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一炷香功夫,这场蛇群的饕餮盛宴渐行渐远,没有蛇再来理会树上的他们,连赤蟒也不知隐没到何处打嗝去了。
待一切归于平静,陆绎跃下树来。今夏也跟着跳下来,却因为脑袋尚昏沉沉而摔了个跟头,正跌在尾椎骨上,疼得她直呲牙,又不好意思伸手去揉。
“你这轻功……疼?”陆绎问。
她尴尬点点头。
“有金甲神人护佑,还会疼?”他轻描淡写地讥讽一句,抬脚便走。
今夏耸耸肩,刚刚死里逃生,心情着实好得很,也不与他作一般见识。快走几步,追上他,两人并肩行出桃花林。
随着腹中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向四肢扩散,加上出了桃花林的瘴气范围,今夏脑子混沌渐渐消散,泛回几分清明,方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大人!”她急走至他身前,焦切问道:“昨日,是您救了我?”
陆绎停住脚步,面上神情看不出任何情绪,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为何这般问?”
“你方才给我吃的药,和我昨日所服药丸一模一样。”
“这药名唤紫炎,乃宫中所配制,市面上买不到。”陆绎顿了下,看着她,“但据我所知,锦衣卫中有此药者,就不下二十人。”
今夏楞了楞:“您是说,昨日救我者,另有其人,且很可能也是一名锦衣卫?”
“我可没这么说。”
他慢悠悠道。
“那您是什么意思?”今夏不解。
“救你的人可能是我,也可能是别人。”他瞥她一眼,“你是六扇门的捕快,不需要我教你怎么查案,可也不能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都弄不明白吧。”
今夏干瞪着他,着实很想掐着他脖子,让他把实情痛痛快快吐出来。
应该不是他,要不然他干嘛不承认?她暗自心道:这姓陆的最爱挟持人,这么现成的让人对他感恩戴德的好事,他没道理不认,嗯,肯定不是他!
正思量着,她又听见陆绎的声音。
“不管昨日是不是我,今日总是我救了你一条命,你莫再糊里糊涂地弄混了。”
“啊?!”今夏楞了楞,“可、可、可刚刚你差点就丢下我自己走了。”
陆绎面不改色地提醒她道:“你莫忘了,之前那条蛇在你身后时,是谁帮你逃过一劫。要不然,现下你就该和那头野猪一块儿呆着。”
和野猪一块儿呆着?在蛇腹里么?今夏默了默。
不过,他说得倒是没错。
今夏深吸口气,恭恭敬敬地抱拳道:“大人救命之恩,卑职没齿难忘,来世结草衔环、执鞭坠镫……”
陆绎打断她道:“别等来世了,这辈子想着还就行。”
“……大人,在我心目中,您一直是境界很高的人。我以为您会说:区区小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你的性命,你觉得是小事?”陆绎反问她。
今夏只能道:“当然、当然不是。”
“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陆绎将身体欺近她,慢悠悠道,“你,千万,想着还啊。”
“……卑职明白。”
今夏行去牵自己的马,一路走一路想,忽然发觉不对劲的地方,牵着马回来朝陆绎道:“大人,卑职还有一点点异议——那条蛇本来就没打算直接吃掉我们,就算您那会儿不拽着我跑,它也只会喷毒瘴,所以,那个那个……不能算救命之恩吧?”
陆绎静默片刻,淡淡问道:“你知道紫炎在黑市上卖多少银子一颗么?”
今夏静默片刻,转瞬堆出笑脸,点头哈腰道:“恩公劳累,快请上马,卑职为您牵马如何?”
陆绎颔首,也不啰嗦,翻身便上马。
今夏牵着马匹,心中自是叹了又叹,想不到会欠下他的恩情,若是旁人倒也罢了,怎得偏偏是陆绎。此人惯是会拿捏人的,如今凭借此恩,还不知将来要她去水里火里怎生折腾。待一口长气叹罢,她复抖擞精神,心道:凭他怎样,终归还有条命可以还,小爷只管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报了他这份恩情便是,怕他作甚!
☆、第四十章
她正想着;山脚西侧拐出一大队人;马拉车上架着一面大鼓;旁边还有诸多人手中拿着铜锣。
方才在桃花林中听见的那些动静,难道是他们弄出来的?今夏诧异地迎上前,朝领头那人先施了一礼;问道:“这位大叔;失礼了。方才我二人在桃花林中;听到锣鼓声;可是你等所敲?”
