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看着陆绎,不知怎得,她虽然还被倭寇制住,但心中已无丝毫慌张。
“放了她,我可以让你们三招。”陆绎面容冷峻,朝倭寇道。
眼看董三被踢得动惮不得,伏在地上,只剩下出气的份儿,三名倭寇虽不认得陆绎,但也知晓来了高手,不易对付。除了小贼钳制住今夏,其他两名倭寇皆是东洋人,拔出长刀,齐齐攻向陆绎。
今夏担心陆绎肩上的伤还未痊愈,却见他侧身翩然避过,借刀挡刀,紧接着一拳正击打在倭寇腋窝。此处被重击,倭寇整条胳膊都觉得废了一般,被他夺过东洋刀,白刃过处,鲜血溅出,倭寇已然倒地丧命。
那小贼见状,自知不是陆绎的对手,只能制造机会逃走。他手里拽着今夏,趁着陆绎还在和另一名倭寇交手,骤然把她往城墙凹处推下去。今夏猝不及防,仅能用手指死死扣住砖缝,整个身体悬空……
见今夏被推下去,陆绎大惊,抢上前要救她。另一倭寇长刀挥砍凶猛,他一时无法过去,看见地上铁链,遂用脚挑起,将铁链一端抛给今夏。
那铁链粗如成人手臂,要拖动已然不易,更别说要抛起来,而陆绎臂上尚有伤,更是艰难。
而此时,由于砖缝太小,今夏手指已经吃不住劲,身体滑下一截,整个人眼看就要坠下去,正好铁链抛至,又听见陆绎的声音“抓住!”,她赶忙抓住铁链,奋力往上爬。
那小贼见有机可乘,反倒不逃了,拾起董三的长匕首就朝陆绎刺来。陆绎一手拽住铁链,一手与倭寇相搏,以一对二。
由于城墙阻挡,陆绎看不见今夏状况,只知她已经抓住铁链,生怕再有变故,逼开倭寇些许,力灌手臂,用力一拽铁链,今夏整个人随铁链腾空飞起,正好跌落到城墙之上。见到今夏安然无恙,他骤松口气,腾出手对付倭寇,接连几招,便将倭寇毙在掌下。
“陆大人……”今夏担心着他伤势,却估摸他不愿理睬自己,“多谢救命之恩!”
陆绎却连话都不说,转头就走。
那铁链着实太沉,他方才将铁链甩起,已是拼劲全身内力,此时胸中气闷难当,直至走到阶梯拐弯处,他再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扶墙定了定神,生怕被今夏发现异样,勉强快步离开。
今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本能地先检查过几名倭寇的尸首,才缓步往城墙下走去,行至台阶时,看见地上的鲜血,顿时愣住……
回到别院之后,她问岑寿后得知陆绎已经回来,可一直呆在屋内不出来。估计他是受了内伤,今夏心中忧虑,踌躇许久之后,忍不住还是去叩了叩陆绎的房门。
“陆大人,您是不是受伤了?要不要紧?”
过了片刻,里头传来陆绎的声音:“没有。走开。”
今夏无法,但也不放心走开,默默行到窗下,蹲□子,抱膝等待着,想着万一陆绎在里面有事,自己好及时帮上他。
屋内,陆绎打坐调息之后,靠坐在床上合目休息,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之间,他复来到城墙之上,又一次看着今夏被抛下城墙,只是这次,他却来不及去救她……
她重重地落下,身下迅速绽开鲜血,殷红触目。
他被惊得猛然坐起,胸膛起伏不定地喘着气。
今夏!
这是梦?还是真的?他一时竟然无法分辨,翻身下床,推开房门,急切地想找个人问清楚。
“陆大人?”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很轻,很谨慎。
他转过头,看见今夏正站起身来,不甚自在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我、我只是生怕你受了内伤,毕竟是为了救我……”
她话未说完,下一刻,已经被陆绎紧紧地拥入怀中,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剧烈不安的心跳,微微颤抖的双臂。
她还在!没死!
顾不得臂上的伤口,陆绎收拢双臂,感受着怀中温暖带给自己的安宁。
两人静静相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重重喝道:
“夏儿!”
