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回想起汪直死前所说的话——“杀我一人无碍,只是苦了两浙百姓,我死之后,此地必定大乱十年!”
事情一件一件对应起来,真相已然就在陆绎面前,他很清楚胡宗宪并没有说谎。
“将夏正送至毛海峰处,是汪直的要求?”陆绎问道。
提到夏正,正戳到胡宗宪的痛处,他深闭起眼,无奈地点了点头:“……是我害了这孩子。”
徐渭狠狠道:“汪直疑心甚重,都督这些年为了请他上岸,可以说是费尽心力,折损得又岂止夏正一人。若不是那个蠢笨如猪的王本固,何至于此!将都督数年心血,毁于一旦。”
陆绎低头看着海防图,沉默片刻,之后道:“我想到军中走一遭,不知可否方便。”
胡宗宪尚在揣测他的用意,徐渭已然明白。
“陆大人是想深入了解倭寇状况,然后再上奏朝廷?”徐渭道。
“正是如此,虽说胡都督为了汪直,费数年心力,但若无有力证据,只怕朝中人还是会误解都督。”陆绎道,“何况圣上那边,也须得呈上详尽的回禀。”
胡宗宪点头道:“此事不难,我的手下俞大猷眼下正在岑港与毛海峰对峙,你若有兴趣,可以去岑港走一遭。你想何时启程?”
“越快越好。”
“明日一早,我派人带你去。”
“如此甚好,多谢都督。”
胡宗宪却仍是忧心忡忡:“难得言渊你处事公正,胡某十分感激,但我担心的是……京城里面,那些言官恐怕不会消停,我在朝中无人帮衬,只怕圣上偏信小人之言。”
陆绎微微一笑:“都督此言差矣,圣上若信了那些人,便不会叫我来走这一遭了。”
“所谓孤鸟难鸣,这朝中无人,终归不是长久之策。”
陆绎似笑非笑:“都督,言下之意是?”
“严嵩严大人那里……”
胡宗宪话才说一半,便被陆绎止住,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画像,展开给胡宗宪看。
“都督可认得此人?”
“罗文龙!”
胡宗宪一下子就认出此人。
“他是都督的下属?”
“是个叛徒,原来曾帮我接近徐海,后来他居然和倭寇混一块儿去了。”胡宗宪狠狠道,“此人对我记恨在心,我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你怎得会有他的画像?”
罗文龙的身份完全在陆绎的意料之中,严世蕃既然要对付胡宗宪,必要会找一个与胡宗宪十分熟悉的人,收集证据也好,制作伪证也好,都能便宜行事。
“据我所知,此人现下就和严世蕃在一起。”陆绎注视着他。
胡宗宪足足楞了好半晌,如梦初醒的同时,一脸的大祸临头:“他在严世蕃身边,莫非是他挑拨严世蕃来整治我?严家何等势力,我岂非是无路可走?”
“都督莫忘了,严家势力再大,这天下还是圣上说了算。”陆绎好意提醒他。
胡宗宪听出他的言外之音:“贤弟的意思是?”
