭肃承圣显王后凤妧,输上了雍朝的江山,王族的天下。
多少年心血,究竟为何?算尽一切,却又如何?
龙座上犀利的刻痕嵌进掌心,心头闷痛越来越重,带来阵阵强烈而空虚的晕眩,子昊微合双目,勉强忍过一时,再睁开眼睛时,眸中现出难以掩饰的深深的疲惫。
“你从穆国回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些,从此一刀两断,再不相干。”
他淡淡开口,淡淡相问,那倦极的眸色中有着些许嘲弄的滋味,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这弄人的天意。子娆面对他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平静,哑声答道:“对,从此以后,你我两不相干。王上的家国天下,还是留给你那位温婉高贵的王后吧,子娆从来不稀罕这江山王位,从今之后,我与王上,与王族,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她将决绝的话一句句掷出,像是劈向那无情宿命的剑光,每一剑都鲜血淋漓,要将那些无法改变的残酷事实与自己一起,击得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子昊却从此沉默,只是静静凝视着她,那居高临下的目光仿若无尽冷雪冰霜,一重一重一分一分地落下,在那片燃烧的怒海之上,结成万里冰封的苍凉。那样深那样冷的目光,一直看进她的心里去,看穿她的前尘今生,看穿一世沧海桑田,看穿命运荒谬的玩笑。
子娆突然不能动,也再说不出一句话,那漫天飞雪当头浇下,心中那烧得肺腑灼痛的火焰猛然一熄,方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那深深浅浅的赤色之中回荡,慢慢击中心海深处,翻起一片滔天巨浪。
她到底在说什么,怪他,怨他,恨他?这个曾经用生命维护她的男子,占尽了她二十年岁月悲欢的人。
他苍白若死的面容不见一丝表情,无喜亦无怒,无悲亦无哀。子娆突然觉得怕,那种说不出的恐惧就像天地俱毁万物成灰,他一句话不说,大殿中静得骇人,唯有高处神宫血色的封印明灭流动,光影闪烁。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一手扶案,缓缓站起了身子。“子昊……”子娆不由轻轻叫了一声,心中一阵强烈的不安。
然而子昊只是站定,半晌不见动作,只一丝极轻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却是他右手撑案,越颤越是厉害,一道裂痕蓦然出现在金案之上,随着手底紊乱的真气寸寸延伸。
神宫之上的封印突然绽放出似血的异芒,血光化龙,飞旋着冲向他袖底闪烁不定的灵石,一瞬间漫空赤红,刺目如盲。异芒中喀喇一声轻响,那道血印生生向八方裂开,继而全然黯淡下来,只余下灰烬一般微弱的痕迹。
封印破裂的一刻,子昊身子如遭雷噬,微微一晃,唇畔溢出丝缕鲜红的血迹。
“子昊!”子娆见势不对,刚刚上前一步,子昊挥袖振拂,一道强势的真气击向殿下,在她身前寸许之处轰然炸开,生生将她震退。
金砖地面裂开一道刀斫般的裂痕,在他和她之间划开分明的界限。
一步绝决,恩怨两清。
子娆尚未站稳脚步,子昊已一合目,僵在了原地,片刻之后微一侧首,呛咳声中,接连两口鲜血喷了出来。
“子昊!”
