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华心中十分不甘,他自觉千辛万苦才得到今日的地位,不想一纸诏书下来,却要远离京城去镇守边关,他心中明白,这实际上是变了法子将自己流放到了漠北,原本还指望朱暄能帮忙回旋,可如今看他语气,此事已是铁板钉钉,再无转机了。
朱暄转头吩咐王照道:“把给棠将军准备的薄礼拿上来。”不一会儿,王照便捧上两箱金银珠宝,朱暄道:“棠将军此去边关,生活必定清苦,这点薄礼,还请将军收下。”觅华见事已至此,也只得谢过去了。
王照低低在朱暄耳边道:“太子想方设法把李将军从边关调回来,又把棠将军弄了去,殿下就由得他如此?”朱暄一双阴桀的眼睛看着觅华出了殿门,方道:“这棠觅华野心不小,也不见得真就忠心于我,把他放出去观察两年倒正合我意,你叫人盯着他,若有什么动向,即刻报与我知。”
晚秋已过,天气便一日冷过一日,近日河南开封城中的集市上,悄悄多了一个忧郁的年轻人,摆了一张字画摊子,书画笔力浑厚,极富神韵,卖画的年轻人只穿着单薄的素色衣衫,衣服质地十分上乘,整个人显得清华高贵,与周遭便显得格格不入,虽只静静坐在街角一偶,寂寂寡欢,整日里不出一声,生意却是十分的好。
旁边同卖字画的两个书生早已忿忿不平,窃窃私语道:“不过是长着一张好面孔罢了,有什么真才实学?”另一人道:“可不是?也未见得光顾的有什么达官贵人,不过都是些丫头妇人罢了。”正说间,那年轻人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两人只觉得他目光如电,不觉噤若寒蝉,便讪讪收了口。
开封城内程员外家的程小姐上香经过此处,在轿中远远看见那年轻人,便吩咐丫鬟去买了他几幅字画,回到府中细细赏看,十分喜欢,忆起那年轻人的身形面容,更是心中牵念,过了两日便携了丫鬟往那集市上去,到了前日的地方,却只见一地萧瑟,那年轻人已不见影踪。丫鬟向旁边两个书生打听,那书生道:“那人几日前静悄悄来了这里,昨日就不见了,谁知道他什么来历?”
南思羽早离了开封,走走停停,往湖广境内而来。途中风餐露宿,自不必言,他有时想起王府的锦衣玉食,不仅心中苦笑:原先但凡食物粗糙一些,环境杂乱一些,他便不得自在,宁肯不食不眠也不愿将就,就是在沙漠中,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也不会随地便坐,可如今他曾经吃过山中看不出颜色的野果,只用衣袖略略擦一擦便送入口中;也曾经在雨声淅沥的夜晚躺在别人的屋檐下呼呼入睡,旁边就坐着几个肮脏的叫化子。原来褪去那身显赫的光环,他不过是这普天之下最平凡的一只蝼蚁,浮游在悠悠长空下,为了生存苦苦挣扎,时移事易,那个王府中挑剔讲究的小王爷渐渐消失在时光的阴影中,不复再现。
一路由北向南,空气中的寒气便渐渐凛冽,南方虽不曾降雪,但极目之处,一片肃杀之气,他的心便也如这凋零的落叶一般,在天地间飘飘荡荡,找不着归处。他想起幼时坐在父亲的膝头,父亲给他讲那些过往忠臣烈士的故事,他听得热血沸腾,小小的心胸鼓荡着豪情,铿锵言道:“我长大后也一定也要做个赤胆忠肝的良将,保家卫国。”父亲点点头,目光中闪过赞许之意:“身为大明子民,理当如此。”可如今他从小立下的宏愿和父亲一样,均已归于尘土,只空余了这一身皮囊,仰望茫茫天地,不知何处才是他的归宿?
