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华在屋中见他呆呆站在崖边,瑟瑟寒风吹起他的衣裾,雪花落在他的身上,不一会儿便似乎隐在皑皑雪地间,她犹豫片刻,便披了棉袄,悄悄走到他身边,见他静静望着远处,目光迷茫,不禁出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思羽闻声,也不转头,良久方缓缓道:“我一直在想,当日北征之时,放走脱木尔,究竟是对是错?我以前总认为自己是对的,”苦笑两声,又道:“可如今也不能肯定了,也许当日我真不该放走他。”
远华不出声,想了片刻,便问:“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做吗?”思羽想不到她会这样问,凝神思索片刻,便道:“我还是会放走他救下沐青。”
远华笑道:“若是我,也会这么做。”思羽转头看她,只见她面上浮现着甜甜的笑意,雪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的双颊还留着淡淡的红晕,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我也不懂什么道理,我只知道,我万万不能看着别人在我面前失去性命,若我可以救他,便要拼尽全力。”思羽微微一笑:“若是一个蒙古人在你面前,你也会救他么?”
远华正色道:“若他并未做过什么十恶不赦、不可原谅的坏事,为何不能?”思羽默然,半晌方悠悠道:“也许我应该在他放了沐青后再追上他?”
远华笑道:“他背信弃义是他的事,你何苦学他?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罢,既然已经发生了,再去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你若真觉得当日做得不够妥当,便要想办法如何去弥补,你老念着过去,难道就能想出更好的法子?”
思羽细细思索一番,心下倒也深以为然,面上却笑道:“你说的也有理,不过照你这么说,岂不是人人犯了错误都可不必内疚,只需想出弥补的法子便可心安理得?”
远华收了面上笑容,转身便走,一面道:“就当我没说过,你自己慢慢想罢。”
思羽含笑看着她,见她臃肿的背影消失在门边,方转头回望那弯月牙,他自扬州听闻此事以来,心中就一直苦苦追思,此刻回味她的话语,只觉得多日的苦恼竟随着这雪花,纷纷扬扬飘洒开去,心头一阵轻松,寒风迎面扑来,却也不觉得寒冷。
边关(2)
边关(2)
琅琅玉阶,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雪,被凌乱的脚步踏碎了,溅上点点泥浆,便似白玉蒙尘,不复完璧,朱恃默默自奉天殿出来,扑面刮来一阵寒风,便有些气息不稳,他紧紧身上衣衫,正待加快脚步,却听身后朱暄唤道:“皇兄请留步!”
朱恃只得驻足,朱暄几步赶上前来,见他眉头紧锁,心下暗自得意,便笑道:“皇兄可还是为了边关之事担忧?当初皇兄也定是看重棠将军之能才一力保荐他去镇守边关,怎么如今反倒担起心来了?”朱恃听他语带嘲讽,面上一副自得之色,便淡淡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四弟不是即刻便要出发去边关了么?棠将军虽经验尚浅,只要能守得边关一月,待四弟一到,我自然也便安枕无忧了。”
朱暄洋洋得意:“父皇终于准我出征了,我此去定要擒住那脱木尔,砍下他首级献给父皇。”朱恃点头道:“那便等四弟的好消息了。”
正说间,朱定双手拢在袖中,闲闲自殿内出来,远远望见两人,顿了顿脚步,便将头一转,从殿前长廊去了,朱暄笑道:“三哥怕还是有些不自在,待我出征回来,咱们兄弟好好聚上一聚,可不要生了嫌隙才是。”
朱恃便只一笑,也不答话,向朱暄略一点头,便沿阶而下,朱暄道:“皇兄慢走。”回转身追上朱定,道:“天下绝色女子多得是,三哥这是何苦?他如今毕竟还是太子,也不可太轻慢了。”朱定恨恨道:“若不是他半路里横插过来,凌云织早就是我的人了。”朱暄笑道:“昨日我那里倒是新送来了几个娇俏的女子,三哥不如随我去看看,有中意的便带回去可好?”朱定方面现喜色,道:“还是你我兄弟要好。”
朱恃回至寝宫,孟扶已在门前相候,见他进来,忙赶上前将一个暖手炉递到他手上,朱恃问道:“沐青那边怎样?”孟扶点头:“殿下放心,一切都好。”朱恃便道:“今夜掌灯时分,你将他带进来,我已安排好,到时带他去面见父皇。”孟扶应了,抬首见他面无表情,立在门边默默思索,犹豫了片刻,便小心翼翼道:“太子妃刚从皇后宫里回来,好像有些不对……”
朱恃一惊,忙向云织房中赶去,进了秋雁园,只见云织一身藕色衣裙,披了一件同色披风,正在园中指挥宫人将一箱东西从房中搬出。这秋雁园当日按照云织所好由工匠造了几只形态各异的石雕大雁,分立在山石亭台之上,她此刻正倚在一只石雁下,园中白雪皑皑,反射出刺目的光线,便模糊了她纤瘦的身影边缘,淡淡晕染开去,似真似幻,仿佛便要随同那只石雁一并羽化登仙而去。
朱恃一瞬间觉得有些恍惚,便停步不前,云织听见脚步声,回身一望,见他正静静地看着自己,便道:“方才在母后那说起祝寿的事儿,我竟忘了准备贺礼,也不知道这时准备还来得及不?”