领头者是位留着花白胡须的老者,听说他二人方才在桃花林中,也骇了一跳,上上下下打量他们,见他们全须全尾的,才松了口气问道:“你二人在桃花林中?怎么没遇见蛇吗?”
“遇见了,后来听见锣鼓声,蛇就全跑了。那些野猪和野兔是怎么回事?”
“哦,这是此地的风俗。每年惊蛰和白露过后,用锣鼓声将附近野地里的野猪和野兔赶入桃花林中,林中的桃花仙享用过后,就能保佑附近村子一年平安,不受蛇害。你们在林中居然能全身而退,定是桃花仙保佑啊。”
今夏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我们还见着了,仙者一身红衣蟒袍,置身紫红祥云中。”
马背上的陆绎默了默,总算是没接话。
老者惊喜交加:“未想到两位这么大福分,居然能见到桃花仙!”
今夏笑眯眯继续侃侃而谈:“仙者面目特别慈祥,特别亲切,还和我们说了好多好多话呢……”
见她瞎话信口就来,陆绎生怕她胡诌得太离谱,打断她朝老者道:“只可惜仙凡有别,我们又天资愚钝,一句都没听懂。”
“谁说的……”今夏迫于陆绎的重咳,只得改口道,“谁说不是呢,太可惜了。”
白须老者赞叹道:“两位果然是有大福气的人,之前入林者非死即伤,两位不仅没事还见到仙者,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可喜可贺啊!”
“多谢多谢。虽然我听不懂仙者的话,但看得出仙者十分喜爱锣鼓声,此风俗一定要保持下去呀。”
今夏辞过白须老者,牵着马继续前行,算是把事情想明白了:惊蛰过后,蛇虫苏醒,正是最饿的时候,村民将野猪野兔赶入林中,避免了群蛇外出觅食伤人。今日还真是机缘巧合,要不然只怕她此时此刻已经葬身蛇腹。
“大人,咱们的运气可真不错!”她笑嘻嘻回头朝陆绎道。
陆绎更正道:“是你的运气不错。”
“……”
牵着马儿,今夏回首望那漫烂桃花,想起今日遭遇,有感而发道:“小爷就知道小爷命大!……桃花坞上桃花庵,桃花庵内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却把桃花换酒钱……”
白坯土一钱半,白芷取浮者去皮、一两,碎珠子五分,麝香一字,轻粉二钱,鹰条五钱,密陀僧火煅七次、一两,金箔五片,银箔五片,朱砂五钱,片脑少许。将以上研为细末,再用上等定粉入玉簪花开头中,蒸,花青黑色为度。取出将两者配兑,则得珠子粉。
镜中,翟兰叶取了珠子粉倒在掌心之中,丫鬟用银挑子点了点水,香粉在掌心化开,细细抹上双颊。
“桂儿,你看我是不是比从前憔悴多了。”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像在审视一件瓷器,不放过任何一点瑕疵。
丫鬟抿嘴笑道:“哪有,要我说,姑娘从前神态间还有些孩子模样,现下脱了稚气,更胜从前。”
手指轻抚上面颊上微微闪烁的芒泽,镜中人颊色艳丽,整个脸庞光彩生辉,却仍是一脸不确定。
“可,若他就是喜欢孩子模样,怎么办?”
“那不能够……姑娘,你也太操心了。”丫鬟替她复理了理鬓角的发丝,“要我说,男人都是一样的,姑娘这样的品性相貌,凭他是谁,就没有不倾倒的。”
翟兰叶取了眉笔,幽幽叹道:“你不懂,他与那些个人都不一样。”说罢,看向镜中,复将柳眉细细描过。
丫鬟见状,知道再怎么劝也无用,笑着摇摇头,问道:“姑娘,昨儿你挑出的三件衣裳,我都仔细熨过了,只是姑娘到底要穿哪件呢?”
翟兰叶回身望向搭在黄花梨灵芝纹衣架上的三件衣裳,心中揣测着他的喜好,一时也难以决断……
“这几件都是今年开春新裁的衣裳,银红这件我觉得就不错,穿着衬得人也娇媚。”丫鬟看着翟兰叶的神色,又指着另一件道,“这件天青的如何,摸着又软厚又轻密……”
翟兰叶仍是摇头,吩咐道:“……你去把箱底那件秋香色的长袄拿来。”
丫鬟依言去了,一会儿取了来:“这件倒是崭新的,只是上头的花色样子也不时兴了,姑娘莫不是要穿它?”