这个声音,很熟悉。
陆绎稍许松开今夏,两人转过头,看见沉沉暮色中站着一人,眉目严厉,正是杨程万。
☆、第一百二十九章
杨程万的腿伤还未痊愈;按理说是不该行走,更不应长途跋涉,但他一接到杨岳的信;就不顾谢百里的劝说,径直赶往新河城。而在别院内;见到今夏与陆绎相拥的一幕;对他而言;更是雪上加霜。事态比他所能想到的,似还要严重得多。
“头儿;您怎得来了?”今夏惊讶道,“您的腿好了?”
杨岳在杨程万身后朝她紧打手势,示意她别乱说话。
杨程万压根就不搭理她,按规矩朝陆绎拱手施礼,语气却甚是生硬:“陆大人,劣徒不知分寸,越逾之处,还请见谅。”
陆绎注视着杨程万,沉声问道:“杨捕头,您为何会来新河城?”
“两个孩子毕竟年轻,听说倭寇闹得凶,我一把老骨头闲来无事,就过来看看。”杨程万转向今夏,“……夏儿,你随我过来。”
“哦。”
今夏不敢违背,只得跟过去,不放心地回首望了陆绎一眼,后者只是深深地望着她。她朝他笑了笑,才与杨岳扶着杨程万回到杨岳屋内。
“夏儿,你可知错?!”杨程万刚坐下便朝今夏怒道,又喝斥杨岳,“你跪下!”
杨岳扑通就跪下,今夏虽觉得自己没什么错,可若跪一跪就能让头儿消气,也划算得很,便也跟着跪下。
“临行前,我要你看好夏儿,你到底都做什么去了!”杨程万朝杨岳怒道。
今夏忍不住插嘴:“头儿,我不是好端端的么?又没不是缺胳膊少腿。大杨他把我看得挺好的。”虽说方才情景被头儿撞见,不免有些许尴尬,但她心中坦荡荡的,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你还敢说,方才、方才……姑娘家要知羞耻,陆绎是何等身份,你怎得能与他搅和不清!”杨岳气得手直抖,“你这样,让我对你娘怎么交代……”
正说着,外间有人敲门,两人都跪在地上不敢动,直到杨岳看见爹爹点了点头,才忙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沈夫人。
杨程万看见沈夫人,不由怔住,一时竟不敢相认。
两人已经多年未见,更不消说各自经历变故,两鬓悄染淡淡风霜,早已不是当年模样。尤其以杨程万为甚,他入过诏狱,断了腿,在六扇门虽算不上委曲求全,但也是不受重用,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杨立犹如天壤之别。
“姨!”没有头儿的吩咐,今夏不敢起来,跪着唤了声,“这是我家头儿,我常跟您说的。”
听见今夏如此清脆的唤了一声“姨”,杨程万身子微震,双唇颤抖了几下,才说出话来:“她……她唤你姨?!”
沈夫人迈进屋来,抖声道:“是!她唤我姨。”
“你当真还活着?!”杨程万道,“当年,我听说你竟然冒险行刺严世蕃,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
沈夫人含泪摇头:“没有,有人把我救了。当年我到京城寻你,可听说你被关进了诏狱,已无活路,后来你是怎么出来的?”
两人这一问一答,把今夏和杨岳都给听呆了。
“姨,您认得头儿?你们俩是旧识?”今夏好奇问道。
沈夫人转头看向今夏,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脸,朝杨程万道:“我得替姐姐谢谢你,这些年把这孩子照顾得很好,还教了她功夫。”
今夏愈发听得一头雾水:“啊?”
杨程万连连摇头:“不,她原该更好才对,是我没本事。”
“头儿、姨,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见杨程万没有否认,沈夫人便已经可以完全确认这件事,转向今夏,泪水禁不住滑落:“孩子,我是你的亲姨!你唤我一声姨,还真的唤对了。”
今夏楞了楞,奇道:“我娘家里倒是有两个姐妹,可我都见过,莫非您是打小就被送走的?”
“傻孩子,我说的不是你的养父母,而是你的生身父母。你的亲娘是我的亲姐姐,打小被送走的人是你。”沈夫人朝她道。
“……”今夏花了一会儿功夫才把这句话听进去,“头儿,这是真的?您也知晓这事?”
这件事情深藏在杨程万心中多年,时至今日,今夏竟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见沈夫人,他才点了点头,承认道:“当年,你娘把你托付给了我。”
今夏还是不甚相信:“可收养我的不是您呀?”