陆绎笑道:“都督不妨静心想一想,也许就有转机了……对了,前几日都督送来的两位姑娘,还有几箱子物件,言渊一直没动过,闲时让人来抬回去吧。眼下这时局,让人钻了空子,说闲话就不好了。”
先前胡宗宪又是美女又是财物相送,为得便是要收买陆绎,让他在折子替自己美言几句,而眼下看来,此事万一落人口实,陆绎便会怀疑收受贿赂,而他自己只会下场更惨,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胡宗宪叹气道:“我马上派人去办此事。”
“多谢都督体谅,言渊先行告辞!”陆绎拱手辞别胡宗宪,转身离开。
徐渭朝胡宗宪道:“我送一送陆大人。”
说罢,他快步追上陆绎。
心中对徐渭甚是尊敬,陆绎放慢脚步,与他缓步同行。
“对了,前几日都督送来的两位姑娘,还有几箱子的东西,先生还是让人接回去为好。”陆绎道。
徐渭点头:“说的是,让陆大人为难了。”
“言渊好奇,当年我爹爹请先生出山,先生拒绝了,为何胡都督请先生,先生就答应了呢?”陆绎问徐渭道。
徐渭道:“我是绍兴人,两浙倭寇横行,我怎好袖手旁观。”
陆绎微笑:“先生高义,非名利可取,言渊佩服。”
“都督在两浙多年,针对倭寇操练兵马,手下颇有几员得力干将。”徐渭道,“我担心的并非仅仅是都督的乌纱帽,而是一旦两浙总督换人,军中必然要大换血,等于数年心血付之东流。如此这般,何年何月才能平定倭乱。”
他停住脚步,转向陆绎,深施一礼,陆绎忙要去扶,他却不动。
“文长这一礼,并非为都督一人,而是为两浙百姓。”
“言渊明白,必当尽力而为。”
陆绎扶起他,沉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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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沈夫人的两次施针,阿锐的伤势已有明显好转,虽还无法下地行走,但已能自己拿勺进食,省却了岑寿许多麻烦。
这日沈夫人照例替他施过针,收拾了医包出来,又唤了今夏去换药。
“今日这药怎得不一样?”今夏诧异问道。
沈夫人将药敷好,用布细心替她包扎起来:“我在里头加了一味药,愈合起来不容易留疤。”
“还是姨对我最好了!”今夏笑道。
丐叔晃过来,打着呵欠插口道:“那是,她天不亮就赶我出城采药去,跑了好些地方才总算找着的。”
“还是现采的药?!”今夏倒未料到沈夫人让丐叔采药去,心中不免受宠若惊,“姨,不用这么麻烦,我这伤又不在脸色,留疤也没人瞧得见,没事。”
沈夫人皱眉道:“你是姑娘家,哪都不能有疤。对了,你手上这是……被蚊子叮的?”
今夏满不在乎地挠挠:“嗯,我特别招蚊子,这屋子里只要有我,比熏艾草还管用。我们衙门的人,夏日里都喜欢和我呆一块儿。”
听着她的话,沈夫人怅然地笑了笑,眼底一片水泽,低低道:“……和姐姐一样……”
“嗯?和谁一样?”今夏奇道。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沈夫人收了心神,勉强笑道:“没什么,我以前也遇见过这样的,回头采点药,弄个香袋挂身上,再配一些方便涂抹的药汁给你。”
“很麻烦么?”
“不麻烦。”
沈夫人起身,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快步离开。
今夏坐着没动,看着沈夫人背影,朝丐叔叹道:“叔,我姨真是菩萨心肠,我被蚊子叮几口而已,她就难过成这样!”
丐叔也觉得有点奇怪:“天没亮就让我给你采药去,采回来又蒸又碾,然后是配药,折腾了好些时候,对我都没这么上心过。你说你那点小伤,至于嘛。”
“叔,你不会是吃醋吧?”今夏狐疑地看着他。
“是啊,我就是吃醋。”丐叔坦荡荡地承认,“她最近成日围着你转,给你换药配药,等她闲了吧,我想陪她出去逛逛西湖,可她惦记着要去买布料,说你成日穿得没个姑娘家的模样,这样不行,说是要给你做几套衣衫……”
今夏张口结舌:“她、她还要给我作衣衫?!”
“你说她现下是不是满脑子只有你的事?”丐叔很有几分委屈,“我靴子破了,她都没发现。”
“没事,我让大杨帮你补靴子。”
今夏一面安慰他,一面心中犯嘀咕,忽听见外间岑福的声音,知晓陆绎回来了,连忙蹦跶着出去寻他。独留下丐叔一人,摇头叹道:“都说女生外向,真是一点不错。”
陆绎正在吩咐岑福:“我明日一早要动身去岑港,你替我准备好行装,因此次是往军中,行装越少越好。”
“胡宗宪为何让你去军中?”
今夏瘸着腿蹦跶出来,诧异问道。
“是我提出来的,到军中去方便详尽了解沿海倭寇的局势。”陆绎答道。
岑寿也迎了出来:“大公子,您要去军中,我随您一起去。”
“不用,军中比不得别处,我只带岑福一人。明日,你护送淳于姑娘往新河城祭祖。”陆绎吩咐道。
今夏忙问道:“我和大杨呢?”
“你们走官道往新河城,过些时日,我过去与你们会合。”陆绎说罢,便先回房更衣。
众人散开,今夏尚在原地颦眉思量,丐叔过来挪揄她:“丫头,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她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舍不得我乖孙儿呀。”
今夏白了他一眼,不理会,蹦跶着往陆绎房中去。
☆、第一百章
“大人;莫非你应承了胡宗宪要帮他?”