进了湖广境内,但见城郭林立,渐渐显出一片繁华,他却心中苦闷,郁郁不得抒发。不一日到了洞庭湖畔,登舟仰望,只见烟雨之中,水波之上,岳阳楼静静歭立,常年风吹雨打之下,楼台檐角已显出点点破败,他拾阶而上,登至楼顶,方才泛舟之地便尽收眼底,朦朦细雨中,几只渔船缓缓穿行而过,船上渔翁蓑衣独立,说不尽的孤寂,远处水山相接,在一片迷朦中渐渐隐去,他想起八岁时和朱恃一同在凌允之跟前背诵《岳阳楼记》,他总不明白范仲淹一代名臣,既有如此忧国忧民之心,为何不能努力排除万难实现自己的心愿,如今他总算知晓,原来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努力了便会有结果,更不是自认行事无愧便会赢得赞誉,原来那样多的身不由己,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无可奈何之处。
朱恃那时还不是太子,整日里只喜欢把王维、陶潜的诗句挂在嘴边,眼中一片向往之色,只说日后总要行遍四处山水,然后寻个风景秀丽之处隐居,而他则一心要在朝堂之上建功立业,朱恃曾笑言,待他功成身就之时,定要到他归隐之处把酒言欢,谁想造化弄人,命运阴差阳错,如今朱恃高居庙堂,他却四处漂泊,往日那些红花绿柳下的誓言,尽付流水东流而去。
思羽一路荡荡悠悠,游过洞庭湖,又去览过桂林山水,念及故人,想起沐青曾言会到扬州陪伴父母,便又往扬州行去,待到得扬州城内,已是年末。他四处打听,终于在扬州城西寻到沐青住所,只见一间寻常院落,屋檐齐整,朴素端然,他叩了叩院门,不一会儿,门吱咯一声开了,一个布衣少女站在门边,他只觉恍然有些面熟,不由一愣,那少女呆呆看了他半晌,忽大声喊道:“沐青!你快来,南平王来了!”他方想起这少女正是王简平。
简平忙引了他进到院中,刚走得几步,只见沐青跌跌撞撞从房中冲出来,见了他便倒身下跪,哭道:“王爷……”忽又想起他如今身份,忙又改口道:“南兄……”思羽扶住他的胳膊,心中亦是心酸,笑道:“好久不见,近来可好?”沐青见他形削骨立,面容憔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含泪傻笑,简平过来道:“快不快请南大哥进去坐?我去买点酒菜,你两个好好聊聊。”
沐青便引思羽进房,思羽问起沐青父母,沐青道:“两老到城外上香去了,恐怕今日不会回来了,他们早就想见你了,你可要好好在这儿住上一段时日才行。”思羽便只一笑,不再言语。沐青又道:“我也刚从京城回来。”思羽便问:“可见到了太子和我母亲?”
沐青点头:“太子和你母亲知道你还活着,简直欣喜若狂,你母亲托我带了一些东西给你,太子只托我带几句话儿,说他现在还不能来看你,但请你一定放心,他必会尽早替你洗脱冤屈,早日迎你回京。”
思羽默然片刻,方问:“他如今可好?”沐青笑道:“他就要大婚了,听说迎娶的是凌家二小姐……”
话未说完,却见思羽面色骤变,扶了桌角缓缓坐下,他并不知道思羽和云织曾经两情相悦,便不以为意,又笑道:“凌小姐和太子倒也很是相配,算来大婚也就这几日了……”
思羽心中茫然空落,眼中只看见沐青的嘴唇翕动,却听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脑中只浮现着云织的模样,或泫然欲滴,或笑如春晓,他原本以为已经忘却的清丽脸庞此刻这般清晰,久久压抑的情思喷涌而出,却又化作一支支利箭,将他的心胸刺得隐隐作痛。
沐青方觉得他脸色有些不妥,见他闭着双目,神色痛楚,不由轻声唤道:“南兄……”思羽听见沐青的声音远远传来,心中一惊,忙睁开眼来,屋中一切如故,沐青正关切地望着他,他苦笑道:“今日还未吃东西,怕是饿昏了。”沐青方放下心来,又去门外观望,一边喃喃道:“她怎么还不回来。”
思羽静静坐在房中,心中千头万绪,终渐渐归于平静。他自入狱之日,便自断了和云织相守的念头,不想乍闻她即将出嫁的消息,却还是心痛难耐,也罢,既然她与他终究陌路,她能嫁与朱恃,倒也算是美满的结局,自此以后,便不复再思,不复再想。一阵剧痛过后,他心中倒觉一片轻松,便立起身来,走到窗边,向着京城的方向默默祝愿。
北上
北上
南国的空气潮湿阴冷,到了掌灯时分,更是寒气刺骨,摆在桌上的菜不一会儿就冷了,王简平便拿到厨房重新热过,沐青已喝得面红耳赤,与思羽又干了一杯,道:“我在京城中呆了差不多一月,见着太子之前倒碰见了骆老先生,听他说你还在汾州,却想不到你早走了。”
思羽点头:“他上京城是想去见他孙子。”沐青道:“那棠觅华早被调到漠北边关去了,骆老先生听说了,知我要到汾州见你,只叫我带话给骆姑娘,便赶着去了边关。”
思羽一惊:“他那般年纪,怎经得起漠北的严寒风沙?”沐青苦笑:“可不是吗?老先生十分固执,一定要去,我和简平赶到汾州,骆姑娘知道了也焦急得很,第二日便也匆匆赶去了。”
思羽默然片刻,问道:“她可还好?”简平推门进来,接口道:“好得很,她听说你母亲带了些钱给你,就从我们这儿拿了几两银子走,说是你欠她的。”
思羽笑道:“确是如此,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倒该多谢她一些。”
简平道:“我们也是这么说,可骆姐姐说不是她的便多一文也不要,又说她弟弟害你这样,她救你是应该的,就算一笔勾销了,叫我们若见着你,一定转告你不必再挂念此事。”
思羽埋首喝了口酒,方淡淡道:“她是她,她弟弟是她弟弟,怎能混为一谈?”