子娆骇得脸色发白,才叫得一声,他又一口血呛出,回过头,却缓缓笑了,“好,你既然不稀罕这王位,朕自然不会勉强你,这道旨意便当朕从来没有下过,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没有王族公主,你与朕,两不相干。”低咳声中抬袖一拂,那密旨隔空落入他的指间,仍带着她妩媚的温度,缠绵的幽香。
黑曜石夺人的灵光在他指尖缭绕纷飞,如云广袖无风轻拂。子昊真力集于掌心,方要催动九幽玄通毁掉这以金蚕天丝织就,水火不侵的密旨,不料略提真力,心间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袭来,剧咳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那痛楚来势汹涌,狂潮一般冲向全身经脉,眼前一黑之下,满殿灯火骤然模糊。
哐啷一声,他手底金案被失控的真气生生震裂,当子娆反应过来抢前来扶时,子昊身子已向前直摔下去,大片殷红的鲜血自他唇角涌出,仿佛止不住的洪流淹没了最后的意识。
下部
☆、第一章
宣都支崤。
阳光穿透终年不散的云雾,照落在层层盘卧的巨大城池上,反射出连绵金灿的光芒。战旗如林,弥漫风中,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号角仿佛自天际响起,整座赤峰山随之发出沉闷的响动。茫茫云雪深处,奇迹般地升起坚固高耸的城楼,一重又是一重,直到宏伟的城池在绝峰之间全然呈现。
沉重的金色城门伴随着万千铁蹄之声徐徐洞开,当宣王在赤焰军的拥护之下纵马出城时,一声战鼓传彻,跟着如雷鸣一般席卷八方,列满战船的护城河两岸,二十七城十九部重兵在各自统帅的率领下执剑叩拜,铁甲战旗仿若赤潮,呼啸着卷向冰雪凛冽的北域大地。
“我王万岁!我王万岁!”
距离身着赤色战甲的宣王数步之遥,皇非缓缰勒马,冷眼看着北域大军整装待发,同时留意到宽逾十丈的护城河中机关隐现,都城九门亦伸出重重防御,固若金汤,即便已经看过整个支崤城的设计总图,眼前遍布全城、巧夺天工的机关布置仍旧予人不可思议的感觉,而那制造这重重机关之人,亦越发显得神秘莫测。
“如此庞大的城池机关,却只要坐镇中枢便可以一人之力守御全城,你这北域第一机关师果然名不虚传。”他在赤焰军战旗之下微微侧首,一旁衣不带甲,白裘轻衫的瑄离在马上翩然欠身,说道:“君上过誉了,几年前这外城机关险些便被烈风骑攻破,瑄离勉强保命而回,至今记忆犹新。”
皇非隐约一笑,目光穿过曼殊花血色的云雾投向远处冰雪覆盖的山峰,若有所思,却听瑄离突然道:“听说这几日君上曾经两度遇刺,虽然皆是有惊无险,但若在战场上,结果却可能截然不同,如今宣国想取君上性命的人可是不在少数。”
皇非头也未回地道:“这天下想取本君性命的人向来数不胜数,但最终结果如何,也从未尽如人意。”
瑄离微笑道:“我已暗中调查过,这两次刺杀的主使者一为赤字营上将如衡,他是夫要的拜把兄弟,另外一个则是护卫军统领乐乘,凭君上的手段,我相信结果必为人所乐见。”
“坐山观虎斗,天工瑄离当真是个聪明人。”
“但凡有益于君上之事,瑄离可从未袖手旁观,不过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请问君上,那个女子究竟是何人?”
皇非眼梢一掠,而后淡声道:“出手相助,却不知对方身份来历,这便是你的行事作风?”
瑄离道:“一个继承后风国王室血统,却与少原君关系密切的美丽女子,总会令人或多或少有些好奇。”
皇非道:“一个持有后风国传国
珍宝,却又深受宣王倚重的男人,同样难免引人联想。”
瑄离与他对视一瞬,唇畔笑意始终如一,“看来君上的消息仍旧十分灵通,这也说明她的确能力不俗,既然如此,我想同君上做个交易,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皇非侧目相询,瑄离道:“三个月内,我为君上取下支崤城,替她换一顶少原君夫人的凤冠。”
“原因。”
“君上无需知道原因,只要知道天工瑄离言出必行便是。”
“无缘无故的交易,本君向来不感兴趣。”
“有足够利益的交易,又何必原因。”
“你的提议很是不错,但可惜少原君夫人已经有了一个,绝不可能再有第二个,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改变这个事实。”皇非目光扫向前方漫山遍野的大军,长风过处兵戈似血,铁骑如潮,仿佛突然涌入那双冷冽的星眸,阳光之下亦令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因为那九公主吗?”瑄离微微蹙眉,“难道以国为嫁,都不能让君上改变心意?”
“以国为嫁?”皇非挑唇说道,“玉儿本便是我的人,无需任何条件身份,她亦心甘情愿,何用他人举国相送。”
“她叫玉儿……”瑄离沉默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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