她连门都来不及敲,直接推门进去问道。
陆绎披上家常衣袍;侧头问道:“你为何这么想?”
“你往军中去;必定需要胡宗宪的首肯。反之;他既然答应让你往军中,必定是相信你会帮他。”今夏眉头紧皱;“今早,他邀你过府;是为了胁迫你么?还是……”
陆绎温和笑道:“你不用再猜,都不是,他并未胁迫于我,只是我想详尽了解现下沿海倭寇的局势。”
今夏疑惑地看着他:“哥哥,你不查他私通倭寇之事了?”
“去军中正是为了此事,若他只是想用计引汪直上岸,加以控制,那么与汪直死前的话对应得上。我就是想证实这点。”
“证实?”今夏何等聪明,立时猜到,“他亲口对你说,他是对汪直用计?”
陆绎点头。
“这只老狐狸!”她狠狠道,“我明白了,他见杀你不成,拦不住我们查他的底细,所以又准备了这套说辞来骗你。哥哥,你可不能中他的计!”
陆绎好笑道:“之前,你不是也猜测他对汪直用计么?”
“我是这么猜过,可……你莫忘了,昨夜他还想杀你,今日就对你和盘托出,可信么?再说军中都是他的人,刀枪环立,他一道密令,便可让人害你性命,我觉得实在危险得很。”
“会,眼下他的靠山已倒,严家也指望不上,唯一的一线生机就在我身上,他只会拿我当救命稻草,哪里还舍得害我。”陆绎捏捏她的脸颊,笑道,“你不必担心我,明日你们一路往新河城,路上须得谨慎小心。好在你还瘸着,倒也惹不出什么事来,我总算放心些。”
今夏朝他呲牙,得意洋洋道:“……我姨说了,伤口已经愈合,再过两日我就能行动自如。”
“沈夫人的医术果然非同一般。”
“那是,我姨对我真是没话说。”今夏想起来就觉得心里暖暖的,“我叔说,她还特地上街裁布料,想给我做衣衫。还有,今儿她就看见我身上被蚊子叮了好几处,居然难过得掉眼泪,你说怪不怪?我娘都没这么心疼过我。”
听了这话,陆绎确实觉得奇怪:“是不是她觉得与你特别投缘?”
“我也不知晓,可总觉得无功不受禄,心里没底。”
今夏幽幽地叹了口气。
沈夫人之前突然肯留下来,陆绎就已经觉得奇怪,眼下她又无缘无故对今夏这么好,更让他觉得诧异。他仔细回想,问今夏道:“我记得,沈夫人愿意留下来,是因为你和杨岳请她吃了顿饭,席间你们可是说了什么?”
“说了润饼,福建特色什么的……”今夏努力回想,“大杨说因为头儿也喜欢吃,对了,她听了头儿的名字后,说有位故人在京城,名字和头儿差不多,可惜是同音不同字。我说我可以帮她寻故人,然后……然后她的样子就古怪得很。”
“莫非与杨前辈有关?”
“会不会头儿就是她的故人,可她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敢明说。”今夏猜测道,“所以她看我是头儿的徒儿,对我就格外好。”
“若是如此,她应该对杨岳更好才对。”陆绎问道,“她对杨岳如何?”
“……夸他菜做的好,别的好像就没有了。”
陆绎偏头看她,作思量状:“如此说来,应该是她看上你天资聪慧,伶俐可人。”
闻言,今夏着实受用得很,笑如春花:“哪里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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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沈夫人至灶间熬药时,正巧遇见杨岳在里面揉面。
“还没用饭?”她问。
杨岳笑了笑:“这不是明日就要往新河城去么,我想烙些饼备着路上吃。”
“你怎得不吩咐店小二备着。”
“还是自己烙的饼瓷实些,再说今夏也爱吃这个。”杨岳边揉边答道,“往日我们出公差,都得烙好些饼带在身上。”
“你对今夏可真好。”
将药材放入药罐中,沈夫人边舀水边看向他。
杨岳笑道:“自家人嘛,没什么好不好的,我们俩从小在一块儿长大,她就跟我亲妹子一个样。”
“听今夏说,你爹爹对她也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