朱恃收回目光,上前细看她箱中的东西,笑道:“你带进来的东西怕是没有母后喜欢的,我早让孟扶备下了,一会让他给你送过来。”顿了顿,轻声问道:“今日母后又给你气受了?”
云织默然摇了摇头,朱恃拿起箱中一副山水画展开细看,看了半晌,云织终忍不住道:“今日母后问起你的饮食起居,我答不出来,母后便训了我几句,倒也没重说。”
朱恃将画卷起放入箱中,直起身子,吩咐宫人将箱子抬回屋中,方转头看着云织:“一会还是让孟扶细细说给你罢,母后日后若再问起,也好应对过去。”云织不语,朱恃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笑道:“也只是面上的功夫罢了,你再委屈一段时日,待日后思羽回了京,我总会想办法让你二人团聚。”
云织心中一阵酸苦交织,将头低下,只来回摆弄腰间衣带,朱恃转开目光,望着园中那几只展翅欲飞的大雁,悠悠道:“若当日知道思羽还在人世,我断不会如此莽撞,你心中可会怨我?”云织摇头苦笑:“我怎会怪你?若不是你,我早就……”朱恃止住她的话,道:“如此我也便放心了,只是你近来消瘦了许多,我已让太医给你开了张方子,你好好调养一下,母后那边若有什么事儿,尽管说与我知,不必顾虑什么。”
云织心下乱成一团,只默默点头,园中寒风沥沥,她的发间粘了几片枯叶,朱恃不由上前替她拈起,云织见他抬手向自己头上拂来,心中一慌,不由退后一步,他愣了片刻,方收了手,摊开手掌,那几片枯叶便轻轻飘落在雪地上,他自嘲一笑,便转身出去了。
云织茫然无措,只立在园中,凝目望着雪地上那几片枯黄的败叶。不多会儿,抬头见孟扶已捧了一个匣子进园来,忙迎上前去,孟扶笑道:“殿下要老奴将准备的贺礼给娘娘送过来,娘娘看看,可合意不?”云织接过,见是紫檀木精雕细琢的一个精巧匣子,打开一看,内中置了一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在日光下色泽温润柔和,一望便知价值不菲,她心下感激,便笑道:“有劳公公了。”
孟扶道:“殿下一月前就吩咐老奴备下了,娘娘别怪老奴多嘴,老奴自小在殿下身前伺候,还从未见过殿下对别人如此上心过……”云织闻言有些诧异,却又觉得心头掠过一丝暖意,抬头见孟扶欲言又止,便合上匣子,嫣然笑道:“殿下平日有什么喜好,还望公公相告。”孟扶喜道:“自当尽力。”
大雪接连落了几天,终于停住了。自崖上望下去,但见四处松林银装素裹,正中一片莽莽银海中,隐隐可见万众将士正在排兵布阵,思羽站在崖边,目不转睛看着蝼蚁般的人群在雪地上密密麻麻,蜿蜒蠕动,不觉渐渐皱紧了眉头。
待到黄昏时分,练兵群众散去,他方才回转屋内,骆崎山正阖目倚在炕上,听见他进来,便睁开双眼,道:“可看出了什么名堂?”思羽摇头,道:“现下看来还未掌握要领。”骆崎山便不言语,思羽笑道:“远华还未回来,不如再来下上一盘棋?”骆崎山喜道:“甚好。”思羽便将那“棋盘”、“棋子”在炕上摆开,扶骆崎山坐起身来。
两人下得一会儿,棋局已至尾声,思羽正待认输,骆崎山止住思羽,望了他片刻,便道:“公子今日棋路有些混乱,可是有什么心事?不知可否说与老朽听听?”思羽一愣,笑道:“正想请骆老指点。”
缓缓落了一子,抬头直视骆崎山,肃然道:“前路迷茫,不知何以为继?”