简平撇嘴道:“棠觅华有这样的亲人也不知道珍惜,我姐姐若是她这样……”沐青笑道:“你不是认了她作干姐姐?”简平喜道:“是啊,我们还约好明年春天跟她和骆爷爷在太原碰面呢。”
思羽一愣:“太原?”沐青红了脸道:“骆姑娘说明年春天会到太原一带游历,正好简平有个乳母在太原,自小将她带大,她便定要我也去见过她乳母……”思羽便笑道:“还未恭喜过二位。”简平喜滋滋道:“好说。”
晚间思羽便在沐青房中歇息,沐青将阳平公主所托之物交予思羽,思羽见是一包金子并几件衣物,还有一支白布包裹的细长之物,便拿过来将布剥去,却见一柄长剑,正是自己平常所用之物,心下感怀,将长剑抽出剑鞘,轻轻抚摸剑身,沐青在旁道:“你不如就留在扬州,咱们在一处,也好过你孤身一人。”
思羽默默摇头,良久道:“我还未想好,过段时日再说罢。”沐青道:“太子知我在扬州,若有什么话儿要带给你,我上哪儿去找你?”思羽笑道:“明年此时我一定再来,有什么话那时再说也不迟。”沐青便不好再多说,见夜色已深,便回身自去了。
一夜无话,沐青清早起身,见简平端了热水过来,便去思羽房前叩门,久久却无人应答,推门一看,房中并不见思羽,床上被褥整齐,桌上放了几锭金子,下面压了一张字条,包裹和长剑也已不见,知他已走了,不由愣在门边,简平过来道:“就走了?怎不多住几日?”
思羽出了沐青家门,在扬州城中逛了一会,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便寻了一家酒肆,刚至楼梯口,忽一人自楼上急奔而下,将他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思羽定睛一看,只见那人满脸的络腮胡子,低低戴着一顶皮帽,看不清面容,也不抬头,便匆匆出了酒肆大门。
思羽愣了一愣,觉得有些不对劲,往怀中一探,果然装着金子的小包裹已被他摸走,远华送给他的那枚香囊也一并不见,他心下便一急,金子倒也罢了,那香囊他却有些不舍,忙回身追出门去,果见那人在人群中躲躲闪闪,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到一间房屋前轻轻叩了叩门,门开处,一个大汉伸头四下里一望,便将那人拉进屋,将门重重一关。思羽闪身过去,将耳贴在门边,只听房中一人道:“妈的,这扬州刺史怎么回事?怎地等了这么久也不来?倒叫我们饿了这几日,待他来了,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语声粗犷,说的却是蒙古话。
思羽大惊,他多次出征蒙古,倒也能听懂蒙古话,只不知扬州怎会出现蒙古人,正心中惊疑不止,只听房中另一人哑着嗓子道:“大人息怒,这扬州刺史还得罪不得。大汗上回元气大伤,这次虽联合了忽刺和天保真,还是小心为妙。”头先那人道:“大汗也太小心了,现今镇守边关的听说是个雏儿,那南思羽又被贬了,还有什么好怕的?”那哑着嗓子的人又道:“大明毕竟兵多将广,若有这扬州刺史说动江南其他各地暗中发动暴乱,大明舍不得这富饶之地,必会派重兵过来镇压,边关的兵力就更不能保证了。”那声音粗犷的人便冷哼一声,道:“我们杀他个措手不及便是,那大明皇帝只道我们没剩下几口气了,又怎会想到我们这么快又来攻打?”
思羽听到此处,不由心中大怒,便想冲进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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