“杨大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会被关进诏狱?”沈夫人问道。
杨程万长叹口气,这才将当年事情一一道来。
十年前,杨程万身为锦衣卫,和锦衣卫经历沈炼,两人都颇受陆炳重用。那时节,杨程万也曾意气风发、也曾雄心壮志、也曾野心勃勃,想要在发奋进取,虽及不上陆炳,但也想要在朝中占一席之地。
杨程万与沈鍊并不相同。沈鍊原本是县令,为官清廉,颇著政绩,但从不阿谀逢迎,加上秉性耿直,每每酒后龇龉权贵,而后被贬为锦衣卫。陆炳欣赏沈鍊傲骨铮铮,对他颇为青睐。虽被贬官,但沈鍊不改其为人,每每伤怀国事。杨程万只觉得他过于迂腐,两人完全谈不来。
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
杨程万不喜夏言、不喜夏长青,但他绝不希望夏家出事,因为她现下是夏夫人。重重迹象表明,在严嵩操作下,倒夏言势头颇为凶猛,他寻了由头往南京办差,悄悄去见了夏长青夫妇,请他们千万小心,那也是杨程万第一次见到今夏。夏长青却知覆巢之下无完卵,唯一舍不得是自己年仅五岁的女儿,遂与杨程万定下一计。
上元灯节,他们会带孩子上街观灯,然后派人抱走孩子,暂时安置下来,谎称孩子走丢。若来日出了事,就请杨程万将孩子偷偷送去给夏夫人的妹妹,托付于她。若无事,便可称孩子寻回。
此计原本设定得甚是妥当,但没想到,京中却出了事情,严嵩收到风声,有人在暗地里给夏言通风报信,且又有人说杨程万见过夏长青。严嵩疑心通风报信者是杨程万,遂将他关入诏狱,严刑拷问,杨程万知晓严嵩没有证据,只咬紧牙关,否认到底。
就在这时,沈鍊站了出来,向陆炳坦诚是他在向夏言报信,并且拿出弹劾严嵩的十罪疏,不听陆炳劝阻,毅然上疏历数严党专擅国事,排斥异己,遍引私人居要地,吞没军饷,战备废弛,致东南倭患猖獗,北方俺答寇掠京畿。要求严正典刑,借以纠正“人心纪纲,败坏难言”。
沈鍊此举,换来的是廷杖数十,贬至保安州为民。而杨程万则拖着断腿,放出诏狱,陆炳对他心怀愧疚,想让他官复原职,却被他婉言谢绝。此时夏言已因仇鸾弹劾而被斩,夏家被抄家,沈家也被抄了家。此前抱走孩子的人因担心受牵连,将孩子卖给了人牙子,杨程万只得暗暗探访,最后才查到这孩子被袁氏夫妇领养。
那日,在大街上见到小小的今夏时,杨程万心头大石终于放下,眼中一片湿润。此后数年,他搬到袁家所住的街上,一直照顾着她,教授武功,直至现下。
听罢一段长长的、曲折的、就像是发生在别人家的故事,今夏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楞了好半日,才迟疑问道:“头儿,您是说那个、那个夏家的孩子,是我?!”
杨程万看着她,点了点头。
“……会不会您认错了?”今夏还是觉得不太可能,“前首辅是我祖父?您看我哪里像首辅家出来的人?”
“你这孩子!”沈夫人拉她的手去摸下巴处的小疤,问道,“还记得这个伤疤怎么来得么?”
今夏摸了摸,摇摇头:“不记得了,我常与人打架,从小打到大,有伤疤不稀奇。”
“姐姐说你打小就顽皮,这是磕在花盆边上伤着的。”沈夫人对她道,“再说,你这眉眼,笑起来的模样,与姐姐都神似得很。”
杨程万朝今夏道:“你不必怀疑,那年我在夏家见过你,自然认得出你。”
“……真是我。”
这个事情对于今夏来说着实有点惊吓,她深吸口气,再长长吐了一口气,反复数次,转头看向杨岳:“大杨,你也知晓?”
杨岳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也是刚刚才知晓。”
“哦。”
突然之间多出一个夏言孙女的身份,让她有点无所适从,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该如何自处,颦眉思量半晌,问杨程万道:“是严嵩害了夏言,也就是我祖父,所以他算是我仇家吧?”
杨程万点点头。
“原来我还有仇家。”今夏喃喃自语着,五、六岁之前的事情她已然忘得差不多,对生身父母也无记忆,所以这血海深仇对她而言,就像是别人家的事情,她着实很难感同身受。
“夏言一案,不管是夏言一家,你的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