骆崎山抚须微笑:“敢问公子平生所愿?”
思羽道:“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骆崎山道:“老朽再问,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又是为了什么?”
思羽道:“自然为了江山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骆崎山呵呵一笑,道:“佩服。不过老朽倒有一言。你看这棋局,取胜之法并非一种,而是千变万化,曲折万端,只要应用得法,都可用之。若为了这黎明苍生,难道就只这一条路?昔日大禹治水,华佗济世,蔡伦造纸,也并非疆场扬名,但又岂能说不是造福百姓?”
思羽愣愣望着他,一时无法接口,骆崎山见他双眸渐渐亮了起来,便又笑道:“公子聪明绝顶,日后自会寻得安生立命之所,又何须老朽再多言?”思羽茅塞顿开,立起身来深深一拜,道:“多谢骆老。”
骆崎山只看着棋盘,落了最后一子,笑道:“我赢了。”
两人正待收拾棋局,却听远华推门进来,骆崎山一慌,便将棋盘棋子卷进被窝里,闭目装睡,远华早已看见,沉着脸走上前来,将他被窝轻轻一掀,将那纸画的棋盘和充作棋子的松子捡出来,也不说话,只将眼睛望着思羽,思羽心下惴惴,便起身坐到一边,一面道:“今日回来得很早啊。”
远华忍不住,便道:“我若不回来,你们怕要杀到天黑了去……”,转过脸又对骆崎山柔声道:“爷爷您也不能太过思虑了,好好歇着才是。”骆崎山睁眼道:“我自己的病自己晓得,天天闷在这里,若不是有他陪我解解闷,怕更难过,依我说,我这病就是闷出来的,往年也不见这样。”
远华笑道:“我知道您想回汾州,等过了这阵子,天气暖和点咱们就回去。”骆崎山点头道:“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呆的?我看再天晴几日就去了罢。今日都与南公子说好了,他送我们回去,路上多个人,你也可放心了。”
远华一呆,看向思羽,思羽见骆崎山向自己眨了眨眼,便含笑道:“确是如此。”远华道:“爷爷病得这么重,怎么上路?”思羽道:“我在山下寄了一匹马,若能找着一辆马车,就更好了。”
远华点头:“我去想办法。”心中也欢喜起来,便不再多说。
晚间三人吃过晚饭,思羽便寻了一张纸,在灯下细细写了起来,远华收拾了一会衣服,见他神情凝重,不由凑过脸来看,思羽抬起头问道:“你这几日在兵营中可听到什么消息?”
远华摇摇头,只道:“你写的是什么?我怎么看不懂?”思羽笑道:“这是排兵布阵的一些方法,我今日看你弟弟练兵,觉得有些问题,就想写下来,你明日想办法交给他,他若能采纳便好,不能也就算了。”
远华点点头,道:“过几日便要走了,我也正想去见见他,无论如何,只希望他再也莫要做什么昧着良心的事儿。”
思羽道:“你弟弟行军打仗倒很不错,就是心术有些不正,你爷爷这样人都不能让他明白,日后怎样还难料得很,我也只希望他这段日子好好守住边关,朝廷不日定会派兵前来,这里也就应该无碍了。”抬眼见她面上发白,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心中一阵后悔,忙笑道:“你也无需太担心,也许他日后总会明白过来。”
远华不作声,只站起来走到骆崎山身边,轻轻替爷爷揉捏肩膀,骆崎山长叹一声,屋中一片静默,只听见柴火燃得噼啪作响,思羽默默望着远华,她脱去了臃肿的棉袄,只穿着两层单衣,更显得身形消瘦,手中动作有些僵硬,目光凝滞,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看了她半晌,只觉胸中隐隐有细针扎过,此起彼伏不得安生,忙收摄心神,转过脸去继续写信。
病逝
病逝
一轮明月高挂在望月关之上,四野俱静,到了夜半时分,四面山谷中渐渐雾气弥漫,黑云缓缓遮去了最后一丝月光,风声中隐隐传来金帛相击的声音,棠觅华一身戎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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