接过长袄,用手指细细摩挲过绣纹针脚,翟兰叶静静地端坐束腰鼓凳上,眉间若蹙,似陷入了深深地思量之中。丫鬟素日看惯她这模样,由得她出神发呆,并不打扰她。
直过了半日,自鸣钟“啾啾”叫了几声,翟兰叶方如梦初醒,下定决心起身,自言自语道:“就是它了,我虽不敢奢望,但若他……”虽未再说下去,她双颊却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眉目间含羞带怯,尽显小女儿娇态。
沈氏医馆,后院。
“什么!你又去了!”
若不是双手还搅着面粉,生怕弄脏了,杨岳就直接揪她的耳朵了。
“你小声点,别嚷嚷呀。”今夏安抚他,“小爷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嘛,什么事都没有。你听我说,那对男女不是我的幻觉,我找到那女子的脚印了。”
杨岳诧异道:“脚印?你不是说那女子已经死了,没找到人么?”
今夏摇头,皱眉道:“我也觉得奇怪,我印象中男子的位置却没有脚印,但被重物压过,男子的脚印出现在旁边,是不是很奇怪?”
“那个男人没死,然后抱着女人离开了桃花林?”杨岳揣测着。
“还有一种可能……”今夏叹口气道,“那就是,两人都葬身蛇腹。你没见过那条蛇,简直是太大了,大得能把一头野猪生吞下去,还有它的徒子徒孙们,扭啊扭啊扭啊,一想起来我就起鸡皮疙瘩。”
“你还遇见蛇了?!这会儿的蛇刚醒,最凶了。”
“要不说小爷命大呢,自有金甲神人护佑……你倒是快点,我等着吃面条呢,记得卧个鸡蛋啊,我先看看头儿去。”
今夏赶在杨岳教训之前闪了出去,一溜烟到了杨程万所住厢房,在门外恭恭敬敬唤了声,待听见里头的杨程万应了,方才推门入内。
“头儿,好点了?闷不闷,要不要我去搜罗些闲书来给您解闷。”她搬了个小条凳往床前一坐,笑眯眯看着杨程万。
打小看着这孩子长大的,见她笑成这样,杨程万微眯了眼睛,问道:“在外头闯祸了还是惹事了,这么心虚?”
“看您说得,您在这里养着伤,我哪能干那些让您操心的事,我有那么不懂事吗。”今夏看杨程万神情,主动道,“得得得,我告诉您就是了,这两天也没什么事,就是桃花林里头发现一对男女,那女子……”她嘚吧嘚吧将事情都说了一遍,理所当然隐去了桃花林中有毒瘴和蛇的事情。
听罢,杨程万眉头深皱,复问道:“你方才说,那女子是赤足,而男子所在位置则有被重物所压的痕迹。”
“嗯。”今夏点头,“所以我才觉得这事透着蹊跷。”
“你将女子脚印和重物压过的痕迹画出来给我看,形状位置不可有误。”他吩咐道。
“哦。”
尽管不明头儿的用意,今夏仍是乖乖寻医童借来笔墨纸砚,伏在桌上将图依照原样画了出来,吹干墨迹之后递给杨程万。
杨程万看了片刻,又问道:“那男子可有何异样?”
“当时林中有雾气,看得并不分明,但隐约间我记得那男子的胳膊很别扭,像是被人硬扳的一般,”今夏犹豫片刻,“说起来,还有件怪事,那夜与谢霄在七分阁,我从窗口望见一艘画舫上也有一对相拥男女,其中那男子的胳膊也是这般,莫非是同一个人?”
杨程万沉默了良久,才道:“这不是人。”
“嗯?不是人?”今夏诧异道。
“以前有种刑具,就像一具直立的棺材,里头布满三寸长的尖刺,人入内后将棺材板钉死,尖刺入体,血一点一点流尽,如此折磨,里头的人要过两三日才会气绝。”
杨程万平静的讲述反倒让今夏愈发觉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这玩意儿谁想出来的,这得多大仇,忒狠了。”她啧啧道。
“后来有人把它改良,将之做成一个人偶,体内暗藏尖刺。这人偶将人拥入怀中之时,双臂收缩,体内机括启动,尖刺弹出,刺入人体要害。此物唤为‘爱别离’,”杨程万顿了下,“我方才看你所画之图,那痕迹正是放置‘爱别离’所留的痕迹。”
今夏已是不寒而栗,喃喃道:“佛家八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